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的名字叫九香,也就是老新媳妇大娘的二儿媳妇。我疑心她的名字叫作“久香”。她兄弟姊妹九个,七个姊妹,号称七仙女,一个哥哥,一个弟弟,然而她是排行老三的,并不是最小的一个。
她们一家是特殊时期期间下放到我们大队的,虽然不在一个村子,可是相距不过二里,与二哥也算是自由恋爱。然而并不幸福,也许一开始曾经幸福过,因为老新媳妇大娘老是找事,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闹,说打就打起来了,不是婆媳打架,就是夫妻对打,再好的感情也会支离破碎的。现在想来还是日子太穷了闹的,人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何况这样复杂的家庭关系。因为娘家离得近,生了气,二嫂的娘家妹子就会来几个与老新媳妇大娘或者二哥对骂一场,二哥随了我大爷的性子,焉不拉叽,不大爱说话,然而是愣愣的,惹急了就打,两个人都是大个子,打起架来不相上下。我那个大爷有时也爱找事,在场院里赶着牲口轧场,他鞭子甩得啪啪响,指桑骂槐地吆喝牲口,明白人一听就知道咋回事,何况二嫂的姊妹一个比一个聪明泼辣。所以越是农忙越是打架,一个场院里,就数他们家热闹。打架归打架,庄稼活儿却不撂,打完闹完,颗粒归仓,人要休息,气也要顺几日。
二嫂是个风风火火喜欢热闹的人。哪里有二嫂哪里就有快乐,她的高门大嗓,她的热情,都是家中其他嫂子望尘莫及的。然而二嫂又是争强好胜之人。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争一争。所谓不蒸馒头争口气。
八十年代初大返城,她的母亲带着孩子们返回县城,把所有儿女的户口都转成了非农业。女方可以带户口,二嫂连同二个孩子也跟着转成了非农业,二哥没有转,根据十五年不动地的政策,家里得以保留着十几亩责任田。那时候非农业正吃香,然而工作不好找。二嫂承包过县一中的食堂。那时我的堂哥正在一中上学,每去打饭,二嫂总会多盛给他。他们开过饭店,是二嫂与人合开的,后来因为二嫂与那人关系暧昧,二哥打断了那人的腿,二嫂的饭店就开不成了。二嫂与人合开饭店时,因为争客源,与人打架,据说是曾光了脊梁,与人拚命的,那样的事传起来有点夸张,然而对于二嫂来说,也不能说是过份,她是能够做得出来的。开饭店没有挣到什么钱,还因此赔了不少医药费。后来饭店不开了,二嫂就跟着人家在外边乱窜,也不知忙什么。农忙时,二哥回家来种地,跟着老新媳妇大娘吃饭,也免不了被老新媳妇大娘数落与漫骂,二哥就装听不到,吃饱喝足该干嘛干嘛。等到庄稼收完,卖完,他收拾一空就回城去蹬三轮车了,三轮车蹬了几年,因为查得严,影响市容,他又改烤红薯去了。
二哥是踏踏实实想要把日子过好的。二嫂则是瞎胡混腾。有一年跟着一帮人去南方寻找一位伟人六岁时玩过的铜钱,这说法本身就是一个笑话。二嫂不识字,人家把她卖了,估计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折腾了一年多,到底回来了,自然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她还跟人学会了打桥牌。过年回家的时候,别人打纸牌,她很不屑地说:有身份的人都打桥牌。
好象桥牌是多么了不起的一种东西,可惜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桥牌是什么东东,怎么打法。估计再复杂的游戏,也不过就是一种游戏罢了。
二嫂脾气不好,但是服劝,生再大的气,别人一劝就好。为此,我的母亲与我的亲大娘没少劝过架。我大娘是心疼他们没有亲娘,对他们的孩子更心疼,吃的喝的都想着。两个孩子渐渐懂事,常常忍不住苦恼地说:没见过他们这样的,天天吵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们在县城边边上买了一块地,盖了房子。孩子们也在县城里上学了。日子一天天稳下来。可是二嫂的心却野了。老是外出,不着家。二哥既要照顾孩子,又要顾着家里的地,顾不了她,也管不了,自己慢慢就灰了心。她后来不知由哪里招来一外地小青年在家里住着,说是要做什么生意,结果生意也没做成,被二哥堵在屋里,这一次是作得有点不象话了,被二哥吊起来狠打了一顿,她自己也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有一天就上吊自杀了。
死了之后,她娘家兄弟姊妹来找二哥闹,上肯下葬,要二哥披麻带孝地守着,把骨灰盒就放在县城的家里。二哥是那样焉的一个人,不吵不辩。不下葬就不下葬吧,反正也死了,一切恩怨情仇都了了。二哥还在县城里住着,出来进去,习以为常,连孩子们也不觉得惨得慌。一直到二哥的女儿出嫁,才由女儿当家作主,把二嫂的骨灰埋入祖坟,算是入土为安了。
二嫂死去差不多十年了,现在想想,她的音容相貌早已模糊一片。然而她说话的口气,未曾开口笑先闻,她的张扬,她的泼辣,那敢作敢当,天不怕地不怕的行事风格,一如《红楼梦》里的凤姐,只是没有她的心机。
我父亲常说,她虽然“寇”一些,心眼还是不错的,看人应该一分为二。
我父亲病重时,是冬天里,想吃西瓜,农村里没有卖的,她听说了,从县城里回来,给我父亲买了两个小西瓜。我父亲说,九香还是念旧的。知道感恩。
说这话有一个原因:有一年,二嫂与隔一条路的春叔家生气,春叔是我们的本家,远了一层,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了,春叔指着二嫂的鼻子说:你要敢上我的宅基地一步,我就揍你!我父亲看不下去,挺身而出:你一个做叔公的,不能这样说话,她就是踩了你的宅基地又能怎么样。春叔的老婆马上撒泼说我父亲欺负他们。一场架没有打起来,成了一场闹剧,我父亲因此与春叔结了梁子。然而我父亲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那个理。
人说盖棺定论,这样的定论不该由我下。我也并不想要给二嫂立一个传,只是觉得一个生命,她活生生的来了,又走了,她曾经抗争过,想要过一种更好的生活,以为走出农村,就可以生活的更好,然而外面的世界更残酷,而且她又没有学问,斗大的字不识一罗筐,到底找不到一个更好的生活方式,只好自我沉沦,最后走到那一步。
二哥后来卖红薯,一改焉头搭脑的脾性,变得特别能说会道,被一老太太看中,把自己新寡的女儿介绍给二哥。这位新的二嫂带着两个孩子过来。她与二嫂九香完全是两种风格的人,长得娇小干瘦,特别能唠叨,也特别能干。二哥的家终于有个家样了。我母亲与大娘常常感慨:全乡里再找不到这样的人家了,晚娘晚爹晚爷晚奶。好在那时,两个孩子都已经在坷坷绊绊中长大了,各自有了各自的家庭,家庭的不幸并没有在他们心上刻下永久的烙印,他们各自的生活是平静的,健康的,积极的,对他们来说,只要二哥晚年幸福就是他们最大的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