蜓翘望着玉官远去,慢慢转过头来,对同坐一辆车的雅莲说:“我常说你比常人都聪明很多,果不是,今天谢谢你了。”
雅莲说转开话题:“今天你们三人唱得这出可是再精彩不过了,只是让你唱青蛇未免没有显现你的本事。“
蜓翘叹了一声,说:“就算拿出本事又能怎样,我始终是比不过师姐的,多少年都一样。”
雅莲沉思一会儿,说:“你们俩终究是不同的,我知道其实你……”
“我自然知晓我的心思也只有你能看得透,你我心知肚明就好,何必拿出来说呢,若是拿出来说,倒真是让我心中白白难受了。”蜓翘立即制止雅莲的话,或与有些自欺欺人。
雅莲于是又转开话题:“刚才唱《断桥》的时候,你可看清玉官哥哥和尤灵子两人的表情了?”
蜓翘玩转着手腕上的白玉镯子,似不经心地说:“怎么没有看清,若是不知道他俩以前便罢了,既然是知晓的,又怎么看不出师姐并没有对玉官忘情,而玉官估计也是心里难受着呢。就算旁人看不出,难道连我这个与他们一同长大的人也看不出吗?”
雅莲借着月光望着蜓翘的侧脸:“说实话,你心中可埋怨尤灵子?”
“其实不埋怨的,只是提起她我总忘不掉那日,那日我输得何等羞辱,想到这里心中还是有疙瘩,虽知道她并无错但再相见也还是不知该如何相处。”蜓翘实话实说。
雅莲清楚,蜓翘对京剧无心是一回事儿,但输给对方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雅莲接着说:“玉官哥哥比你还记恨着这个呢,纵使旁人放下了,玉官哥哥也很难放下。现在,他定是找她去了,你猜他俩还能回到当初吗?”
蜓翘说摇着头:“猜不出,很难讲啊。”
雅莲笑了一声,说:“有些事情既然发生了,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不过也不一定。”说道这里时,雅莲突然想到曲香久,今天雅莲一直避免被曲香久认出,但还是被认了出来。在众人没留意的时候,雅莲的眼神正对着曲香久的眼神,曲香久的眼神耐人寻味,甚至有些警告的意味在里面。想到这里,雅莲总不甚其烦,隐隐有些不安,真的是不愿意和他们扯上半点关系。
跑在前面的车夫对两人所说的不曾留意,只顾着脚下的路,月光下,带着微微的喘气声,飞快地跑着。
月色皎皎,月光清冷,夜,像纯洁的清水溶进浓黑的墨汁里,调制出别有一番滋味的韵致,玉官立在其中,融入其中,像一幅墨画。白如月,清如月。
站着,总是站着,玉官不知自己会站多久,他都感觉到鞋子似乎已经被霜华浸湿。已是深秋,夜间晴朗也极为寒冷。
往日,断不去的往日,挥不掉的往日,不甘心的往日,浮上来徒叫人心中难受。往日总是欢喜的,因为往日总有一个女孩儿时时陪伴着自己。他记得那个女孩像画中人一样美,比之蜓翘的深沉,雅莲的机敏,她比谁都显得温润。江南水乡的女子,即使在北方也没有抹去她的水灵,就像着一条小溪,明亮清丽,流动不止。
父亲最得意的弟子便是她,口中每每夸赞这个女孩,总说在他们三人当中,她必将成大器,名声也必将超过自己。即使在父亲弥留之际,也呼唤着她的名字,将衣钵尽数相传。她也曾是明月班指日可待的新秀,老一辈的艺人总是笃定,她终究有一日会成为一派大师。而木班主更是将希望全部押在她的身上,盼望着明月班会因为他有更好的发展。
曾今,自己也痴痴地看着她在梨花树下练习的情景,梨花胜雪,比不过她的美丽;梨枝纤细,比不过她的身姿。
每日陪她一起对戏,一起练声,总是最美的事情了。
不祈求美好一直存在,但谁期望到头来水中的花也会凋零,镜中的月也会残缺。
玉官的双腿已经麻了,他却浑然不知,立在那里像是一尊白玉雕塑。
月亮已经悄悄移到西边,冷眼看着人世间的一切。
伯爵旅馆通夜开着电灯,却不知道里面的人又是怎样的心情。
玉官不肯进去,而尤灵子最终还是出来了。
尤灵子散着长发,裹着大衣,缓缓从里面走出来。
尤灵子说:“我一直等着你进去找我,你却只肯在这儿站着,最后我还是下定决心,只要你肯一直等到天亮,无论如何,我也要出来见你。”尤灵子有一副好嗓子,即使是最平常不过的一段话,她也能说的极为动听。
玉官一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话,最后只能冷冷道:“天还没亮。”
尤灵子目光流动,自嘲道:“反倒是我等不及了。”
玉官一时无话,不知怎么接下去,尤灵子也不言语,两人隔着数步静静站着。
还是尤灵子先开口:“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玉官道:“是!”
尤灵子冷笑:“那好,既然你在这寒风中站了那么久只是为了兴师问罪,那么,我人已经来了,你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或者,像那天一样,说我忘恩负义,绝情绝义?”
玉官一时无话,以前他每每与他人拌嘴时并不是不善言辞,而是不屑于口角之争。但此时,玉官真的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回想着从去年来发生的一切,回想这那次对台明月班败下阵来的羞辱,想着老前辈想尽办法脱离明月班,想着他们被逼得离开北京,想着他们只能在乱糟糟的小酒馆为一些不懂欣赏的人唱戏,想着刚来天津的时候受尽艰辛,想着明月班的牌匾差点保不住,也想着以前的自己痴恋的人竟是这般不顾情意。每想到一点,心里就痛苦一分,到最后痛无可痛,就变成无尽的愤怒了。
玉官恨恨道:“那一天只顾数着你的绝情绝义,今天我还想问个究竟?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要反戈倒向,帮着旁人将明月班逼到这个境地?”
“我没有。”尤灵子说的极为轻巧又斩金截铁。
“好,那么你说,你怎么没有?”玉官说。
尤灵子神色凄然,道:“我无话可说。”
玉官忽而发出大笑,笑声真比今晚的寒风还要冷。
玉官说:“我总不明白,明月班纵使挡着你的出路使你想要离开,你也犯不着非要打垮明月班来彰显你的实力抬升你在咱们行的地位。你就不想想,父亲从小对你的抚养,班里的人对你的照顾,甚至是我们——我们三人从小到大的情谊?你可知当我看见三个京剧班联合对付我们明月班而派出唱对台戏的人是你时,我……当时的几个前辈不是身体不适就是怕被人指责跟晚辈较劲而不愿出场,我们只能派出蜓翘,父亲虽说她或许比你更灵动,可她其它方面到底比不过你。你赢了,自此梨园界有你的地位了,打压明月班来抬高你的地位,你可真是残忍。”
尤灵子定在那里,没有表情,跟蜓翘相比,她略微丰腴些,而现在仿佛比蜓翘还弱不禁风。玉官看到她在瑟瑟地发抖,嘴唇搐动,想说说不出来。
玉官长叹一声,突然抬手作揖,脸色决绝:“师姐,我祝你以后心想事成,前程似锦,早日将咱们京剧发扬光大!”这些本是最常见的恭贺祝福的话,玉官却说得想一把刀,直往人心窝子插去,杀人不见血。
尤灵子尤为激动,说:“你……你,竟然喊我……师姐?”玉官虽年纪大些,但论起拜师学艺的时间,尤灵子和蜓翘其实都先于于玉官,但从小,玉官与她们一同长大,从不曾唤过一句师姐,总是直呼其名的,对待尤灵子更是如此。尤灵子的语气渐渐冰凉,“你以前总是叫我芳华的。”尤灵子本名尤芳华,正式登台时对外称自己的名号尤灵子。
玉官哑着嗓子说:“我以前从不肯叫你一句师姐,以后更不会,我想,父亲泉下有知,定不会再希望你打他的名号了。这一句师姐,就是我对你的尊敬和情意全部了断,我们再无来往!”
玉官竟转身便走,他们两个就想是一张布匹的两端,现在从玉官这端“哧——”的一声,彻底断裂,一点念想都不留。
尤灵子面色惨白,只觉得寒彻入骨,身上再无半点力量。
茜春不知什么时候跑出来,赶紧扶住摇摇欲坠的尤灵子,心疼地说:“姑娘,我们还是回去吧。”
尤灵子紧紧抓着茜春的手,指节用力而煞白。
玉官迈着步伐,一步一步走在凝湿的路上,天地渐渐由墨色变得透明,夹着残晓大雾的味道,让人心中不由地生起腻歪。
两旁的茶馆酒肆都关着门,流浪的人们不顾地上的寒冷,裹着单薄的衣服熟睡在大街上。还未醒来的天津万籁俱寂,竟是如此安详,这安详中到底藏着多少悲欢离合,藏着多少喜怒哀乐。是谁说放下一切就能解脱,放下后明明是无尽的不舍和酸楚,或者,本就是自欺欺人的放不下。
玉官走着,似乎撞到一个人,自己却并不在意继续走着。
“崔大爷,你怎么了?”女孩子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玉官这才停下脚步,看向她,一时间竟看不清对方是谁。
“崔大爷,你是不是也病了,这天还没有亮,你怎么?”女子又说,语气和尤灵子一样的悦耳,却更加婉转,语气更是藏着对自己深深的关系。
玉官再看,女子的脸庞渐渐清晰,原来是在醉翁馆唱大鼓戏的夕虹。
玉官说:“夕虹小姐,你怎么现在出门?”
夕虹一愣,总觉得今日的玉官有些奇怪,精神恍惚与平常大不相同,听得他问自己,便说:“我干娘病了,我去请急诊。”
玉官回过神来,说:“不如我陪你去请,这天还没亮,你自己走也是不安全的。”
夕虹睁大了眼睛,她当然不想拒绝,可是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她受宠若惊,玉官的失常又让她觉得奇怪。夕虹刚想张嘴说话,只见玉官已经快步走在她前面,夕虹忙着追上去,喊道:“崔大爷,崔大爷。”
玉官不回头,依然快步走着。
夕虹突然说:“崔大爷,你走错放向了,郎中的家不在这边。”
玉官立即停下来,忽而笑道:“罢了罢了,我竟是这样不堪。”
夕虹说:“崔大爷,我看你现在是不太舒服,莫不如你先回去休息吧。”
玉官只深深叹息,语气清淡:“走吧。”
夕虹跟在玉官的后面,透着层层白雾去看他,越看越不清晰,越看越不真切,也许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会消失在前面,消失在大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