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无声息落了一夜的雪,到了第二天竟然还未来得及上冻,踏上去仍是松松软软的一片晶莹。四周的颜色变得简单得多,也不禁让人心境也明亮得多。虽然冷,但也是几清的境地。因为寂静,所以更能听见簌簌地扫雪声,节奏明确,又孤单地叫醒着整个明月班子。
这样的雪天,朦朦胧胧笼罩着一切,也让雅莲想起里几年前的那个与之相似又完全不同的雪天。
走南闯北,经夏历冬,像雅莲这些流浪艺人是很少能够呆在固定的地方,他们总靠着双脚与才艺四海为家。每到一处,不是自己找小茶馆酒肆唱上几句换些钱,便是想法子厚着脸皮请求与当地的戏班搭台得到少量的分成。戏班全国都有,唱京剧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即使能搭上班子也总有寄人篱下之感,师徒两人的学艺都是杂而不精,也是不得人所待见的。最终,被明月班收留,倒是一个例外。
那时还在北京,雪停天阴,还是在夜晚,比之现在的天津要冷得多。师父牵着年幼的自己徒步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身无分文,却还想着能找到暖和的歇脚的地方。才下过雪的城里,积雪在地上堆积数尺,家家门户紧闭,早早地取暖休息,茶肆酒楼也早早地关门。雪已经将脚至小腿全部弄湿,冷已经让全身开始发抖直到麻木。师父不停地说:“再走几步就能找到歇息的地方了。”他总是给自己希望,每走一步就是一步的希望,但长时间未到的地方,每走一步都成了绝望。当时,她一直在担心自己会不会在这寒冷的雪夜里冻死,僵硬的像一个雪人,等待冰雪的塑成,等待太阳的融化。
师父的手也越来越冰凉,却仍然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最终,他们只是找到一块没有雪的空地,一片可以遮挡的瓦宇。实在是累极了,师徒两人只能将所有的包裹衣物铺在地上,蜷缩着希望能平安度过一夜。师父努力将雅莲护在自己身下,全身的仅有的热量都送到了她的身上。那是最寒冷的一夜,自己迷迷糊糊在雪夜里昏睡,而师父在则在雪夜里渐渐没了体温,到了清晨,若不是明月班的木班主发现找人将睡在门口的两人抬进去,只怕一个都活不成了。
经过了那夜,自己不过昏睡了一天,师父却是卧床不起落下病根,终日咳嗽不停,直到去世。
又一年的风雪,虽比那次温和,却不知道会不会再害苦旁人。
方叔在屋外扫雪,一下一下从各个房间的门口到院外的大门都扫出了路来,雪地里顿时出现了纠缠交错的小径。被大扫帚扫过的雪不似其它地方的洁白,已经染上了被黑色碾过的印记。古人总说梨花香,雪花魂,梨花泪,雪花痕,但是如果换做零落的梨花难道就逃得过践踏,就不会被污渍沾惹?
雅莲托着腮,太多是事情自己没法弄清楚,自己如果真的能做到糊涂一点便好了,可偏偏该清醒的时候不清醒不该清醒的时候又比谁都明白些,久而久之,自己真的能感觉到无法言语的疲惫。
快到了中午,已是天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虽然连此时的阳光都是冷的,但是明晃晃的太阳还是直刺人的眼睛,让人不敢直视。雀儿开心地在雪地里打滚,五顺儿,惠萍都陪着她,惠萍只在一旁看着,五顺儿倒是撵着雀儿到处跑,不亦乐乎的样子。雀儿全身都粘了雪,但是心里快活,也跑得满头大汗。
雅莲走到院子里时,雀儿故意将一团揉好的雪球朝她身上砸去,雪球击得粉碎,在雅莲的肩膀留下痕迹。雀儿笑着躲在五顺儿的后面,等待着雅莲的“报复”,雅莲却收起以往风风火火的性子反而有些冷淡,眼神也有些涣散。
五顺儿不再挡在雀儿的前面,走过来问:“你是昨晚没睡好吗?可是夜里冻着了?”
雅莲摇摇头,伸着懒腰,显得没什么精神。
五顺儿一脸果然就是的表情,说:“你一定又是晚上不肯睡觉,早上起不来。”
雅莲憨憨笑着,像被人看穿一样,没有接话。
其实比起玉官和蜓翘,雅莲和五顺儿的感情才是最深的。当初刚到明月班的时候,尤灵子、玉官和蜓翘三个同门时常待在一块,相比之下,当时的雅莲还只是寄存在明月班一般,与旁人也不熟识,算不得十分受待见,反而和与自己身世相似的五顺儿走得更加近。五顺儿总是在戏班里打杂,时时演些不重要的角色,无论生净末丑,甚至连老旦也扮过,平常也都是做文武场的工作。
雀儿又要拉着五顺儿陪她玩,雅莲突然说道:“五顺儿,你来一下,我想问你个事儿。”
五顺儿让雀儿去找惠萍玩去,雀儿不满地朝雅莲吐吐舌头,五顺儿走到雅莲面前,问:“有什么事情?”雅莲飞快地看了一眼四周,又把他拉到老远一边,想了半天,才说:“马上过年了,我很想去师父的坟头看看。”
五顺儿皱着眉惊讶地说:“那可老远的呢,还在北京那边,现在走去也不方便,还是以后再说吧。”
雅莲点头,有些失望地说:“也是,那么远跑去还是不方便的。对了,五顺儿,你还记得我当初是怎么来明月班的吗?”
五顺儿笑道:“当时你和你师父在明月班的门前冻得快要死了,早上被人发现的时候才抬进来的,我怎么会不记得当时你们师徒可真命大,在那么冷的雪地里睡了一夜都没死,尤其是你居然没得什么大病。”
雅莲哈哈笑着,又问:“那你可还记得我师父是怎样一个人?”
五顺儿回答:“你师父啊,其实人也挺好,只是不太理人,尤其像崔耀光师傅这样的前辈,不过对晚辈还是很好的。”
雅莲表示不相信,问:“我师父和崔耀光关系不好吗?他怎么没有理崔师傅了?”
五顺儿说:“不一定不好,但一定不是非常好,我总难看见他们在一起说话。”
雅莲更不相信了,说:“我师父本身就是不多话的人。”
五顺儿点头,说:“可是我曾看见他以前和崔师傅争执过,这又怎么算?”
雅莲赶紧问:“什么争执?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五顺儿不在乎地说:“我哪记得啊,就记得他们好像吵过架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紧张什么?”
雅莲突然意味深长的看着五顺儿,看得他浑身不自在,雅莲又走进一步小声又忧心地说:“五顺儿,其实有件事情还没人知道,但只能你来帮我。”
五顺儿难得看到雅莲如此忧心严肃,心理也不禁紧张起来。
中午饭后,木班主一如既往地拉着他的二胡。二胡的音色本就带着沧桑忧伤,再经过木班主的手更有股说不清道不尽的感觉,世事沧桑成云烟即是如此。
不过一会儿工夫,冷风就吹得自己直难受,木班主不得不感叹自己已经衰老。他低头捻起衣服上的落发,已经成了银线,乍一看,比雪还要白亮些。
自掌管明月班一来,木班主经历过大小无数次风波,最繁华的已经过去,最难过的也已经过去,只是每个人的故事仍旧在上演。唱戏这么多年,戏里的得失,戏里的纠葛,一幕幕永远停歇不完。或许是在以前,明月班可以说得上能许下一个京剧的未来,而现在,不知能否许下自己的未来。无论与否,事情总由不得自己说了算。虽说“当断则断,否则必受其乱”,都只不过是局外人无关自身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究竟怎么“断”,谁能说的清楚明白。“断”得恰当了自然是被夸为深思熟虑,“断”得不恰当则就是优柔寡断。
又是一阵冷风从难辨的方向吹过来。
木班主禁不住咳了几下,只是这几下,便咳得他全身都在颤抖,二胡声戛然而止,他深色的袍子下面的骨架仿佛不小心一碰就可能全部弄散。
二胡再拉不下去,只能叹息地将它小心收起。
木班主望着四周,仍不肯回去。
冬天一过,这新的一年可就来了。
玉官他们在木班主的调教下正排着新戏《桃花扇》。他们想将这个原本传统的剧目改编得更新潮些。木班主虽是调教,但也只是在乐曲的编排上指点一二,对于本身的故事情节和其它地方则不多言一句。他深知自己已经老了,很多时候,想不到如今人之所想,看不惯如今人之所看,变不了如今人之所变。因为已经老了,所以他只爱老腔老调,所以新的唱法和表演形式他真的很难真心去接受。人老了,脑海装的都是怀旧,容量再大也很难再装下新的事物了。可是他绝不会去反对,他深知,未来是靠新辈做主的,一切都要靠他们扛起来,包括明月班,包括梨园,包括整个世界。
只是,他对新一辈还是没有做到完全放下心来,这也算老人家难以改正的通病吧。
岁月催人老,难道他真的已经到了老得不行的地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