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班主一惊:“你说提醒你的竟是雅莲?”
玉官思索一番说:“嗯,我虽知道您一定有您的想法,可具体而言,我总想不出来,若不是上次雅莲提醒,我怕自己还是不能顿悟。本来早就该告诉您的,可中间雅莲出了事,我也就没有上心说出来。”
木班主深吸一口气,百感交集,最后化为一声叹息说:“玉官啊,我很高兴你能明白,以后的路你可要好好走啊。”
玉官笑着说:“班主,我明白的,谢谢您。”说完,玉官退出木班主的房间,木班主看着胡琴,无尽的沧桑与迷茫以及莫名的犹豫。
雅莲不知算不算是劫后余生,反正这件事情天津城里知道的不少,这几天登台的时候倒是有不少人特地来看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连不曾与雅莲多说话的赵广德也要跑过来瞧瞧。人们也只是好奇,毕竟与曲香久这件事情也是沸沸扬扬,众说纷纭,一时间什么话都能被说出来。好在,人们不过好奇了几日,见事情没有再继续发展下去,便渐渐淡忘。
下午唱完戏大家一起回来,雅莲和蜓翘并没有和大家一起坐着马车,而是相伴从街上走过。不觉中经过新觉书社,蜓翘想拉着雅莲离开。
雅莲不耐烦地问:“你再不想被人知道身份也被人知道了,如今就当知道的多了两个人,用不着每次都躲着人家吧,无论如何,我也该感谢人家。”
蜓翘神色一直不好看,无论雅莲怎么说还是坚持要绕路,避开与他们见面,可是雅莲偏偏知道曹浚黎帮过自己的忙,无论怎样都是要感谢一番的。蜓翘最后说:“好,你要感谢你就去,我到一旁等你便是,还有,不许说我来过。”
雅莲说:“你若是这样,不好受的反倒是我了,你难道……”
“雅莲!”孙惜平在街上大叫。
雅莲立即回过头朝他笑笑,蜓翘反而一阵紧张,下意识往雅莲身后躲去。
孙惜平是从街上的另一头走过来的,好像正准备往书店走去,看见蜓翘和雅莲在不远处,忍不住叫喊起来。
孙惜平大步走过来,像是有久违的开心,对雅莲说:“早就知道你没事了,怎么现在才过来,要不是不知道你住哪,我怕是早就去找你去了。唉,你得跟我说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弄得这样严重?”
雅莲撅着嘴。道:“事情都这样了,我该怎样还是怎样,没有断脑袋也没有缺胳膊少腿的,你知道这世道不是你我说了算的,你就别问了。要是再提,对我可真没什么好处。”
孙惜平挑眉大笑,说:“我还以为你回忍不住诉苦,或者像兔子那样担惊受怕,现在看来,一点事都没有。来,进书店坐坐吧。”
雅莲看向蜓翘,蜓翘眼神无奈,但是被雅莲拉了进去。
“浚黎,林小姐和雅莲小姐来了。”孙惜平朝书店里面喊着。
“唉,直接喊名字不就好了,犯得着小姐小姐地喊,我又不是小姐,装什么腔弄什么调啊。”雅莲为了不让旁人看出蜓翘的不安,故意抬高音量和孙惜平斗嘴打趣。
孙惜平说:“你这丫头真烦人。前一阵子怪我说你是丫鬟你不愿意,现在喊你小姐你又不愿意,你天生就是一副爱折腾人的样儿。”
孙惜平将蜓翘和雅莲领到里屋,曹浚黎正在里面整理书籍,看见他们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蜓翘更是局促不安,不似以前落落大方的样子。曹浚黎却显得很高兴,随意放下手中的书,说:“终于看见你们来了。林小姐,雅莲小姐,你们可好?”
雅莲不顾蜓翘,连忙向他道谢:“前阵子我的事情,倒是给您添麻烦了。”
曹浚黎请他们坐下,说:“无事,左右也没帮上什么忙。如今军阀混战,偏偏他们大都是些不讲理的人,想你在狱中受的委屈不小。”
曹浚黎一开始只顾着和雅莲说话,蜓翘更是觉得他是有心怠慢自己,可转念一想如果他是自持有身份而瞧不起伶人的人,自然也不会待见雅莲的。如此,蜓翘不明曹浚黎的想法,心里仍有不安,而原因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曹浚黎到没有其他想法,从书柜上抽下一本书,递到蜓翘面前,说:“林小姐,我猜这本书你也许会喜欢的。”
蜓翘意外地接过书,上面写着“青衫泪”一行字,旁边小一行写着“恨水著”,上面还盖着红色的印章,是一本新书。不过,蜓翘所知道的《青衫泪》却是一本旧唱词,翻开几页来,说的是一个故事,但却有不同的演绎。蜓翘看着书又看着曹浚黎,定定无语。
“什么书?”雅莲随手将书从蜓翘的手中抢来,只看了几眼却已经明白其中的含义,料想蜓翘也是明白的,便偷偷抬眼去看她,见她双颊有些泛红,嘴角忍不住轻轻向外裂开;再偷偷看着曹浚黎,不见特殊表情,在一旁跟孙惜平说起话来,只是眼神却并不是时时在孙惜平的身上。雅莲心细,此时更是尝到了空气里的变化。
直到回去的时候,蜓翘不住地看着那本书,雅莲故作不解地问:“这是什么书?可好看么?”
蜓翘丝毫听不出雅莲的另一层意思,反而向她介绍起来,说:“这书是改编自马致远的《青衫泪》,归根结底则是改编自白居易的《琵琶行》,这书里说的是白居易和兴奴的故事。”
雅莲忍着笑问道:“可又是才子佳人什么的?那结局是好事坏?”
蜓翘捧着书看着,顾不得其它,说:“还没看到结局呢,怎么,你也要看?”
雅莲连连摆手,说:“不了不了,人家特地挑给你的书,我看了作甚。这会儿你可要放心了吧,人家并不介意咱们的身份,你就更无须介意了。”
蜓翘颔首道:“是我多想了。”
云层像铺着层层的棉被,压得人透不过气,风又刮得紧,直往人的骨子里钻。雅莲冻得缩着双手与脖子,蜓翘却是一身温暖,绰约地走在街头。
天气冷得出奇,到了傍晚,开始飘起梨花般的大雪,不一会天地之间就妆成了一个巨大的冰壶,烛光一照,分外流彩,雪影煞白。
姚晴在屋子里点了炭盆取暖,众人围在一起煮着火锅。木班主嘱咐大家最近当心,天津又来了一番改朝换代,即使再平常的人也惹不起经不起折腾。姚晴说:“我看,干脆停一阵子再出去吧。现在上面的人紧张,咱们下面的人也跟着紧张,外头时局不好,一个不小心惹到了谁又是一个灾难。”说着,有意无意看了雅莲一眼,雅莲恍若未觉。
玉官捧着碗筷说:“也可,正好我们最近再排新戏,歇一阵子等到年三十之后便可以登台了。”
五顺儿惊道:“这样,那不是要休息两个多月?”
方叔在一旁笑道:“怎么,给你时间休息你还不愿意,谁整天喊着辛苦辛苦的?”
蜓翘心中也想休息一段时间,于是看向玉官说:“我同意你说的,对了玉官,我总好奇你怎么就跟师父不一样呢,师父上台是弱质纤纤的,你上台既有文质彬彬又有坚毅魁梧,跟师父完全不一样。”
玉官一笑,说:“一样的的话还有什么趣味。”
雅莲放下碗筷,问道:“玉官哥哥,我到明月班这么多年却还真不了解崔伯伯有什么绝活呢,”
玉官未答,五顺儿便抢先道:“怎么,崔伯伯的戏你没看过,小时候咱俩可都是挤在台下瞧过的,我还一直记得别人给崔伯伯的评价是‘独览梅花扫腊雪,细睨山势舞流溪’,那时候崔伯伯总喜欢穿白色的戏服,水秀舞得极是好看。”
雅莲想着,又问:“玉官哥哥喜欢武生的戏,那崔伯伯唱武旦和刀马旦吗?身手好吗?”
玉官说:“很少见父亲登台表演过武旦之类的打戏,不过父亲其实是会的,也曾指点过我。”
雅莲还想问些什么,被木班主拦住:“耀光学承百家,大多东西都是会一些的,甚至连山歌也都是会唱的。”
听到崔耀光身前居然会唱山歌,众人都来了兴趣,仔细听着木班主回忆以前的事情,雅莲默默端起碗筷,端详着一旁的玉官。
晚上,木班主单独把雅莲叫在一边,先是问了几句雅莲被捕的事情,然后才入了正题,木班主问:“听玉官说,那把胡琴的意思是你告诉玉官的?”
雅莲回答:“算不得告诉,我只不过提了一下,说起来,那意思什么的我也不过是猜的罢了。”
木班主又说:“玉官不精于乐器,倒是你,小时候走南闯北跟着你的师父一定见识过不少东西,所以才知道什么材料做什么最好。那么除了玉官说出的那几条,你能否再说出一些道理来?”
雅莲低头思索,缓缓说:“制作的材料总是相似的,有时很难辨察出来,唯有最终演奏出来的音色才能判断,所以,班主,其实您还想告诉玉官哥哥,眼前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的,不要被一些东西蒙住了眼睛。”
木班主点头赞道:“不错,有这个意思。”
雅莲道:“的确,眼睛所看到的有时不及真相的千分之一,是是非非很难判断,我总希望着所有的谎言只是为了善意的保护而不是掩藏与伤害。那么,您还有别的意思吗?”
木班主说:“其实,还是有的,只是现在不能说而已。”
雅莲问:“也不能让我知道?”
木班主看着雅莲,说:“孩子,你嫌弃这把胡琴吗?尽管它又破又旧。”
雅莲不解地问道:“您这回是想让我参透其中的道理,可是我觉得没必要啊,如若有必要也可以敝帚自珍,如果没必要放着什么稀奇古怪的好东西我也不要。”
木班主一怔,不再言语。
门外的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天地间特别安静,唯那有雪花打着颤儿粘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