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官找到雅莲时,雅莲差一点虚脱,巴巴地问:“找到雀儿了没?”
“找到了,快回去吧。”雅莲不想说出刚刚的遭遇,只对玉官说自己跑了很长时间很累,所幸玉官也有心事,不曾留意雅莲的神色。
见到雅莲平安回来,雀儿也有惊无险,大家都放下心来,弄到深夜,也都各自休息。
玉官迟迟不肯睡去。
即使房间暖和,玉官也觉得气闷,于是将窗子微微打开,凉风灌入,使他清醒了不少。
翻开旧尘,往事历历在目。
只是历历在目又如何,不过是一个“痴”字,一个“痛”字。
早晨,地上的白霜渐渐融化,晶莹一片。
新民戏院的伙计送来一份邀请函,里面的署名把木班主吓了一大跳。
“这是谁给的邀请函?”姚晴问。
木班主缓慢放下邀请函,说:“天津警察厅总务科长,杜笑山。”
“那,请的是谁?”姚晴接着问。
木班主说:“玉官和蜓翘。”
姚晴不解:“要是在以前,在北京城,在老辈还在的时候,这倒是还正常,只是现在,玉官和蜓翘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面子?”
木班主摇摇头,说:“我们与杜笑山不曾相识,无论怎样,让他俩去也不过是唱戏罢了。你还是让他们早做准备,今晚让他们去杜笑山的家里。让雅莲也跟着去吧,如今明月班也就靠他们三个了。”
玉官他们找了两辆人力车,绕了大半个天津,停在英租界内一幢小洋楼前,洋楼虽小但并不显精致反而显出一种贵气,就像项链上的纯金吊坠,做工不细,但重量确实沉甸甸的。
出来迎接的是杜笑山的秘书,自称戴嵘。戴嵘并不像一般秘书那样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他身材高大,四方脸,手掌厚实,脚步沉闷,典型的北方人。戴嵘领着他们进去,屋内暗金色色调为主,地毯华丽而柔软,留声机里放着欧洲的音乐,一群男男女女正在舞池里摇曳。
戴嵘笑着说:“先生小姐请自便,我还有事。”
雅莲小声问着:“玉官哥哥,这是让咱们参加舞会吗?可原先什么都没说啊。”
玉官摇摇头,说:“咱们不过是个陪衬,待会儿早点离场就好。”
玉官穿着月白长袍,面颊如玉,嘴唇若丹,一双剑眉带着遮不住的英气和傲气,眼睛黑白分明似两汪秋水,让人心生向往却不敢亲近。雅莲穿着一套湖色衣裙,外罩米色大衣,一对翠绿月牙耳环正好映衬着一双半月似的眼睛,皮肤晶莹,睫毛浓密。相比之下,蜓翘的打扮甚是用心,凤眼细眉,桃腮琼鼻,水红色镶花衣裙,外罩胜雪绒毛大衣,一颦一笑莫不显大家风范,一言一语无不昭似水柔情,她的眼睛好似飞花丛中摇摆的蝶儿,见人虽有三分羞,却能勾走七分魂。三人站在一起,煞是惹眼。
有人指着楼上道:“杜科长来了。”
约莫二三十人一起将头望向弯曲的楼梯。一个四十多岁留着八字胡子的人带着笑缓缓走下来,而他身边的女伴竟然是尤灵子。
尤灵子陪在一旁,安静的笑着,她的样子总是美丽的,这种美丽又很难形容,只能说,她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一幅画。
杜笑山来到众人周围,未语先笑,说:“各位,今天鄙人办了个小小的舞会,邀请大家来,最主要的目的是给一位贵客接风洗尘,也想借此机会能与大家多一些交流,欢迎大家。”
鼓掌声起,众人纷纷猜测这位贵客究竟是何人。
尤灵子的嘴角一直含着笑容,可这种笑容似天生而来,并不是对着任何人,也没有排斥任何人;玉官仍然端着玉一般的清冷容貌;雅莲也一副憨态可爱的样子,这三人倒似不知前尘往事,亦不知今生何时的样子。唯独蜓翘,心里一直焦躁,面色隐藏不安,瞥一眼尤灵子,却不敢多看,连指尖也开始发凉。
一时间寂静无声,仿佛有些透不过气。
大门打开,戴嵘陪着一人进来,那人面容冷峻,小眼高鼻,偏瘦身材,中等个头,步行中自有一番指挥若定的气势。
杜笑山笑脸相迎,大步向前,敬了一个军礼,那人还了一个军礼,嘴角带笑,深不可测。
“曲先生,可等到您了。”杜笑山伸出手掌与他握手,这一握似乎就不愿意送开。
“杜科长,这么个排场,是要做什么?”曲先生用力挣开杜笑山的手,用劲虽大却不易被旁人发觉。
雅莲顿时惊住,这个人的声音与那晚从巷子里传来的一模一样,雅莲暗暗打量,那人样貌在黑暗中虽看不清但身形却是极为相似的。此人必是那日被人追杀又诈死反击的人无疑,究竟是什么身份,中间发生了什么事?雅莲虽想着,但已不再关心,只希望对方不要认出自己,不要牵连自己才好。雅莲悄悄躲到蜓翘身后。
杜笑山果真如他的名字一般时时刻刻都是笑着的,他把曲先生请到中间,对众人说:“各位,允许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张作霖张大帅的副官曲香久,曲先生。”
众人寂静无声,氛围顿时显得万分严肃,人人眼中闪过紧张之色,雅莲更是愕然。这两天直系军阀和奉系军阀是战争不断,各个元帅军长争夺不断,不久前,北京发生政变,而这看似平静的天津,暗地里早已经波涛汹涌了。
曲香久说:“感情这个舞会是给我办的?”他突然附到杜笑山的耳边继续说:“你可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哦。”音量只有杜笑天可以听见,言下之意,就是曲香久不想参加这个舞会。
杜笑山冷汗直冒,邀请曲香久却是没有告知他是来参加舞会的,事已至此反倒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曲香久要是现在转身就走,那么得罪的就是这位张作霖的心腹;如果杜笑天立即解散这个舞会或者离开舞会,那么他得罪的便是今天请来的各界名流,何况别人没有听见曲香久说的话,而他更不能将曲香久所说的话转述出来。无论怎么做,都是不讨好的,只看杜笑天是不愿得罪各界名流呢,还是不愿得罪曲香久,甚至是张作霖呢。这分明是曲香久给他杜笑山找的难题。
不过杜笑山倒也另有准备,他大声说:“今天,您是主角,听说您喜爱听戏,于是我请来了已故艺人崔耀群的高徒,特希望您来欣赏。”
这崔耀群正是尤灵子和蜓翘的师父,玉官的父亲。
听到崔耀群的名字,曲香久像是起了好奇心,说道:“当真是崔耀群的高徒?”
杜笑山又恢复笑容,说:“这位,是崔耀群的大弟子,尤灵子,我可是特地派人去天津请来的;这位,是是崔耀群的二弟子,林蜓翘,如今可是天津梨园界的新星;而这位嘛,就是……”
“在下崔玉官,崔耀群真是家父。”玉官这才知道,请他们前来的原因是要讨好这位张大元帅的副官,若是仅此也就罢了,可居然也请来了尤灵子。难怪尤灵子竟从北京来到天津。但玉官对杜笑山没什么好感,不想自己的父亲的名字从他的口中提出,于是抢先一步说出来。
曲香久看向玉官,微笑点头,又看看尤灵子,也是微笑点头。直到看向蜓翘——身后的雅莲时,有一丝儿不易觉察的疑惑。雅莲一直躲在蜓翘的后面,身体微侧,头偏低,眼神也不敢望向曲香久,即便如此,曲香久还是一眼认出了她。蜓翘不知其中曲折,却以为曲香久盯得是自己,当下慌乱,加上杜笑山向众人道破她与尤灵子的关系,心中早就七上八下了,面上只能强装平静。
“那我今天是有幸听得崔大师的真传了?”曲香久收回眼神,渐渐地走向杜笑山。
“那么,尤小姐,林小姐,崔先生,你们赏我个面子,给大家来一段吧。”杜笑山说。
气氛在这个时候才显得轻松些,众人也都期待着三位梨园界的新秀能在一起展献上一段。
不知有谁小声提了一句:听说崔耀群的两个徒弟还打过擂台,唱过对台戏的,而且林蜓翘还输了,这才躲到天津来的。
声音不大,可刚好所有人都听见了,一时间没有人接话。
尤灵子无论说什么都是不便,玉官不屑旁人所说也是不语,蜓翘无论承不承认都难以开口。曲香久等着看一出好戏,杜笑山想着如何接话。
“师妹输给师姐难道不应该吗?”蜓翘的身后传来雅莲天真的声音,可就是这简简单单天真的一句话,打破了尴尬,是啊,身为师妹,输给先入师门的师姐,难道不是很正常吗?
蜓翘看一眼雅莲满是感激,玉官眼中也是赞赏,就连尤灵子看着雅莲,也是赞许的。
尤灵子方开口:“不知曲先生想要听哪一段?”
曲香久扫一眼众人,说道:“不如唱一段《断桥》。”众人跟着鼓掌,等待这三人的表演。玉官三人,神色平静,而心中则像潮汐时的浪潮。
玉官扮演的许仙唱道:“心乱如麻奔家园,一路上只把贤妻念……”依戏而言,玉官需要表现出突然看到尤灵子扮演的白素贞,惊喜而心酸,玉官依戏表演,心中却五味翻涌,“却见她花憔柳悴在断桥边,急忙向前把贤妻见。”玉官上前,却被扮演青蛇的蜓翘一把推开,尤灵子拦住蜓翘,忽而痴痴望着玉官,面色像是难掩心中的愁苦,尤灵子唱道:“面对负心人怨恨难填……你忍心叫我痛伤,抛下妻儿入禅堂,你忍心将我诓,才对双星誓愿你又投法海惹祸殃,你忍心叫我断肠,平日恩情且不讲……你忍心叫我败亡,可怜我与神将刀对枪……”
尤灵子表演逼真,真把玉官当做了负心郎。
玉官隐隐的心痛突然变得明显,心里念着:负心的分明是你。
蜓翘的青蛇唱着:“呸。即时常把小姐念,你为何轻易信谗言,小姐与法海来交战你为何站在秃驴那边,花言巧语将谁骗,无义的人儿你吃我的龙泉。”唱罢,作势就要对付玉官,而此时尤灵子奋不顾生护着玉官,仿佛玉官真的胜过自己的性命一般。
尤灵子看着玉官,满目深情,唱道:“只为思凡把山下,与青儿来到西湖边,风雨湖中识郎面。我爱你神情惓惓风度翩翩……红楼交颈春无限,怎知道良缘是孽缘,端阳酒后你命悬一线,我为你仙山稻草受尽了颠连,纵然是异类我待你的恩情非浅……”尤灵子面有痛楚,将唱词里所有的心酸一一呈现。玉官也表现得面有愧疚,神色凄然。
“好!精彩!”曲香久第一个拍手鼓掌,随即掌声连连。曲香久说,“不愧是催耀群的高徒!”
玉官微敛衣衫,又恢复面如冷玉的神色。尤灵子也收起痴情的面貌,端庄地站在一旁。
“杜科长,今天,你果然费劲心思,让我看得这样一副好戏。”曲香久说。
气氛彻底放松,音乐开始播放,屋内的名流开始愉悦攀谈,翩然起舞。
不久后,舞会将尽,宾客也兴致阑珊,只等到主角曲香久走后,其他人也一一散去。
玉官,蜓翘,雅莲三人从小洋楼里出来,彼此各怀心思。
一个清丽的声音在后面响起,“茜春,我们回伯爵旅馆。”
一辆人力车从玉官身旁经过,车上那的俏丽的女子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包含着太多内容,,让玉官禁不住去探个究竟。
“回去吧,玉官哥哥。”雅莲拽着他的衣袖,轻轻道。
玉官转身坐上车,车夫健步如飞,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头上的明月缺了一半,清清冷冷的,有着别样的魅力,有着别样的孤寂。人都说更深露重,夜凉霜浓,可这些哪里比得过心中藏着一个早该忘记的人来得萧瑟。
“车夫,掉头!去伯爵旅馆!”车夫立即停住脚步,拉着车子转了个身。
“玉官哥哥,你是要去……”坐在后面一辆车的雅莲问。
玉官皱着眉,道:“你们先回去,不用管我。”
月光投下白光,将玉官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