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瘌头大爷爷是我们的族长,与我的爷爷属堂叔兄弟。六十岁不到就全白了头发,头上有疤瘌,划成分的时候,划了一个恶霸地主,不是因为富有,而是因为脾气太恶。外号疤瘌头。差着两个辈份,我们不敢当面喊他。
儿子们成家了,一言不合,他脱了鞋底照打不误。有一回生气,把我那个老实巴脚的大婶子——他的大儿媳妇吓得喝了半瓶农药,拉到医院灌了很多肥皂水才醒过来。
我的老新媳妇大娘与儿媳妇们骂架的时候,每一次都要喊他去摆平,他两边骂,两边劝,先说难听的,把架劝开了,再说好听的,劝了这边劝那边,苦口婆心,说到口干舌焦,服劝就劝,不服劝也不气馁,两边消了气,他拍了屁股走人,连水也不喝半口。有时半夜闹架也要喊他,他总是不辞劳苦的,再冷的天也要爬起来去劝架。
他说:都是自家的小孩子,不管不行呀,不能让外人笑话,说咱们不懂事。其实他并不老,说起来还没有我的那些堂叔伯大爷们大,然而萝卜不大,长在坝(辈)上了,他的话中听听着,不中听也得听着。
慢慢树起一种权威来。
我的堂姐们都特别害怕他,特别是穿了新衣服或者裙子出门的时候,总是躲着他,因为他看不惯。他的观点是:那东西到处敞着口,风一刮到处飘,不成个体统。看见有人穿裙子,他就指指点点的骂上几句,要不就拿眼睛斜睨人家,一副子大逆不道合该诛罚的神情。只有我不怕他。因为他经常来我家里玩牌或者拉呱,对于权威来说,太熟了,就没有了距离。有一句俗话就是说得这个理:仆人眼里无将军。我常常喜欢与他抬扛,开他玩笑,而且故意穿裙子气他。常常不按辈份喊他大爷爷,而是直接喊他大老头,或者老头儿,他拿我实在没办法!
他最擅长的活一个是打长条(纸牌麻将),一个是吆喝牲口。
打了一辈子纸牌,记性好,你出了什么牌,他出了什么牌,你手里有什么,你需要什么,全在他脑子里记着,他不能赢时,你也赢不了,最后只好和了。他赢钱的时候居多。一般人不大与村里人玩,一是嫌他们水平低,乱打,就象打拳一样,没有套路,他无法控制局面。二是牌场上无大小,他要在族人或者小辈面前树一点权威,必然要高高在上,不能与他们同桌打牌斗嘴。于是就常常去外村玩,因为打牌,在牌桌上给他的孙子结了一门亲事,那时候他的大孙子才小学毕业,十几岁。这也算是打牌打出的姻缘了(如今他的大孙子也三十多岁了,少年夫妻居然一直和睦如初,也真是不容易)。
农忙的时候,他吆喝牲口。场轧的好,泼了水,加麦糠,轧一遍,再泼水,再加麦糠,场院让辘磙轧得亮堂堂的,象一片平静的土色的镜子,没有一点点小细裂纹,这样麦粒子就不会钻到地缝里去了。轧麦子的时候,他吆喝牲口:“嗬嗬……吁吁……”,小鞭子甩得啪啪响,辘磙随着牲口一圈圈地转,麦秸压得又软又扁,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
我们两家的场院隔着一条小沟。我父亲与大爷都教书,尤不擅长农活,我们家的老牛常常不听使唤,轧出的场不是麦糠铺得不匀,就是水泼得不好,水太多则稀糊一片,水太少则到处张着小口子,千疮百孔。每每看着他在场院里跳舞一样赶着牲口,轻松自在,悠然自得,简直就是一种享受。总是羡慕得不行。
扬场对他来说更是绝活,一木锨子上去,一条半圆的弧线,麦粒是麦粒,麦糠是麦糠。下面慢慢堆起一座小山,粒与糠截然分开。
我们家里扬场时到处乱蹦。没风的时候扬不起,有风的时候找不清风向。我母亲常常睡到半夜起来去扬场,那时候风凉,清静,似乎风向也好。
除了农忙时他闲不着,再就是村里人家的婚丧嫁娶是他的大事。他是大杂(应该说大拿、大总理或者大掌柜吧),什么事都得他知了(我想应该是这个词,就象知了一样,不知疲倦,不停地说话)着干,特别是丧事时,该买什么,买多少,谁干什么活,怎么分配,都由他调谴、指挥;谁该行什么礼,三叩九拜,怎么行,全得他指教。他就象一个将军,千军万马,指挥若定。
多少年,他就象村庄的一面旗子,引领着村里人,一步步向前走。
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有老的一天。那么刚强,那么霸道,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老呢。
我出外上学,然后上班,很少回家。有一年回家,看奶奶,随带着给父亲烧纸。遇到他,老远地喊,有一种恍惚回到小时候的感觉,他拄着一枝拐棍,两眼眵模糊,立定了看我。我笑他:大爷爷,不会是你吧,怎么老这么快。他看见我,也笑了。说是自己聋了,听不清我说什么了,又问我在家里住不住。我大声说不住,马上就回去的。他有点茫然无措地笑笑,转身走了。其时还不到七十岁,走路蹒跚,老态龙钟了。
他的英武,他的干练,他的霸道,他的专横,他的挑剔,他的能说会道,全不见了。
怎么说老就老了呢?
据说没有人再怕他了。他也没有脾气了。
儿子们日子过得紧张,吃得不好,有一顿没一顿的,儿子家轮完了,孙子家轮,孙子家轮烦了,闺女家里住一阵子。
有一天出门的时候没注意,被我的一个堂哥开着手扶拖拉机撞了一下,住了一段时间院,从此连路也不大能走了,恹恹的,没有多久也就去世了。
他老时,我也没有回家,出嫁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到底是远了,隔着好几层血缘。
距今去世也有几年了。我还想起大爷爷的三儿子当兵去后那一年,我给他拜年时,鞠了三个躬,大过年的,他一点不忌讳,还开玩笑说:等我老了,你再三鞠躬吧。
这三鞠躬也只能永远放在心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