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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公子猎场歃血 臧孙酒店偷欢

阙里山庄庄门口,秋高气爽,树色黄绿相间。孔丘与宋凤正要出门行猎,却听见庄门里有人喊道:“夫子!夫子!”孔丘与宋凤扭头一望,见是子丕从门内慌张跑来,手上举着一根细小的竹管。孔丘道:“哪来的鸽书?”子丕道:“仲孙大夫家来的信鸽,不知是否有紧要的事情,所以我就追了出来。”孔丘从子丕手中接过竹管,从竹管中抽出帛书,在手中展开来一看,顿时变了脸色,道:“子丕,快去备车。”宋凤一脸扫兴地道:“又是什么事要找你去商量?自己来阙里山庄一趟不就行了。”孔丘不答,把手上帛书递给宋凤。宋凤看了,吃了一惊,道:“上月仲孙大夫来此,还健康得很,怎么突然就病危了?我同你一起去看看他。”宋凤顿了一顿,又道:“何必等子丕备车,就这样骑马去不是更快些?”宋凤说罢,撇下不管孔丘,只把缰绳一抖,坐下骑便一溜烟走了。孔丘一阵发呆,叹了口气,也一抖缰绳,策马绝尘而去。

仲孙貜卧房之内,空气沉闷,仲孙貜斜倚卧榻,头上紧系一块素绢巾,满脸憔悴不堪。姜姬坐于卧榻之旁,愁眉不展。一名青衣童子自外行至门口,拱手向门内道:“孔丘携夫人到,现在客厅。”姜姬听了,站起身来,道:“快去请到这儿来。”过了片刻,孔丘与宋凤自外入。姜姬在门口迎接,见孔丘与宋凤两人都身佩弓箭,不禁吃了一惊,道:“你两个怎生这般打扮?”宋凤道:“正要出门打猎,得了你的飞鸽传书,不敢耽搁,所以就这么来了。”仲孙貜挣扎欲起,两使女赶紧趋前相扶。仲孙貜咳嗽一声,道:“病不能起,盼仲尼与凤妹不要见怪。”宋凤道:“怎么突然病倒?医师怎么说?”仲孙貜正要回话,却被姜姬制止。姜姬道:“你既气短,就少说话。”姜姬说罢,又扭头对孔丘与宋凤道:“医师说是心疾,须静心调养。”孔丘道:“可曾开药处方?”姜姬道:“换了三个医师,都开不出什么药方来,只叫用人参、山楂煎汤调理。”孔丘与宋凤听了,皆沉默不语。仲孙貜对孔丘道:“我自知是不行了,请你来,就是要将两个不成材的蠢子托付给你。”仲孙貜说罢,喘了口气,又对姜姬道:“还不去把他两个唤来?”姜姬向宋凤递了个眼色,宋凤会意,跟着姜姬一起出了房门。

不久,两个十七八岁少年一前一后入。走在前面的,身着黑丝长袍,走在后面的,身着白丝长袍,两人跨进门槛,向仲孙貜拱手长揖。仲孙貜指着衣黑者对孔丘道:“长子何忌。”又指着衣白者对孔丘道:“这是次子,已过继给家叔为孙,改姓南宫,双名敬叔。”仲孙貜说罢,停了一停,缓了一口气,又扭头对仲孙何忌与南宫敬叔道:“还不过来与师傅行礼!”仲孙何忌与南宫敬叔听了,一齐转过身来,面对孔丘,拱手长揖。孔丘连忙拱手回礼,口称“岂敢”。仲孙貜道:“仲尼要是推辞,不肯收这两个蠢才为徒,就是令我死不瞑目。”仲孙貜说罢,又对仲孙何忌与南宫敬叔道:“还不重新行礼!”仲孙何忌与南宫敬叔听了,又向孔丘重新拱手长揖。

姜姬起坐间内,姜姬与宋凤相对而坐。姜姬一边用手帕擦眼,一边抽泣道:“你姊夫看样子是要走了,我不曾生下一儿半女,往后这日子怎么好过?”宋凤道:“他这两个儿子都是贱妾所生,想必不敢对你无礼?”姜姬道:“对我倒是不敢无礼。不过,毕竟不是自己的儿子,如何能依靠得了!”宋凤正欲开口,一名青衣童子自外入,拱手道:“季公若与公子为、公子果、公子贲,奉鲁公之命前来探大夫的病,现在客厅候见。”姜姬道:“请客人稍后,我这就来。”姜姬对宋凤道:“既是奉鲁公之命,不得不见。你先去通知姊夫一声,我这就去客厅领客人去你姊夫卧房。”

宋凤返回仲孙貜卧房,把季公若、公子为等前来探病的消息告诉仲孙貜。仲孙貜道:“你姊怎么不去请他四人进来?”宋凤道:“已经去了。”孔丘听了,对仲孙貜道:“他四人既是奉鲁公之命,我不便在此相扰,就此别过,改日再来奉看。”仲孙貜对孔丘拱一拱手道:“不便相留,改日再聚。”孔丘与宋凤拱手告辞。仲孙貜扭头对仲孙何忌与南宫敬叔道:“还不恭送师傅与师母。”仲孙何忌与南宫敬叔听了,一齐向孔丘与宋凤拱手长揖。孔丘与宋凤出了房门,下了走廊,行不十步,见姜姬正领着季公若等四人顺院中石径而来,无可躲避,遂上前一一施礼。寒暄既毕,孔丘与宋凤让到一边,让姜姬领着季公若等人过去。季公若走在最后,既已过去,却又回过头来,对孔丘道:“仲尼明日可在陬邑孔府?”孔丘点头。季公若道:“我明日午后前往候教,恳请勿辞。”说罢,不等孔丘回答,急急追上姜姬一行,登上仲孙貜卧房外的走廊。

孔丘坐于书房之中,手抚七弦,口中唱道:“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宋凤淡扫蛾眉,发挽玉髻,施施然自外入。孔丘停下琴,止了唱,道:“什么时候再去打猎?”宋凤不答,却道:“季公若来找你何事?”孔丘道:“来找我算那笔账。”宋凤道:“算哪笔账?”孔丘道:“你忘了申夜姑的事?”宋凤笑道:“休要胡调。他怎么知道是你走漏了风声?”孔丘道:“这回他来,倒是为件正经的事情。”宋凤笑道:“有心盗嫂的小人也能有正经的事?”孔丘道:“有心盗嫂固然是小人,有心复兴公室,也不能不说是胸怀大志。”宋凤听了一怔,道:“季公若谋去季孙意如?”孔丘道:“不错。”宋凤道:“他得找手上有兵的人,找你有什么用?”孔丘道:“他难道还不知道找手上有兵的人?他不过想问问我,一旦举事,是胜算多呢,还是败算多?”宋凤笑道:“你自己在家瞎做些预测也倒罢了,还居然真有人把你当成先知。你怎么跟他说的?”孔丘道:“我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宋凤听了大笑,道:“这种废话亏你也说得出口。”孔丘道:“怎么是废话?”宋凤道:“你倒跟我说说,这话到底是说胜算多呢,还是败算多?”孔丘道:“他要是会听话,听我说‘成事在天’,就会知道我的意思是败算多。”宋凤道:“此话怎讲?”孔丘道:“把事情的成败推到天意,其实就是说人谋没有把握。人谋既无把握,其实也就是说败算多。”宋凤道:“他是会听话的,还是不会听话的?”孔丘道:“我想他是属于会听话的。”宋凤道:“这么说,他就会做罢了?”孔丘道:“那倒也不见得。”宋凤道:“这又是为何?”孔丘道:“因为我虽然说了‘成事在天’,却也还说了‘谋事在人’。这么说,也就等于告诉他,成功的机会虽小,但我认为值得一试。”宋凤听了又大笑,道:“难怪有人来找你,你连算命先生左右逢源的说法都学到了家。”孔丘道:“我这说法不是没有根据的,怎么能同算命先生的左右逢源相提并论!”宋凤道:“根据何在?”孔丘道:“鲁公手下并非没有一兵一卒。”宋凤道:“鲁公手下的兵力不足季孙氏兵力的十分之一,靠鲁公手下那点兵去与季孙氏斗,无异于以卵击石。”孔丘道:“后孙氏与臧孙氏也不满季孙氏专权,如果季公若能联合后孙恶与臧孙赐,采取突然袭击的手法,出其不意,未必就一定不能成功。”宋凤道:“仲孙氏与叔孙氏会站在哪一边?”孔丘道:“成败关键,正在于此。季公若想要成事,必须争取仲孙氏与叔孙氏,至少令其中立。如果三桓联手,则季公若必败无疑。”宋凤道:“你呢?你站在哪一边?”孔丘道:“你不是说,像我这种手上没兵的人没有用么?没兵的人只能靠边站。”宋凤道:“你也不想充当运筹帷幄的角色?”孔丘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宋凤道:“既然如此,我看你我还是早早回阙里山庄为妙。”孔丘道:“怎么倒是你着急回阙里山庄了?”宋凤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陬邑紧邻曲阜,呆在陬邑,难免不为池鱼。”孔丘道:“仲孙貜将两个儿子托付给我,就这么匆忙走了,如何能对得起他。况且,季公若也不会仓促行事。躲开虽然是对的,现在却还不必着急。”宋凤道:“你既然看好突然袭击的手法,季公若难道就不会?突然袭击一旦发生,你想躲时,却如何躲得开?”孔丘道:“突然袭击也要选择时机。”宋凤听了,稍一犹豫,道:“你说的机会,难道是指仲孙大夫快要死了?”孔丘道:“不错。三桓之中,季孙氏虽然势力最大,季孙意如本人却既无人望,也无能力。季公若最担心的,不是季孙意如,而是仲孙貜支持季孙意如。仲孙貜一死,令季公若少了个劲敌。此外,仲孙何忌生母微贱,仲孙貜死后,仲孙氏家族内部是否稳定,也还是个疑问。万一仲孙氏内讧,又令季孙意如多一件分心的事。你说这仲孙貜之死,难道不是季公若的机会?依我看,这不仅是机会,而且是个难得的大好机会。”宋凤道:“你的意思是,仲孙貜一日不死,季公若一日不会动手?”孔丘道:“不错。”

鲁公猎场,平川莽莽,远山苍黄。两骑人马一前一后由远而近。跑在前面的是匹白马,骑在马上的公子为,背上负一张雕弓,手上却还拿着另一张弓。一头麋鹿从没腰深的草丛蹿出,公子为见了,勒缰停马,不急不忙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箭来,等那麋鹿跑出将近一箭之地,方才搭箭上弓,弯弓发箭。那羽箭脱弦而出,破空铮然有声,迅疾如流星飞逝,就在那麋鹿即将奔出射程之际,射入麋鹿右股,麋鹿带箭落荒而逃,公子为并不追赶,只把弓拿在手上,一边抚摸,一边自言自语道:“果然是把难得的宝弓。”从后面追上来的是匹火红马,骑在马上的季公若,背上却无弓,手上也没有弓。

季公若追上公子为,把缰绳勒了,道:“弓虽是张难得宝弓,却也得有你这般身手方才能显得出奇。这弓在我手上,也不过就是一张普通的弓罢了。你要是喜欢,我就把这张弓送给你。”公子为听了,不禁喜形于色,嘴上却道:“如此宝贝,我哪敢当!”季公若道:“实不相瞒,这弓乃我请楚人屈大专门为你而制。”公子为听了一惊,道:“楚人屈大号称天下第一弓匠,难怪这弓,力量强劲,远非常弓所能及。”公子为说罢,忍不住又将手上弓仔细端详一番。但见这弓朴实无华,通体并无雕琢,只有中央握手之处,两面俱刻一条小鱼。公子为道:“这弓既然专为我而制,却为何刻鱼为记?”季公若道:“你是鲁公长子,又是嫡出,早当立为太子。之所以迟迟不得立,只因鲁公做不得主。身为鲁君而不能做主,可见鲁国其实无君。国无君,有如天无日。鲁无君,就是鲁无日。‘鲁’既无‘日’,岂非只剩下‘鱼’?”公子为听了,沉默半晌,道:“季叔把这弓送给我的意思是?”季公若道:“望你能拨云见日,化‘鱼’为‘鲁’。”公子为听了,又沉默半晌,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季孙氏专鲁国之政,迄今业已四世。不是我无心,无奈力不从心。”季公若道:“古人有云:‘有志者,事竟成。’你难道不曾听说?”公子为道:“话虽这么说,事实却未见得如此。首先,鲁公是否同意,尚不可知。若无鲁公之命,则必定乏人响应。其次,即使鲁公有命,以鲁公手下这点兵力去攻季孙氏,也无异于以卵击石,何可成功?”季公若道:“后孙恶与臧孙赐不满季孙意如已久,只要鲁公有命,窃料后孙氏与臧孙氏必定会助一臂之力。”公子为道:“别忘了季孙氏那边也有仲孙氏与叔孙氏相助。”季公若道:“昨日你不见仲孙貜病得不轻?看样子会一病不起。其子何忌,少不更事,必不敢轻举妄动。况且,仲孙貜已将何忌托付给孔丘,遇到这等大事,仲孙何忌少不得会先咨询孔丘的意见。”公子为道:“孔丘会如何?”季公若道:“孔丘素来主张‘君君臣臣’,又与季孙意如私意不合,即使不劝仲孙何忌参与这倒季孙之举,至少会叫他中立。”公子为道:“这是季叔的猜测呢?还是他这么说过?”季公若道:“我昨日去探过孔丘的口风,他虽不明言,已作如此暗示。”公子为道:“叔孙诺呢?”季公若道:“叔孙诺为人一向谨慎,又上了年纪,依我看也会见风使舵。”季公若说罢,见公子为仍旧狐疑,又道:“季孙意如屡次侵犯邾国,邾人恨季孙意如至深,邾子是我姊夫,如果公子为认为需要,我可以求邾为外援。”公子为听了,略一迟疑,道:“事关重大,我须先去同果弟、贲弟商量一下再作道理。”季公若道:“什么时候听你的回话?”公子为道:“明日卯时猎场门口见。”季公若道:“千万小心,不可走漏风声。”公子为道:“这个自然。”公子为说罢,顿了一顿,双手握弓,向季公若长揖称谢道:“这弓我就收下了。”

曲阜城里季孙意如养鸡场内,一排一人来高的木架,木架上七八个竹制鸡笼,每笼之内,斗鸡一只。木架之后是一个斗场,场地铺沙,周边一圈松木挡板。冶区夫领季孙意如走到第三个鸡笼之前,向笼中一指,道:“这乌云盖雪最为凶猛,所以最先把铁翅给它装上。”季孙意如举目一望,但见笼中那鸡一身黑毛,了无杂色,双腿之上却各长一撮白毛,真个是如一片乌云盖雪。那鸡认得主人,高鸣一声,张开翅膀扑到笼边。季孙意如看那双翅膀,一一包裹着一片白铁,在阳光照射之下闪闪发光,不禁喜形于色。冶区夫口喊一声:“黄七!”一名小厮应声过来,拱手道:“黄七在。”冶区夫道:“把火烧云与乌云盖雪放到斗场中去。”黄七走到第四个鸡笼面前,拧开笼锁,揭开笼盖,把那唤做火烧云的斗鸡取出笼来,放下场地。又拧开第三笼的笼锁,把乌云盖雪也取出来,也放到场中。两鸡在场中各据一方,引吭高鸣。冶区夫见了,双手连拍两下,两鸡应声腾空而起,顿时捉对儿厮杀。斗不过三个回合,火烧云跳将起来,高举双爪扑下,乌云盖雪张开双翅,在空中打一个盘旋,镶铁皮的翅膀宛如两把菜刀,扫在火烧云双腿之上。火烧云尖叫一声,负痛倒下,乌云盖雪就势扑上,用爪把火烧云脖子撕开,但见一股鲜血迸出,火烧云挣扎两下,即刻一命呜呼。乌云盖雪见火烧云不再动弹,跃到一边,振冠高鸣。冶曲夫道:“如何?”季孙意如大喜道:“明晚先用别的鸡挑战后孙恶的木鸡,让他先赢一场。然后下重注,派乌云盖雪上阵,令他输个一败涂地。”

次日一早,晨曦初上,凉风飘然而来。季公若依旧骑那匹火红马,立在鲁公猎场门口。过了约莫一刻时分,传来一阵马蹄杂沓之声,三骑人马由树林之后转出。公子为一马当先,身后跟着公子果与公子贲。三人奔到门前,一齐把马勒住,拱手与季公若施礼,季公若一边还礼,一边打量三人。见公子为一身素白,公子果一身浅绿,公子贲一身猩红,三人皆无弓矢,腰下却皆挂一把长剑。寒暄既毕,四人一起策马跑进猎场大门。季公若道:“你们怎么都不带弓箭?”公子为道:“季叔送的那张弓,我已经悬挂在正厅,不灭季孙,誓不动用。”季公若笑道:“我并不曾问那张弓。”公子果道:“季叔不见我们兄弟三人都带了剑么?今日之事,用剑比用弓矢更为便利。”季公若道:“所谓今日之事,究竟为何事?”公子贲道:“与季叔歃血为盟。”季公若听了,喜形于色,道:“原来如此。”

四人正说着话时,远处荒草滚动,蹿出一头麋鹿来。季公若见了,急忙取弓抽箭,搭箭上弓,弯弓射箭,不偏不倚,正中那麋鹿头面,麋鹿应声而倒。季公若持弓在手,笑道:“这弓箭也还用得着。刺取心血的事,就留给你们使剑的了。”公子为等三人听了,却都摇头。季公若不解道:“难道有什么不妥?”公子为笑道:“季孙氏的纛上绣的是什么,季叔难道忘了?”季公若听了,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要杀一头熊!”公子果道:“不错。”公子贲道:“去年我在黑石峡口猎取过一头,今日要不要还往那儿去?”公子为道:“去年我也在那儿猎取过一头,可见那儿是熊经常出没之地。”季公若道:“既然如此,径直往那儿去便好,不必在别处耽误时间。”四人于是一齐策马取左道,直奔黑石峡。

黑石峡两边石壁陡峭,壁顶松桧参天,壁底一条碎石小径蜿蜒如羊肠。石色黝黑,小径终年昏暗,石峡因而得名。峡口乱石重叠,灌木丛生,荒草没腰,天然一处野兽藏身之地。季公若等四骑人马来到峡口之外四五十步之处停下,公子为叫季公若取弓箭在手,以备万一。自己与公子果、公子贲一起下马,把马在树上拴了,从腰下拔出剑来,挥剑开路,直往峡口里去。三人行不过二十来步,早已惊动一头棕毛大熊。那熊往前走不两步,忽然人立而起,摇头大吼数声。回声从峡谷传来,草木皆惊,季公若坐下骑听了,惊得前蹄高举,险些把季公若颠下地来。公子为等三人仗剑在手,不为所动,从三面包抄而前。那熊见恐吓并不生效,放倒前爪,向挡在面前的公子为直冲过来。公子为往后一跃,将熊诱出,公子果趁机蹿到熊后,截断那熊奔回峡里的退路。那熊听见身后响动,撇下公子为,转身要扑公子果时,公子贲与公子为一齐跃上,公子贲一剑刺中那熊右胁,公子为一剑刺入那熊背后。那熊负痛又作人立而起,公子果趁机一剑从正面刺出,直取那熊胸口。那熊连中三剑,还要挣扎,三公子一齐将剑一搅,然后一拔,再往后一跃,各自闪到一边。那熊三处剑创顿时血如泉涌,大吼一声,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三公子一齐奔上,动手将那熊掀起,仰放在地。公子为从腰带上解下一个青铜鎏金觥,左手持觥,右手刺出一剑,直取那熊心脏,等那心血喷出,用觥接着,等那觥满了,三位公子一同撇下那熊,收剑于鞘,退回拴马之处。季公若见了,滚鞍下马,迎上前去,拱手称贺道:“三公子勇健如此,何事不成!”公子为将觥递与公子果,从怀中取出一封帛书,递与季公若。季公若接过,在手上展开来看时,但见上面写着:“戮力一心,好恶同之,铲除季孙,复兴公室。”季公若阅毕大喜,道:“如此极好。”公子果举觥于季公若之前,请季公若先歃。季公若推让道:“公子为早当立为太子,我虽居长辈,不敢抢先。”公子为推辞不过,只好当先歃了,既歃之后,将觥递与季公若。季公若伸手来接时,冷不防脚下一滑,那觥一晃,几滴熊血溅到季公若丝袍胸前。公子为赔了个不小心。季公若道:“你们三人衣上都溅有熊血,本来唯独我没有,现在我也有了。这岂不正是‘戮力一心,好恶同之’之兆!”季公若说罢,哈哈一笑,把血歃了,将觥递与公子果。公子果歃毕,将觥递与公子贲。公子贲也歃了,用手一甩,把觥中余血洒到草上,将觥交还公子为。公子为依旧将觥在腰带上拴好。歃血既毕,季公若道:“我去联络后孙恶、臧孙赐与邾子,游说鲁公之事,就由你们三位负责。”公子为道:“如此分工甚好。”

四人兴致勃勃,策马出了猎场,奔到丁字路口,一齐右转,折入回曲阜的大道。跑不过数十步,见前面尘土飞扬,两骑人马争先恐后而来。四人一齐勒马,让到路边,举目一望,见来者原来乃是孔丘与宋凤。季公若见了,喊道:“仲尼与宋君要往哪去?”孔丘与宋凤听见喊声,先后勒住缰绳,把马停了。六人在马上拱手施礼毕,宋凤道:“怎么这么巧,又与你们四人不期而遇!”季公若见孔丘与宋凤皆带着弓箭,道:“你们也要去猎场打猎?”孔丘尚未作答,宋凤抢先道:“去打猎是不错,只是不知你所谓的猎场,究竟何在?”季公若听了一怔,道:“前面见路左转就是鲁公猎场,宋君怎么不知?”宋凤听了,微微一笑,道:“我以为你说什么别的猎场,原来你说的是鲁公猎场,那我怎么不知!”季公若道:“你这么说,我就更糊涂了。”孔丘对宋凤道:“休要胡调!公若只是一时忘记了,外人擅入鲁公猎场是犯法的。”宋凤扭头对季公若等人道:“你们想必是从鲁公猎场出来。来得这么早,回去得也这么早,想必是大有斩获,怎么好像四人皆两手空空?”季公若略一迟疑,道:“赶早来射雁,却不曾见着,有些扫兴,所以也就早早回去。”宋凤道:“你想来射雁,大约不错。三位公子都不曾带弓箭,怎么个射法?”宋凤一边说,一边用手向公子为等三人一指。季公若道:“我当然只是说我自己。”宋凤道:“既无斩获,怎么四人身上都有血迹?”公子为道:“同一头棕熊搏斗了一番。”宋凤道:“公若无剑,想必不能上前助阵,怎么身上也是血迹斑斑?”季公若道:“他三人将那熊刺倒,我以为那熊死了,走上前去看一看,不料那熊爬将起来,向前一蹿,伤口上的血遂溅到我的身上。”宋凤听了,大笑道:“原来如此。准是让那熊给跑了,所以你们才扫兴而归。”季公若微微一笑,道:“宋君真是厉害,想瞒都瞒不过。”季公若说罢,向孔丘与宋凤拱手道:“别耽误了你们打猎,改日再会。”

公子为三人也一齐向孔丘与宋凤拱手告辞。六骑人马分作两拨,分道扬镳,季公若等四人往曲阜方向而去,孔丘与宋凤继续前趋。看看距离远了,孔丘道:“你方才不该如此盘问,几乎令人无路可走。”宋凤听了一笑,道:“我要真想盘问时,他们哪有路可走?我明明放他们一马,你还说我不该。”孔丘道:“你怎么放他们一马?”宋凤道:“我说那熊跑了,所以他们才扫兴而归,难道不是放他们一马?”孔丘笑道:“想不到你也会察言观色。”宋凤道:“什么察言观色?”孔丘道:“你难道不是因为看出他们喜气洋洋,并没有半点扫兴的样子,才这么说?”宋凤笑道:“样子是可以装出来的,只有你这种书呆子才会相信什么察言观色。”孔丘道:“那你凭什么?”宋凤道:“你没看见公子为腰上挂着什么?”孔丘道:“一把剑。”宋凤道:“还有呢?”孔丘想了一想,道:“没看见有箭壶。”宋凤笑道:“你的眼睛太大了,只能看见箭壶这样的大东西。”孔丘道:“难道你看见了什么别的小东西?”宋凤道:“不错。公子为腰带上拴着一只青铜鎏金觥,觥口血迹尚未干透。”孔丘看了宋凤一眼,道:“没想到你有这么好的眼力。”宋凤道:“我问你,他们四人去猎场究竟有何勾当?”孔丘笑道:“我又不是算命先生,我怎么知道?”宋凤道:“讨厌!跟你说正经的,你却一味胡调。”孔丘笑道:“你是明知故问,想来考我,所以我懒得理你。”宋凤笑道:“没想到你还呆得不够彻底,还猜得出我在考你。懒得理我是假,怕考不及格是真。”孔丘道:“笑话!你以为我真的不如你?”宋凤道:“你没有看见那只觥,已经是输了,当然是不如!”孔丘道:“我不同你争,反正我知道他们去鲁公猎场干什么。”宋凤笑道:“你这么说,好像我不知道?”

后孙恶府第客厅之内,中央铺一块大红绣金花毡毯,毡毯之上摆两张花梨几案。靠门一排落地长窗,两侧护壁从地板一直镶嵌到天花板,窗楞与护壁皆是花梨所制,雕刻精美非凡。对面墙上正中挂一张枣木雕弓,弓身通体镶嵌金丝饕餮花纹,两端分别刻作龙首与凤头。季公若跪坐在客席之上,侧首看着墙上的雕弓出神。后孙恶缓缓自外踱入,季公若见了,站起身来。两人相互拱手行礼,复分宾主就座。后孙恶道:“我看你每次来,都端详这张弓。”季公若道:“实不相瞒,我确有好弓之癖,这弓又委实不同凡响。”后孙恶笑道:“你可知这弓的来历?”季公若道:“不知。”后孙恶道:“这弓乃是文公夫人敬赢的嫁妆。”季公若发一声感叹,道:“原来如此。却如何到了你的手中?”后孙恶道:“文公卒,敬赢之子立为宣公。宣公不满季文子专权,谋去季孙氏。先祖公子仲归以勇力闻于当时,参与宣公之谋,宣公遂以此弓见赐。不料宣公暴卒,去季孙氏之谋也就不了了之,空留这弓在人间,成了一件装饰。”

季公若听了,又发一声感叹。两人正说着闲话,司阍自外入,拱手对后孙恶道:“季孙意如遣人来传语,要于今晚挑战主公的木鸡。”后孙恶听了一笑道:“季孙意如想必又从什么地方找了什么新鸡种来,居然又胆敢来挑战我的木鸡了!”季公若道:“季孙意如输给你的木鸡几回了?”后孙恶笑道:“输了无数回,已经有大半年不敢叫阵了。”季公若道:“季孙意如狡诈得很,他这回来,说不定有什么奇招,你要格外小心。”后孙恶略一犹豫,对司阍道:“季孙意如派来的人走了没有?”司阍道:“没有,还在门房等主公的回话。”后孙恶道:“你去唤他进来。”司阍唯唯退下。后孙恶一声喊:“琥珀!”一名使女应声而入,后孙恶道:“去取两封铜钱来。”

片刻之后,司阍领黄七入。后孙恶道:“冶区夫大夫又替季孙出了什么高招?”黄七拱手道:“小人不知。”后孙恶道:“真的不知?”黄七正欲回话,琥珀手持两封铜钱入,将铜钱放到后孙恶身前的几案之上,随即退出门外。后孙恶指着几案上的铜钱,道:“这两封铜钱也许与你无缘,也许其中一封与你有缘,也许两封都是你的,就看你怎么回答。”黄七望着几案上的铜钱,咽下一口唾沫,道:“季孙的鸡翅膀上装了铁甲。”后孙恶听了,看一眼季公若道:“这家伙果然狡诈!”说罢,后孙恶从几上拿起一封铜钱,扔给黄七,道:“拿着。”黄七趋前,把铜钱接在手中,点头如捣蒜般称谢不迭。后孙恶道:“你还听见季孙同冶大夫说了些什么?”黄七支吾其词道:“没有,没有,小人什么也没有听见。”后孙恶从几案上拿起第二封铜钱,向空中一抛,又用手接着,道:“真的没有?可惜这钱想给都给不出去。”黄七眼睛跟着铜钱上下溜了一回,又咽下一口唾沫,终于忍不住道:“小人还听见了一句话。”后孙恶笑了一笑,道:“什么话?”黄七朝司阍与季公若看了一眼。后孙恶道:“不用担心,都是自己人。”后孙恶说罢,见黄七依旧犹豫,又指着自己的耳朵,道:“你过来,对着这儿说,别人都听不见。”黄七趋前,对着后孙恶的耳朵轻轻咕噜了两句。后孙恶听了大喜,一指几案上的铜钱,道:“拿去!”黄七拿起铜钱,又点头不迭谢了,跟着司阍退出门外。后孙恶扭头对季公若道:“你今晚何不与我同去斗鸡苑,看我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曲阜斗鸡苑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右手边第三斗场看台上人山人海,围个水泄不通。季孙意如与冶区夫立在看台东端中央,身后跟着黄七。斗场西端中央立着后孙恶与季公若,身后跟着一名小厮。季孙意如扭头吩咐黄七,道:“放鸡!”黄七弯腰伸手,提起一个竹笼,笼上罩着一圈黑绢。黄七取下绢罩,打开笼盖,从笼中捧出一只斗鸡来。黄七松手,把那斗鸡放下斗场。众人往场下看时,但见那鸡通体纯白,鸡冠赤红挺立,鸡尾颀长飘动,雄赳赳,气昂昂,立在斗场中央,挺脖仰头,一声高叫。众人见了,无不拍手叫好。俟人声静了,后孙恶也回头吩咐一声:“放鸡!”后孙恶身后小厮也提起一个竹笼,笼上罩一圈深红绢罩。小厮取下笼罩,打开笼盖,不等小厮伸手,笼中那只木鸡早已跃出鸡笼,飞下斗场。看台上的众人,没有见过木鸡的,早已吃了一惊,那些见过的,也仍然禁不住“啧啧”称奇。大家一起举目往场下一望,但见木鸡身材并不高大,羽毛并不光滑,鸡冠发乌,鸡尾下垂,悄然静立在场边,并不张声。没见过的,又早吃了一惊。那些见过的,却只拿眼睛去盯那鸡腿与鸡爪,但见那双鸡腿依旧粗壮无比,那对鸡爪依旧铁齿一般刚劲,也就忍不住面呈笑容。另一名伙计一手持锣,一手持锤,走到斗场之旁,对场下、台上各自观望了一回,看看一切就绪,把持锣的手臂向前伸直,将持捶的手臂高高举起。看台上顿时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无不盯在场中两鸡之上,只闻邻台传来阵阵叫喊。突然,锣声“当当”响了两下,斗场之中季孙意如的白鸡张开两翅,奋力朝后孙恶的木鸡扑去,那木鸡却屹然不动,等白鸡距离近了,突然一跃,腾空而起,让白鸡扑了个空。白鸡转身,作势正要再起,却见木鸡的双爪早已抓到,白鸡躲闪不及,头颈被木鸡抓个正着,顿时鲜血被面,一头栽倒,看台上立刻响起一片欢呼与叹息。后孙恶踌躇满志,向季孙意如看了一看,季孙意如对后孙恶拱一拱手,道:“恭喜后孙赢了第一场。”说罢,扭头吩咐黄七,道:“放鸡!”黄七弯腰伸手,提出另一个鸡笼,除下笼罩,打开笼盖,放出乌云盖雪。那乌云盖雪也如东方霸主一般,不待吩咐,自己飞下场地。众人但觉眼前一亮,再仔细往场下看时,方才发现这“一亮”,乃是因乌云盖雪双翅之上包裹的白铁铁甲所致,无不惊叹万分。惊叹之声既毕,忽有人道:“这装镶铁片,可属违章?”季孙意如反问道:“斗鸡苑可有章程禁止?”看台上顿时议论纷纷,邻台的观众听见了,也纷纷挤过这边来看热闹。一片嘈杂声中,忽然听得一口嘹亮的声音喊道:“众人请安静!”人声渐渐止了,大家一齐向这说话的声音望去,但见一人来到台前,向台上各个方向皆一一拱手施礼,然后道:“在下斗鸡苑总管张方,本斗鸡苑并无章程规定不得在鸡身任何部位装镶物件。”张方总管说毕,又向各赌客拱一拱手,转身退下。大家一齐举目盯着后孙恶,但见后孙恶不慌不忙,平声静气向身后小厮喊一声:“放鸡!”还是那只木鸡,依旧如前不声不响飞下场地。眼尖的赌客看了却不禁失声,季孙意如听了,往木鸡仔细看时,也不禁大惊失色,原来那木鸡的腿爪之上多了一层带刺的铁甲。随着两声锣响,乌云盖雪飞腾而起,直扑木鸡,木鸡依旧以逸待劳,俟乌云盖雪扑到,突然跃起,重施故技,却不料乌云盖雪忽然振翅盘旋,裹铁的双翅如两把飞刀,横扫木鸡双腿。无奈翅膀扫到腿上,乃是以铁碰铁,伤不得半点毫毛。乌云盖雪盘旋攻势方停,木鸡带刺的铁爪早到,只一抓,将乌云盖雪抓个头破血流。乌云盖雪不顾鲜血横流,奋力振翅,又施一番盘旋攻势,无奈仍旧伤不得木鸡铁裹的腿爪。盘旋攻势再停时,又被木鸡铁爪抓过正着,乌云盖雪禁不住这两抓,一番挣扎之后,终于倒地不起,看台上一片哗然。季孙意如见了,气得须发并张,举起手指,指着后孙恶道:“你这无赖小人!”后孙恶淡然一笑,道:“以小人之道,还治小人之身!”季孙意如勃然大怒,捋起衣袖,排开左右人众,要过来找后孙恶动手,被冶区夫死死拽住,苦苦劝下。

当日深夜,季孙意如议事厅内,季孙意如在厅中徘徊,冶区夫立在门口不动。季孙意如突然停步,道:“我故意不在第一场露出铁甲翅,他也故意不在第一场露出铁刺爪,有这么凑巧的事吗?”冶区夫道:“难道是有人走漏了消息?”季孙意如道:“除了你我,只有黄七知道。”冶区夫道:“主公的意思,是把黄七叫来审一审?”季孙意如道:“不必费那么多麻烦,即使审他,谅他也不会招供。”冶区夫道:“然则如何?”季孙意如道:“宁我负人,勿人负我。”季孙意如说罢,对门外喊一声:“西门彪!”一中年男子应声而入,衣冠俱黑,腰下挂剑,步履轻捷,拱手施礼,道:“主公有何吩咐?”季孙意如招手,西门彪趋前,季孙意如对西门彪一番耳语。

残月如钩,微云似水,树影婆娑,夜深人静,两条黑影蹿进两堵高墙夹成的一条小径。黄七走在前面领路,西门彪在后面跟着。走不过十来步,黄七指着左边的墙头,道:“这里边就是后孙恶的养鸡场,小心有狗。你有轻功,翻得过去,我只能留在外面替你放风。”西门彪冷笑一声,道:“我自有法子让你也进得去。”黄三听了一怔,不及反应,早被西门彪用手指在后颈一戳,顿时口不能言,四肢麻木。西门彪提起黄七,往围墙里一抛,随后纵身向墙头一跃。黄七“砰”的一声跌倒在地之时,西门彪恰好悄然落在墙头。两条狼犬一声不响,从黑暗中蹿出,扑向黄七。西门彪趁机跃下墙头,提剑在手,直奔鸡笼所在。

次日一早,后孙府大门门前,后孙恶自大门出,正要登车,却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门里传来。后孙恶扭头一望,见是侍候斗鸡的小厮奔出门来,神色慌张道:“主公!不好了!鸡被杀了!”后孙恶听了大惊,道:“鸡被杀了?哪一只鸡?是谁干的?”小厮道:“都被杀了,不知道是谁干的。”后孙恶赶到养鸡场一看,见木架上六个鸡笼皆被从中一劈两半,鸡死笼中,鸡血四溅。三十步外,地上仰卧一具尸体,头面早被狼犬吞噬,无可辨认。对面围墙之下,两条狼犬倒在血泊之中,咽喉皆被切断。后孙恶气急败坏地道:“季孙意如!季孙意如!”

后孙恶客厅内,后孙恶与季公若相对跪坐于主客之席,后孙恶道:“这季孙意如恁地可鄙!昨夜竟遣人来将我的鸡都给杀了。”季公若道:“季孙意如昨夜要了你鸡的命,今夜说不定还来要你的命。”后孙恶道:“谅他还不敢如此放肆。”季公若笑道:“自然是讲笑话。不过,别以为他不敢,申夜姑的命难道不就是葬送在他手里!”后孙恶听了,沉吟半晌,道:“鲁公也太软弱,竟然容忍季孙意如如此横行!”季公若道:“这也不能怪鲁公,毕竟鲁公手下实力单薄,不是季孙氏的对手。”后孙恶道:“自己的实力不够,难道不会找人帮忙?”季公若道:“并不见有人出来反对季孙氏,你叫鲁公去找谁?”后孙恶:“鲁公自己甘心做缩头乌龟,自然不会有别人来替他出头。”季公若道:“你是说,如果鲁公肯自己出面,就会有人参加?”后孙恶道:“别人我不敢说,至少我后孙恶绝不会袖手旁观。”季公若听了,站起身来,向后孙恶拱手长揖,道:“今日我来,就为听这句话,我就知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后孙恶见了一怔,连忙起身拱手还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季公若道:“我早已有心铲除季孙、复兴公室。昨日公子为、公子果、公子贲与我四人已歃血为盟,协助鲁公起事。你既有心,何不加盟?”后孙恶道:“鲁公已经同意了?”季公若道:“公子为将去同鲁公商谈细节,一旦有了消息,我会立刻告诉你。”后孙恶道:“一旦鲁公有命,我后孙恶一定全力相助。”季公若喜形于色,道:“既得后孙氏之助,这事如何不成!”说罢,拱手告辞,却被后孙恶唤住。后孙恶却道:“且慢!”说罢,略一迟疑,走到对面墙边,把墙上的雕弓取下,双手捧到季公若面前,道:“这弓当年因谋去季孙而入后孙之家,今日亦因谋去季孙而出后孙之家,堪称有始有终。你既为去季孙之首谋,这弓非你莫属。”季公若举手推辞道:“你的意思我领了,但这弓乃后孙氏传家之宝,我何敢受!”后孙恶道:“你既邀我入盟,我既应允加盟,你何可如此见外?”季公若听了,拱手称谢道:“你既如此说,我何敢辞。虽然,这弓既是宣公遗物,何敢造次领受!”季公若说罢,双膝跪下,双手高举过头,毕恭毕敬,从后孙恶手上将那雕弓接过。

曲阜浣花池内,灯火闪烁,三五个女人在温泉池中闭目养神,六七个使女在池边侍候。宋凤与姜姬裹一身浴巾,躺在池边两张相邻的卧榻之上。宋凤道:“下午南宫敬叔来看仲尼,听说姊夫渐好,可喜可贺。”姜姬叹口气,道:“时好时坏,我看并不是真的好转。”宋凤道:“总比恶化强。”姜姬又叹了口气,道:“这病一拖转眼将近半年,老这么拖着不死不活,也令人难受。”两人正说着闲话,大门开处,进来一个眉眼俊俏的女人。那女人走到对面一张空榻之前,脱下罩在外面的一件粉红薄纱长裙,露出一副绰约迷人的身段,“扑通”一声跳下池中。姜姬压低声音道:“守不住活寡的女人多的是。你看,那不就是一个!”宋凤道:“你认识她是谁?”姜姬道:“臧孙赐的夫人曹姬。”宋凤道:“你们既然认识,怎么不打个招呼?”姜姬道:“她装做没有看见我,我也就装做没有看见她。”宋凤道:“臧孙赐得了什么病?”姜姬道:“什么病也没有。”宋凤不解道:“那你说什么守不住活寡?”姜姬道:“臧孙赐出使晋国,被晋人扣在晋国有半年了。”宋凤道:“她跟谁搞上了?”姜姬道:“外面的流言说是臧孙赐的弟弟臧孙贽。不过,我看臧孙贽不是那种人,臧孙赐的从弟臧孙会是个风流种,长得又同臧孙贽相像,准是把他俩认错了。”宋凤道:“怎么有那么多人喜欢盗嫂?”姜姬道:“什么叫那么多?你还知道谁?”宋凤道:“季公若不就是一个?”姜姬道:“他不是没盗成吗?”宋凤道:“他既有心,就得算一个。没成,只是因为季姒无心偷叔。”姜姬笑道:“因为季姒同你一样,只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有兴趣。”宋凤笑道:“这可是你寻我开心在先。你既同我不一样,是不是有心偷叔?”姜姬道:“无奈你姊夫没有兄弟。”宋凤道:“兄弟虽然没有,从弟不是有吗?”姜姬道:“你是说仲孙驹?”宋凤道:“看你,不打自招。姊夫从弟好几个,你怎么就偏偏只问一个仲孙驹?”姜姬听了,两颊腾红,道:“我不同你胡调!”

半个时辰之后,宋凤与姜姬带着各自的使女出了浣花池,宋凤的马车刚刚离开门口,曹姬闪出门外,一辆马车从对面黑暗中跑来,在门口略一停顿,曹姬一跃登车,马车立即绝尘而去。马车在集雅楼门前停下,曹姬面蒙一块黑纱巾,跳下马车,直奔集雅楼二楼,疾步行到第三间包间门口,推门而入,反手将门关紧。门内四壁帷幄深垂,烛光昏暗,榻上斜躺着一个三十上下男子,赤着一双脚,见曹姬把门关好,跳将起来,把曹姬拦腰抱住,平放到榻上,一边迫不及待地剥去曹姬的长裙,一边道:“怎么来得这么晚?让我等得好苦!”曹姬道:“在浣花池碰见姜姬,怕她识破,等她走了才敢溜出来。”几番云雨过后,曹姬斜倚卧榻,气喘吁吁地道:“外面风传贽弟与我有染,是不是你造的谣言?”男子笑道:“你是不是真同他有一手?”曹姬道:“我要是同他有一手,还要你这死鬼!”男子道:“怎么?你以为我不如他?别人都说我臧孙会与臧孙贽虽是从兄弟,却长得比亲兄弟还像。”曹姬神色略显慌张,道:“难道是有人看见了,却又把你错看成了他?”臧孙会道:“管他这些呢!”曹姬道:“臧孙赐就要回来了。这话要是让他听见了,我怎么办?”臧孙会道:“你难道不会矢口否认?”曹姬道:“蠢才!这种谣言,越是否认,越令人信以为真。”臧孙会道:“那依你的意思应当怎么办?”曹姬想了一想,道:“不如这样。”臧孙会道:“不如怎样?”曹姬道:“你明日动身去晋国边境接臧孙赐,预先把这谣言告诉他。他听了将信将疑,必然暗中查访,一旦查无实据,谣言就会不攻自破。”臧孙会道:“怎么让他查无实据?”曹姬不答,只伸出食指一勾,臧孙会趋前,曹姬对臧孙会一番耳语。臧孙会听毕,笑道:“这主意不错。不过,我上哪去找个女人来冒充你?”曹姬笑道:“你别在我面前装蒜了!你以前时常带那梨花院落里一个唤作秋风的妓女来此销魂,你以为我不知道?”臧孙会道:“哪是什么销魂?不过画饼充饥罢了。”曹姬道:“什么‘画饼充饥’?”臧孙会道:“那秋风身段与你有些相似,得不着你时,权且拿她当你。”曹姬道:“休要胡调!如果当真有些像我,那岂不正好?”曹姬说罢,顿了一顿,又笑道:“反正你又要重新尝那‘画饼充饥’的滋味了。”臧孙会道:“此话怎讲?”曹姬起身,一边穿衣,一边道:“臧孙赐回来之后,我哪还能同你在这儿这般鬼混?”

曹姬走了大约半个时辰,臧孙会估计送曹姬的马车快要返回了,缓步踱出集雅楼,冷不防被人从背后在肩上拍了一掌。臧孙会回头看时,见是阳虎,心中吃了一惊,道:“怎么是你?”阳虎笑道:“怎么?这儿只能你来,我就不能来?”臧孙会道:“你是大忙人,哪能同我这种闲人相提并论?”阳虎笑道:“你是大闲人,所以来这儿风流。我是大忙人,所以来这儿公干。”臧孙会赔笑道:“你真是会讲笑话。什么风流?不过吃顿便饭。这儿是酒楼,又怎能来这儿有所公干?”阳虎大笑道:“好一个‘吃顿便饭’,只怕是吃得云雨霏霏,欲仙欲死!你问我有什么公干?我专程在此等你!”臧孙会道:“等我干什么?”阳虎道:“给你点好处。”臧孙会孙会强作镇定道:“我看你是喝多了,昏头昏脑,胡言乱语!”阳虎笑道:“我又不曾有机会吃那顿便饭,昏头昏脑的怎么会是我?过不了几天臧孙赐就会回来,谁都知道曹姬是他的心肝宝贝,他要是知道他的心肝宝贝被你偷了,他能饶得了你?”臧孙会也笑道:“俗话道:‘捉贼见赃,捉奸拿双。’你又没有证据,臧孙赐凭什么会相信你?”阳虎冷笑一声,道:“你也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儿等你?因为集雅楼的伙计之中有我的人!”臧孙会道:“臧孙赐凭什么相信集雅楼的伙计?”阳虎道:“你居然还嘴硬。我问你:曹姬赏你的那只绣花荷包在哪?”臧孙会听了,慌忙伸手向怀里一摸,却摸了个空,不禁一脸慌张。阳虎用手向自己怀里一指,笑道:“不用慌张,并没有丢,在这儿给你好好地保存着。”藏孙会听了大惊,道:“怎么到了你手里?”阳虎笑道:“我不是告诉了你:集雅楼的伙计是我的人么?”臧孙会泄了气,道:“你要怎样?”阳虎又大笑,道:“你的记性怎么这么不好?不是刚刚同你说过,我要给你大大的好处吗?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阳虎说罢,伸手一招,一辆马车从对面黑暗中跑过来。臧孙会道:“你要我去哪?”阳虎道:“去见季孙意如。”

季孙意如议事厅内,季孙意如跪坐在堂上漆红描金几案之后,阳虎与臧孙会分别跪坐于对面客席之上。季孙意如道:“时候不早,不想多打搅臧孙,只想求臧孙帮个小忙。”臧孙会道:“阳虎方才说,季孙大夫要给我点好处,怎么变成了要我帮点小忙?”季孙意如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答应帮我一点小忙,我自会给你好处。”臧孙会道:“什么小忙?”季孙意如道:“臧孙赐是鲁公的亲信,鲁公事无巨细都同臧孙赐商量,我虽然身为鲁国之相,却时常不得鲁公要领。”臧孙会道:“你要我充当你的细作,从臧孙赐处刺探鲁公的消息?”季孙意如微微一笑,道:“什么细作不细作的,何必说得如此难听。只要你肯首,我就会令你继承臧孙赐之位。”臧孙会道:“臧孙赐要是不肯呢?”季孙意如道:“我自会有办法令他就范,你看我可从来有过办不到的事情?”臧孙会想了一想,道:“有消息时,我怎么告诉你?往你府上跑多了,会令人疑心。”季孙意如道:“你只需于晚间去斗鸡苑露面,我自会有安排。”臧孙会道:“一言为定。”季孙意如听了一笑,道:“一言为定。”季孙意如说罢,扭头吩咐阳虎道:“臧孙寄存在你处的东西,你还不还给他?”阳虎犹豫片刻,终于从怀中摸出那个荷包,递给臧孙会。臧孙会接了,起身拱手告辞。

送走臧孙会,季孙意如与阳虎回到议事厅。不待入席就座,阳虎急切道:“主公为什么不留下那荷包?”季孙意如缓步踱到主位之前,慢慢坐下,轻描淡写道:“留下那荷包有何用?”阳虎道:“那荷包是臧孙会的把柄,没有这把柄,臧孙会岂会跟我来见主公?”季孙意如道:“他既然已经来了,那把柄难道不就是已经用过了?”阳虎道:“难道主公不怕他反悔?”季孙意如道:“要挟远不如利诱,让他继承臧孙赐之位的承诺,远比留下那荷包有用得多。”阳虎道:“他要是怀疑主公的承诺呢?”季孙意如道:“用人全凭一个‘信’字。扣下那荷包,显示你不信他。你既然不信他,又怎能指望他信你?如果他本来并无疑心,留下那荷包,徒徒令他生疑。如果他本来已经生疑,留下那荷包,只会令他更疑。”阳虎听了,拱手道:“主公高见,阳虎不如远甚。”

五日后,黄河渡口,烟波渺渺,斜阳西下,倦鸟归林。臧孙会座下骑一匹白马,立在岸边山坡之上向河中眺望。一只渡船乘风而来,船头立着一人,身材高大,浓眉美髯,高颧阔颡,面色略显憔悴,身后立着一名从人,牵着一黑一白两匹骏马。臧孙会见了,策马跑下山坡,渡船靠岸,人马下舟,臧孙会滚鞍下马,迎上前去,拱手施礼,道:“赐兄一路辛苦了。”臧孙赐拱手还礼毕,道:“怎么是你来了?朱总管呢?”臧孙会道:“朱总管本要来接你,我看他太忙,就同他说不如我来就行了。”臧孙赐道:“原来如此。家中一切都好?”臧孙会道:“一切都好,只是大家都惦记着你。”臧孙赐道:“你来前可见着曹姬与贽弟?”臧孙会并不回答,却吩咐臧孙赐的随从道:“还不快把马牵过来!”随从牵过黑马,交与臧孙赐。三人先后跨上马背,臧孙赐与臧孙会并辔在前,随从在后紧跟。臧孙会道:“我在前面十五里外的枫林驿订好了马车与房间,今晚在枫林驿过夜,明日改乘马车回曲阜。枫林驿对面的醉花间酒楼酒菜俱佳,我在那儿订了一席酒为你洗尘,时候已经不早,我们得快点走。”臧孙会说罢,举手扬鞭,拍马上了驿道,绝尘而去。臧孙赐见了,略一皱眉头,拍马追了上去。

当日稍后,醉花间酒楼二楼包间之内,烛影摇红,薰香袅袅,臧孙赐与臧孙会对坐于食案之后。臧孙赐道:“你来前可见过曹姬与贽弟?”臧孙会道:“方才你显得颇为疲倦,洗个澡,换了衣服,显得精神多了。”臧孙会说罢,双掌一拍,一名伙计应声而入。臧孙会问伙计:“可有漂亮的女人陪酒?”伙计尚未作答,臧孙赐摇手道:“何必多此一举,有了外人,不便说话。”伙计望着臧孙会道:“都漂亮得很,我去领几个上来让客官挑选一下如何?”臧孙会尚未作答,臧孙赐又摇手道:“不要!不要!”臧孙会道:“当真不要?”臧孙赐道:“当真不要。”臧孙赐说罢,又扭头吩咐伙计:“快将酒肴上来!”伙计唯唯退下。臧孙赐道:“我问你的话,问了两遍,你怎么还不回答?”臧孙会支吾道:“你问我什么话?”臧孙赐不悦,道:“我问你来前见过曹姬与贽弟没有?”臧孙会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迟疑道:“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与你听。”臧孙赐急切道:“说呀!有什么不能说的?”臧孙会道:“只是谣言,你切莫当真。”臧孙赐道:“什么谣言?快说给我听!”臧孙会道:“外面有谣言,说嫂夫人与贽弟……”臧孙赐迫不及待插嘴道:“说他两人怎样?”臧孙会顿了一顿,道:“说他两人有了那个勾当。”臧孙赐听了,满脸涨红,过了半晌,方才道:“当真?”臧孙会道:“我不是说,只是谣言,切莫当真么?”臧孙赐沉默不语,提起酒壶,斟满一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臧孙会道:“你何必这么紧张,谣言属不属实,暗中查访一下不就水落石出了。”臧孙赐道:“怎么个查法?”臧孙会道:“当然是跟着谣言提供的线索去查。”臧孙赐道:“谣言怎么说?”臧孙会道:“据谣言,嫂夫人每逢去浣花池,都暗中溜出,到集雅楼与贽弟相会,你何不遣个心腹的人,暗中跟踪嫂夫人,如果真有那事,那还能逃得脱?”臧孙赐听了,沉吟半晌,道:“言之有理。”

曲阜臧孙赐府书房之内,臧孙赐坐在书案之后,朱总管自外入。朱总管拱手道:“主公唤我有何吩咐?”臧孙赐道:“把门关好。”朱总管关上身后的房门,垂手立在书案之前。臧孙赐道:“自我走后,府中可有什么不寻常之事?”朱总管略一迟疑,道:“没有。”臧孙赐道:“贽弟是否经常来府?”朱总管道:“大约每隔三五日来一回。”臧孙赐道:“来见你呢,还是来见夫人?”朱总管道:“每次来必同我见面,问府中一切可好,有无事情须他帮忙。若夫人在府中,也必同夫人见面。”臧孙赐道:“夫人常到哪去?”朱总管道:“晚间常去浣花池。”臧孙赐道:“可携使女一同前往?”朱总管道:“夫人说不用使女相随,总是自己一个人去。”臧孙赐道:“你可听到什么有关的谣言?”朱总管略一迟疑,终于点了点头。臧孙赐道:“我回来已经两天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朱总管道:“谣言未必可信。”臧孙赐道:“你查访过了?”朱总管道:“没有。”臧孙赐道:“既然没有,你怎么知道不足信?”朱总管道:“我看贽老爷不像那种人。”臧孙赐听了,冷笑一声道:“那你的意思是:夫人像那种人?”朱总管仓皇否认道:“不是!不是!不是那个意思!”臧孙赐道:“你听到的谣言是怎么说的,你给我从实招来。”朱总管道:“据谣言说,夫人从浣花池溜出来,到集雅楼与贽老爷相会。”臧孙赐听了,沉默半晌,道:“你去吩咐阿蔡,叫他暗中在集雅楼门前盯梢。”朱总管拱手道:“知道了。主公可还有别的吩咐?”臧孙赐摇头。朱总管退下。

两日后,晚饭既毕,臧孙赐在灯下书写文书,曹姬自外入,站在门口,对臧孙赐道:“我去浣花池泡一泡温泉。”臧孙赐抬头看曹姬:长发用粉红丝带系作马尾,身披一袭粉红长裙,腰系一条粉红丝绦,脚下一双软底皮靴,蛾眉淡扫,绛唇轻点,一副随随便便的打扮,透出万种风情的魅力。臧孙赐道:“你也不带个使女去?”曹姬道:“就是去水里泡一泡,何必带使女?一个人更加自在。”臧孙赐道:“什么时候对泡温泉上了瘾?”曹姬嗔道:“还不是你不在家的这半年!”曹姬说罢,一扭腰,施施然出了房门。

曹姬出门之时,一辆马车在梨花院落门前停下,一个女子从梨花院落门里进入马车。臧孙会坐在车厢里,抬头一望,见女子长发用粉红丝带系作马尾,身披一袭粉红长裙,腰系一条粉红丝绦,脚下一双软底皮靴。女子让臧孙会端详过后,笑道:“打扮得对不对?”臧孙会把女子搂过来,亲了一亲,笑道:“还不错。”女子仰头一笑,道:“我秋风什么时候错过?”臧孙会用脚一踢车厢,喊一声:“浣花池!”马车外车夫扬鞭,马车绝尘而去。秋风道:“不是去集雅楼吗?”臧孙会道:“去浣花池泡温泉是大家闺秀的时尚,让你去过过大家闺秀的瘾,你还嫌不好?”马车在浣花池门前停下,车门开处,秋风跳下车厢。臧孙会道:“半个时辰一准出来,马车会在门口等你。”秋风道:“知道了。”臧孙会目送秋风进了浣花池大门,伸手把车门关了,用脚一踢车厢,喊一声:“集雅楼!”马车在集雅楼门前停下,臧孙会跳下车来。立在门口的伙计趋前相迎,见了臧孙会,满脸堆笑,拱手施礼,道:“臧孙老爷的包间依旧在三号。”臧孙会塞给伙计五枚铜钱,道:“我在包间等候梨花院落的秋风,等会儿如果有人来问,你……”臧孙会尚未说完,那伙计抢先讨好道:“小人明白,小人一定不会泄露。”臧孙会道:“错了。”那伙计听了一怔,道:“小人错了?”臧孙会不答,伸出食指一勾,伙计趋前,臧孙会对伙计一番耳语。伙计一边听,一边点头如捣蒜。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一辆马车在集雅楼对面横街之中停下,臧孙赐掀开窗帘,喊一声:“阿蔡!”黑暗中应声闪出一条人影,疾步走到车窗前。臧孙赐道:“你都看见了些什么?”阿蔡道:“先前有个像挚老爷的男子进去了,一直没有出来。方才……”臧孙赐道:“方才怎样?”阿蔡道支吾其词:“方才……”臧孙赐道:“方才是不是有个像夫人的女子也进去了?”阿蔡点头。臧孙赐道:“我既然来了,你可以走了。”阿蔡拱手退下。臧孙赐跳下车厢,跨过马路,走到集雅楼门边。立在门口的伙计迎上前来,臧孙赐递给伙计五枚铜钱,道:“方才那女子去了谁的包间?”伙计却不接钱,只顾摇手道:“集雅楼的规矩,例不泄露客人消息。”臧孙赐听了,并不答话,又从衣袖里再拿出五枚铜钱来,放在手心,递给伙计。伙计见了,接过铜钱,在怀里揣好,悄声道:“臧孙老爷。”臧孙赐听了,心如刀割,强作镇定,道:“哪个臧孙老爷?”伙计道:“来集雅楼的只有一个臧孙会老爷。”臧孙赐听了,吃了一惊,道:“臧孙会?你不会认错?”伙计道:“臧孙老爷时常与梨花院落的秋风来这儿幽会,小人绝不会认错。”臧孙赐听了,又吃了一惊,道:“你说与他相会的女子是什么秋风?”伙计道:“不错。”臧孙赐听了,一脸疑惑。伙计见了,又道:“方才进去的那女子就是梨花院落里最当红的妓女秋风,客官原来并不认识?”臧孙赐如释重负道:“原来如此。”

臧孙会府客厅,臧孙赐在厅中徘徊,臧孙会自外入,臧孙会道:“你来去这么匆忙,难道有什么要紧的急事?”臧孙赐略一迟疑,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只是那谣言……”不待臧孙赐说完,臧孙会抢先道:“那谣言查出个结果了?”臧孙赐道:“不错。”臧孙赐说罢,顿了一顿,又道:“其实原来是你。”臧孙会故作紧张道:“怎么是我?你可千万不要误信了谣言!”臧孙赐听了,微微一笑,道:“不要误会。我是说,其实是你与梨花院落的秋风,被人看错了。”臧孙会作恍然大悟状,道:“嗨!原来如此,我怎么就没有想出来!”臧孙赐道:“这也不能怪你,我也不曾想到。”臧孙会做懊恼状,道:“这却如何是好,岂不是因我坏了嫂夫人与贽弟的名声?”臧孙赐道:“谣言毕竟是谣言,查无实据,自会烟消云散,你不必为此操心。你既喜欢那秋风,何不娶进来,纳之为妾?”臧孙会道:“并非认真喜欢,只是因为闲得无聊。”臧孙赐道:“你这毛病倒是应当改一改。”臧孙会道:“闲人自会有这些闲毛病,像你这种忙人,自然想不起寻花问柳的勾当。”臧孙赐道:“你想不想找点正经事情做?”臧孙会道:“那要看是什么事情。”臧孙赐道:“我缺个作记录的助手,你肯不肯帮忙?”臧孙会道:“既是给你帮忙,我怎敢说不。”藏孙赐道:“那你现在就跟我一起去见鲁公。”

曲阜斗鸡苑内,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姜姬与宋凤在左手边第三看台之上,臧孙会从门外进来,举目四望。姜姬见了,用胳膊一捅宋凤,轻声道:“盗嫂的来了。”宋凤正聚精会神于斗鸡场内,随口应道:“哪个盗嫂的?”姜姬又一捅宋凤道:“你快看呀!”宋凤扭头,见臧孙会正从看台下走过,一个伙计前来接着,领往后面会客厅去了。宋凤轻声道:“臧孙会?”姜姬道:“不错。他今日来,看样子也不是来斗鸡,准是去后面房间里见什么人。”宋凤笑道:“你要不要跟着进去看看是个什么人,要是没有别人在,你岂不是有机会一试?”姜姬听了大笑,道:“你可真是没羞!我要告诉仲尼,好好教训你一番。”宋凤笑道:“量你也没这胆去同他说,就算你有胆去说了,他也没这胆来教训我!”

宋凤与姜姬逗笑之时,臧孙会跟着那伙计进了斗鸡场后面的会客厅,伙计当即退出,反手将门关了。臧孙会举目四望,见厅中空设两副座席,并无一人,正纳闷时,忽听得“咔嚓”一声响,但见对面雕花护壁旋转而开,露出一道暗门,门内一条石头阶梯连接一条地道。臧孙会正惊讶之际,阳虎自地道中出,拱手对臧孙会道:“季孙意如有请!”臧孙会走下地道,阳虎伸手扳动石壁上的机关,身后的暗门“咔嚓”一声关上。臧孙会抬头看时,见石壁之上每隔十来步悬挂一盏油灯照明。地道几番曲折上下,终于见到尽头一扇石门,石门上端有一个透穿的小洞。阳虎在石门上拍了三下,臧孙会见门上小洞一黑,然后又恢复原状,料是有人从洞中窥视。过了片刻,但听得一声响,石门往一边滑开,露出几重锦帐,臧孙会随阳虎拨开锦帐,踏进门去,又听得一声响,身后的石门立时关闭。臧孙会举目一望,见身在一间小阁之内,阁中除一张几案,四副蒲团之外便一无所有。臧孙会正张望之时,对面锦帐分开,季孙意如从帐后闪出,三人分宾主就座,季孙意如道:“臧孙有什么好消息见告?”臧孙会道:“只是来试试你的见面安排,并无消息奉告。敢问这儿是什么地方?”季孙意如道:“实不相瞒,这儿就在弊府院内。”臧孙会笑道:“原来如此。季孙大夫有这么巧的机关,难怪没有办不成的事!”季孙意如道:“机关是死的,没有像你这样的人才相助,有再好的机关也无济于事。”臧孙会道:“‘人才’则不敢当。臧孙赐叫我充任他的助手,往后倒是不愁听不着消息。”季孙意如听了大喜,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不负我之所托。”说罢,连击两掌,一名青衣童子应声从锦帐后闪出,手捧一个锦匣,匣中一双玉璧,晶白似雪,润滑如脂,季孙意如接过锦匣,呈到臧孙会面前,道:“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盼你笑纳。”臧孙会推辞道:“季孙大夫既已许我臧孙赐之位,何须另外破费?”季孙意如笑道:“那是以后的事情,这是眼前的交易。只叫你传消息,却不予报酬,那叫什么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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