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新媳妇是我们的大娘,我们叫她老新媳妇大娘,而我的父母、大娘婶子们则叫她老新媳妇大嫂。老新媳妇是我二奶奶的儿媳,她是我前庄大爷的续弦,我那个亲的大娘,三十岁左右去世,留下四个孩子,我大爷去城南里领了这个大娘回来,她丈夫去世,带了一个女儿过来,重新组建家庭。虽是新媳妇终究不新了,嫁过一次了,所以自那时起大家都叫她老新媳妇。
(我想这里面有一点贬意,农村里对于再嫁的人,多少是含着轻蔑的成分的,无论对错,我想老新媳妇大娘抗争了一辈子,大约也是想得到别人的尊重,然而越是抗争,越是背道而驰。)
她很会说话,类似于《红楼梦》里面的贾母,见了你,只管揽你入怀,心肝宝贝肉地叫:妮不叫妮,叫(nen)儿,孩子不叫孩子,叫小来;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她说水不叫水,叫(fei),梳子不叫梳子,叫(fu)子。然而对我的堂姐堂哥们却不好。说起来晚娘难当。然而还是日子过得太穷了。又没有血缘亲情,我的堂姐堂哥们因此吃了很多苦头。大的两个跟着二奶奶生活,小的跟着他们生活。有一首歌最形象地反映了堂姐堂哥们的生活:
小白菜呀碧绿地黄呀
三岁两岁没了娘呀
跟着爹爹好好地过呀
就怕爹爹要娶后娘
娶了后娘三年地整啊
生了弟弟比我强啊
弟弟吃面我地喝汤啊
端起面来泪汪汪啊
我想亲娘我想亲娘
好花开了心花地落啊
我想亲娘谁知道啊
亲娘想我一阵地风啊
我想亲娘在梦中啊
老新媳妇大娘没有再要孩子,因为没有孩子,所以就感觉不到亲。一家人两条心,各人为各人的孩子,我大爷吃了气,也不敢多说,怕我大娘跑了,这一辈子自己要孤苦死了。三天两头生气,非打即骂,没有消停的时候。二奶奶活着的时候,她与二奶奶闹,有一次抓着二奶奶的头发往墙上撞,我的大爷居然一句话没有。二奶奶后来在闺女家里去世的时候,我那个大爷一滴眼泪没有掉,却如释众负说了一句话:死了也好,省得生气了。好象所有的症结都在我那个善良而忍气吞生的二奶奶身上。
等到我长大的时候,堂哥堂姐们都结婚的结婚出嫁的出嫁了。
然而家庭内乱并没有因此而停止。
老新媳妇大娘与儿媳妇骂架的时候,曾经一夜夜地不睡觉,白天骂了晚上骂,嗓门又大,渴了喝水,喝了水再接着骂,一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在我二嫂一方面,也是一个厉害角色,又不是亲婆婆,自然也不在乎,老新媳妇大娘亦是一肚子的怨气与毒气出不来。骂得不象话了,二哥因此动了气,打了老新媳妇大娘。手指头打折了,没有及时看,后来就伸不直了,阴天下雨还发痒,时时想起,她便大骂二哥没良心,到底还养了他。然而没有人同情她。
我们家里翻盖房子的时候,借住在老五爷爷的旧院子里,离老新媳妇大娘家很近。她晚上没事的时候,常常来我家玩。
我父亲脾气暴躁,性子耿直,是堂兄弟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也是最有个性的一个。别人的话她不听,我父亲的话她还听得进去一两句。我母亲也常常劝她少生气。然而她那样的脾气,三天不骂人,嗓子眼痒痒。
我上小学的时候,晚上做完了作业,常常就着煤油灯,她教我推牌九,打长条(麻将纸牌),对于游戏的热爱与没有节制,大约就是从那时候培养起来的。有一天晚上她还带我去另外一个庄子听大戏,听完了戏回来,已经下半夜,从人家的豆地里穿过,露水重重的,把鞋子裤角都打湿了,四周黑樾樾的,没有月亮,她停下来,招呼我:捋点青豆子回家吧,明天煮着吃。
我说我怕呀。是真的怕。只觉得四周的黑压着头皮,到处都有鬼影,两条腿软软的,哪里还有精力去偷东西,然而到底还是捋了一小把,放在布兜里了,她直骂我没有用。第二天往我们家送了很多煮好的豆子。我父母私下说:不能再跟着她出去了,再穷不能偷。
我于是不能跟着她出去了。
等我上中学之后,离家,她便常常去她自己的女儿家里住着了,女儿家里种了葡萄,她没事的时候就赶集去卖葡萄。在集市上遇到我,她老远地喊,热情地拉着我的手,要我吃她的葡萄。然而我记着父母的话,不肯吃她的葡萄,怕她心疼。
我并没有记得她有什么不好。她的不好就是偶尔喜欢偷人家一点庄稼,喜欢闹家窝子,与儿子媳妇一天到晚打来骂去。她长得还是挺好看的。年青的时候,白白胖胖,又有劲,打架谁也不怕,所以吃亏也多。年老之后,一副富贵相,没有力气打架了,也不大骂人了。
年龄大了之后,我的大爷不再担心她会抛弃他了,我的堂姐堂哥们也因此少了很多的顾忌。她再象年轻时拿着捏着,给他们要东西,要吃的,要穿的,他们也很少理她的茬了,要钱的时候便给她钱,有时怕钱花不到我大爷身上,就直接把钱给我大爷,或者买了东西放在家里。大爷中风之后,需要她在身边照顾,到底是一辈子的夫妻了,打打闹闹了一辈子,终于彻底地稳定下来,不能动了。差不多也快八十岁的人了。
去冬我和哥哥弟弟回家,一块去看他们。老新媳妇大娘拉着我的手,妮儿妮儿喊个不停,还是那样爽朗的大嗓门:你看看,我这是一步也挪不开了。
也亏了大娘年青几岁,个子大,有力气,可以抱得动。我大爷年岁渐老,脾气也渐长,动不动就骂她伺候的不好,什么难听骂什么。
年青的时候,我老新媳妇大娘是挑着字眼儿骂我大爷,老了之后,我大爷开始回敬她了。这一对冤家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这可真是: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了。
写完此篇没多久,我的前庄大爷就去世了。我们回家奔丧。老新媳妇大娘眼泪汪汪,躺在床上,哭了好几天,打了一辈子,闹了一辈子,如今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了,反而不知归向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