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良久,似乎已经有一个世纪那么悠长而无限的紧密,我松开了一明哥。他的狼狈,他的落魄,他的憔悴,他的忧郁,像一棵拔根土外的千年古树,那么混乱地倒映在我的眼中,让我几乎看不清屋内熟悉的蓝紫色壁纸,粉亮的吊灯,洁白柔软的棉枕,滑腻细致的精木书柜,还有卧坐在床尾吟数伤悲的一明哥哥,仿佛这一切的遮挡,都在挥着手炫耀,炫耀它们无与伦比的强悍,扫斥着我们握不住彼此心灵的无奈……
起风了,卧室里淡黄色的窗棂在风中像起伏翩舞的仙女,衣袂飘飘,清丽出群。窗外,是悬浮的一片墨黑,触摸不到的恐惧倾注在里面,融合流淌着一个个令人颤栗的漩涡,搅拌着屋顶的美丽。月亮息隐,星星退却,即使徜徉在空气中城市里璀璨的霓虹华灯,也像逃离本土的狮子,再回不到家群,只能流浪。一明哥的房间是向阳采光的,所以记忆中一直停滞的全是白刷刷美轮美奂的场景。我会在他上班之后,俯在窄窄的阳台上,晒暖暖的太阳,吹清爽甘甜的风,看街道上渐次繁华拥挤的人流,然后,闭着眼睛轻轻地笑,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无比幸福的,因为有阳光,有声音,有雷打不动的居所,有爱情浇灌的土壤,有一明哥哥倾心全力的栽培,我的世界,我的人生,如果就只是这样一直平平静静地蔓延伸展下去,那么不求永远快乐的奢望,至少我可以不那么心伤,不那么焦急,不那么失魂落魄。
“夜魅”的日子太苦,苦的我自私地想要留下,甚至是不择手段的狠着心留下。
我坚定地望着眼前一直躲闪逃避我目光的一明哥,微笑着说:“你还记得吗?曾经,我捏着泥巴,喝着井水,吐着舌头,扮着鬼脸,小手上满满的全是凝块的污渍,像干结的土地,裂开一寸寸难以平复的伤疤。一明哥,你那时已经比我高了整整十多公分,你会在背后默默地看着我愉悦的玩耍,放肆地欢快,然后在我累得满头大汗的时候,轻松的背起我,朝家中走去,在那时候,我就已经把少年时代尚未清晰透彻依然懵懂迷蒙的小小的爱种在了你并不宽阔的肩膀上,我以为这一场胡乱的托付,会随着年龄的增长,会随着人世的变迁,会随着距离的拉扯,会随着时光的划破,而一层层消减,一遍遍蜕变,我会放弃,会遗忘,会置之不理,可是我错了,当我沉浸在爸爸不幸去世的悲痛中无可自拔的时候,妈妈舍弃了我,当我认为自己还有牵挂还有责任还有希望的时候,奶奶离开了我,当我万念俱灰手足无措被人欺负被人践踏被人ling辱的时候,你出现了,虽然岁月磨光了你所有的光亮,虽然你没有惊天动地的成就,可你背后的温度与上面平坦的小世界,依然是那么唯美,那么可亲,我觉得自己把时间的指针调慢了几个光年,然后在峰回路转过后遇见了从梦中走出的你,善良的你,光彩照人的你,只为我一个人等候,只为我一个人倾听的痴缠不休的你,但是,就在我认为过往中所有的不幸,所有的阴霾,所有的悲伤都在那一天晚上我们短暂的邂逅之时,以退潮般无法估量的极快速度徐徐后敛的那一刻,你却提出了分手,这一幕那么熟悉,那么决绝,那么不近人情,似乎我又一次站在风口浪尖上任泪水滚落大海,遥遥无望的绝望与哀伤。一明哥,我真的不想撕碎,我们之间余温未存的怀念,同样,你能忍心看着它们消失殆尽吗?”
杜一明用飘摇不定的闪烁目光愣愣地看着我,像一位伫立在狂风暴雪中坚强的巨人,死死地撑到救援的临近,然后,他抹了抹眼角残留的泪水,有些忧虑的对我说:“海棠,我知道这次是我的错,我知道选择离开也是我的错,并且我还知道这些所有犯下的错误,所有愚昧且没有头脑的决定都在无时不刻地伤害着你,击打着你,我真的不该这样,我不该像一把锋利的光剑,刺穿了衣裳,还要刺穿心脏,你是善良的,你已经承受过那么多的苦,那么多的累,那么多难以用言语述说的伤痛,我还要用无情的铁器重击你早已脆弱不堪的灵魂,所以,我是不值得厮守的,况且,最重要的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而且是不可原谅的肮脏的事情,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总觉得此刻我呈现在你面前的是丑陋不堪低俗肤浅的卑劣者,现在,我已没有资格再说‘爱’,这个神圣美丽的字眼,我怕玷污她如雪似花的群角。海棠,一明哥哥没有办法坦然面对此后你在身边的日子,我不想欺瞒你,不想离开你,但是,却更加不想连累你,世俗的无奈太过犀利,我不能在你已经千疮百孔的内心,再加上一道新的血口,汩汩不休的红色,会流光我们所有的年华……”
沉默,又一次长久的像块劣质糖果置放在水中般难以溶解的沉默。床头挂着的小巧玲珑的复古时钟,有条不紊地敲了十二下,低沉幽深的声音撞击着整洁的地板,然后再被弹回到封闭着的四面墙壁上,拉扯着寂静的气流响出好听的回声,余尾的音节,颤颤地拖着脚步不愿离去,像一位顽皮的小孩,即使暮色四合,也还是留恋着自己手中塑料的水枪。
窗外是挨着街道的一排整整齐齐的法国梧桐,高耸的枝叶像擎天而起的支柱,潇洒却不失威严地驻扎在人群中。此刻,单薄的夜风,像不会说话的孤儿,却脾气暴躁地吹着梧桐树“哗啦啦”的响。气氛,凝固成一块碧绿的琥珀,撑在寂寞的屋顶,诉说着也许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听懂的思想,冗长枯燥。
我拉过一明哥冰凉的手,却发现他右手的食指已经被连续不断涌出的烟气熏烤得发黄,仿佛是一挂没有挥毫没有侵染的卷轴,不小心倒上了一杯滚烫的浓茶,待水珠蒸发后,就形成了经久不泯的焦黄,触目惊心。我有些自嘲却铿锵有力地说:“杜一明,你听着!我,何海棠!是绝对不会放弃爱你的,即使你有朝一日真的对我没了兴趣,我也会将这份爱一直延续下去,直至生命的终结。还有就是,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吗?你忘了我和多少男人有过关系吗?你忘了我有多么下贱多么肮脏的吗?可能你已经忘了,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些我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那些熟稔的精明的老顾客,或者是办完事甩下钱就匆匆离去的陌生面孔,那些留在我身体内肮脏可憎的污浊,一切一切,我都忘不了,也没有办法忘的了。我顺应着命运的摆弄,把自己完全交给它来裁决,甚至我都已经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了,可是那段日子,我不还是死皮赖脸理所当然地同你纠缠着,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逛街,一起买菜,一起淘宝,一起试衣服,一起做我们喜欢做的任何事,因为我们有爱,我们不觉得彼此之间有什么细微的分别,如果说是你做错了事情,那么在这之前,我又做错了多少事情呢?可能是数也数不过来的巨大吧,但你仍旧不计前嫌地接纳我,收留我。所以,你根本就没有错,说到原谅,我没有资格,也不配。”
突然间发现一明哥的头发又长了很多,都能盖住眼睛了,依稀还能看到夹杂在其中点点的斑白,他魁梧伟岸的身躯似乎也消瘦了不少,这几天的短暂离别,竟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物是人非,好景不再……
一明哥抬起头,慢慢地站了起来,从窗外微微吹进来的夜风,袭打着他只穿了一件衬衫的单薄的身体,他难以抑制地打了个寒战,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香烟气味,让人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我拎起被一明哥仍在床上的棕色西服,给他披上,希望这一点点物质上的温暖能给他带去精神上的呵护,让他不再那么迷惘和惊慌。
当我正在为一明哥披着衣服的时候,他猛地抓住了我的双手,紧紧地攥着,像小孩子害怕丢失自己布兜里的糖果那样急切,手腕被他抓的有些生疼,但我却并没有挣脱,因为我不晓得,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体味他的温情,这会不会是永远的离别之前的留恋与不舍,我想记清楚一明哥哥的容颜,所以,我忍着,我甘心情愿。
然后,他依然忧伤地望着我,说:“海棠,我爱你,十几年前就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你,我的心脏,小小的,却满满的全部都是你,甚至连一丝空余的地方都找不到,也许是连阳光也穿透不过的密集紧凑,我不想离开你,也不能离开你。好,即使你可以接受我所犯下的错,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就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依然过着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生活,但是雅丽呢?你有没有替她想一想,她自始至终都是无辜的,不是吗?可是,老天却在她刚刚出世就宣判了她生命的终结,她每天都是在恐惧与绝望中数着日子度过的,现在,死神已经相继夺走了她三个亲人的生命,而我却连一丁点的爱都无法给予她,还做出了那么龌龊的事情,虽然她并不怪我,也不要我负责,但是,海棠,你告诉我,以后,我该怎样去面对她,或者,她又该怎样去面对这个世界,我真的好恨我自己,好恨,好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