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惊羡于我师父的不一般的忍耐力。即使是下雪的冬日里,他也会例行去野外守候着黄昏。我不曾想过师父是如此的执着。黄昏的到来,似乎是师父每一天的精神寄托。每到那时,他便忘我的投入到自己的艺术里,忘情的拉着他的胡琴。胡琴的声音回荡在漫天的飞雪里。那是多么庞大的风雪!雪花飞舞,流穿过田地的河流结了厚厚的冰层,大雪压折了几根枝桠。枝桠连着雪花都跌落在师父的身旁以及我的身上。师父这次真的忘情了。北风咆哮着吹打,他没有注意到我已经冻的瑟瑟发抖。我发抖的声音足以盖过北风呼号与胡琴悲鸣的声音。如此刻骨铭心的寒冷,让我崩溃的幻想着一幅幅图景。梦幻的画面填充了我的视野,整个大画面却是漫天飞舞的雪花。少年时的许多刻骨铭心的画面,都在我以后的人生里重复出现。包括黄昏,包括风雪。我想,一切尽是宿命般的牵引。
现在想来,跟随师父奔波的日子才是我这一生最为值得怀念的时期之一。即使拿后来与娘子生活在一起的日子也无法在二者之中作一次明晰的对比。我始终怀念那个时候,因为那时候,虽然奔波,虽然时时为饥饿与寒冷而纠结,但是在我心里却没有太多世事的的云谲波诡,没有人心的勾心斗角。我就是那么单纯的跟着一个慈祥懦弱的老者白日里行走,黄昏里发呆,黑夜里迷糊。可是直到有一天,或者说这一天成为了分界点。那一天的那一刻,命运之神仿佛跳出樊笼来到了我的身旁告诉了我一句话:从这一刻起,过去的一切是你生命的第一部分。剩下来的,是你的另一部分。
那是个仿佛一切都消失匿迹的闷热的下午。太阳将它的伟岸的日光尽情铺陈在干燥的裂地之上,午后寂静着的飞鸟昏昏欲睡于云端,熏风吹来,黑脏的淤水在地上飘起难看的波纹,空气中尽是飘逸着一股燥热与干渴,知了在槐树上努力地低鸣着。我的呼吸在那时变得极为困难。而师父却依旧没有听到我困难的呼吸声,依旧躲在槐树荫下拉他的胡琴,以此招揽着零星的顾客。不过,师父虽然依旧忘我的沉浸在他的艺术里,他的生命,他的理想,可没人在乎就是没人在乎,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在这么难熬的空气里聆听胡琴的艺术。千言万语,这是一个极其沉闷的下午。
时光轮回的动摇着。此时此刻,东边不远处的街道上,正上演着一幕追影的大戏。数名家丁模样打扮的大汉,正在疯狂追赶着一名矮胖的农妇,农妇身上背着一个婴孩,那婴孩的啼哭声,惊破沉闷的空气,声音遥遥传来,盖过我的困难的呼吸声。声音最终顺着我的想象力,直行朝这边的老槐树奔来,知了的叫声渐渐中止,街上追赶的脚步声登时大作。喊声哭声救命声接踵而来,最终超越了师父拉胡琴的艺术天籁。霎时间,师父的双眼有如电击,眉毛剑立。后来我才知道,他因为听到“救命”二字,才有了这般的动作。即使每天每地每时几乎都会有人喊出“救命”二字,但再多的救命声却并没有让师父听到,于是也就没有师父在我面前展示他的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的机会。也许那时他在忘情地拉着胡琴,而且胡琴的声音盖过了一切;也许那时他正在走往黄昏的田野,没有注意到那般的叫声。可是这次,他听到了。那几名家丁今天不小心倒霉了。
我从未见过师父会如此的癫狂。只见他胡琴往地上一放,双脚瞬间立起,右手的拐杖立地而起。只见他风一般的,不,是电一般的从我的身旁游离而过,直往那群追赶者奔去。众家丁看见天降奇人,横空拦阻,也不慌不忙,撇开农妇,围住了师父。我很害怕,怕师父被人打伤,怕师父被人打死。没有了他,我以后该怎么办。我大声叫喊,师父,快回来,他们人很多!可师父似乎没有听见我的叫声一般,他仿佛不再盲了,而是聋了。只见霎时之间,师父竟轻描淡写的一顿乱挥拐杖,那帮家丁竟然倒了六个,跑了三个。如此迅捷速度解决几个持有棍棒的大汗,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强大的武艺。他仿佛确实不再盲了,仿佛他是个双目炯炯的人。我从未料到,日日陪在我身旁的人,不但是个伟大的胡琴艺术家,更是个伟大的武艺家。
其实在此事过后,我才从师父那里知道,他不仅是我的师父,更是多年前行走江湖的通天大盗胡一通,江湖闻其名大拇指立起,官府闻其名阴沟里翻船。这也是我以后存在我心里的一桩秘密,我始终未向梁山的人提起过。他们每次询问我的武艺师承何人,我也总会以各种借口模糊的解释,并不将师父的身份告诉别人。因为有一次,宋大哥是这样给诸位头领召开会议的:“昔年江湖上的赫赫有名的侠盗胡一通,武艺高强,劫富济贫,威名震江湖。连那时的朝廷都对他一人忌惮得很,官府始终不能将其抓获。哈哈哈。你们可知,后来这位侠盗为何却消失匿迹了呢?”宋大哥微微一笑,询问众人。
我那时本以为宋大哥确实知道我师父的底细,却未料得,他所说的与事实八竿子打不着。
“他后来接受了朝廷招安,奉我大宋皇帝之命,征战大辽国,立过无数赫赫功勋。可他却从不以此为傲,而是默默无闻奋勇杀敌。可惜啊,后来他不幸中了敌军埋伏,战死在了茫茫沙场。哎,临死前,他吟诵诗歌一首: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虽然他已经离你我远去,但他的精神,他的经历,却永垂青史,流芳百世!”
为了不把宋大哥的谎事揭穿,为了给他保留面子,我也只能将师父的事实隐藏在心底。其实,宋大哥不会知道,我师父,有着完全另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