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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齐公劫盟夹谷 鲁相力堕三都

齐都临淄南市,灯火初上之时,子贡跨进醉太平酒家的大门。掌柜望见,认得是熟客,慌忙走出柜台相迎,嘱咐当门的伙计领上二楼雅座包间好生侍候。子贡摇手,道:“且慢!今日我来作客,不做主人。”掌柜赔笑道:“大官人难得做一回客,不知主人是谁?”子贡道:“高氏总宰子丕,店家可曾相识?”掌柜笑道:“大官人子丕也是弊店常客,怎么会不认识?”说罢,向楼上高喊一声:“大官人子丕贵客到!”早有一名伙计飞奔下楼,将子贡领上二楼。子丕闻声,出来相迎。两人进了包间,各就宾主之席。酒过一巡,子丕道:“阳虎逃脱,现居齐国西鄙境内,你想必已经听说了?”子贡点头。子丕道:“阳虎今日上书齐公,说什么鲁国主黯臣奸、士气低下、国库空虚,若用阳虎为先锋,兴师讨伐,鲁国不堪三战,必然灭亡云云。”子贡道:“齐公之意如何?”子丕道:“鲁昭公客死晋国乾侯之时,昭公之子公子衍流亡在齐,齐公本想送公子衍回鲁,立之为鲁君,正犹豫不决之时,季孙意如与晋人里应外合,先下手为强,拥立昭公之弟公子宋为鲁君。齐公懊悔莫及,耿耿于怀,一直伺机一吐胸中之不快。”子贡道:“如此说来,阳虎所献之策,正中齐公之怀。”子丕道:“不错。”子贡道:“齐国大臣之意又如何?”子丕道:“据我所知,高张、国夏、梁丘据等皆受阳虎贿赂,只会替阳虎帮腔,不会与阳虎作对。”子贡听了,一笑道:“你身为高张的总宰,自然也不便唱反调。”子丕道:“不错。”子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笑道:“我说怎么我来临淄已经三月有余,你忽然于今日才想起请我喝酒,原来这酒并不是白喝的。”说罢,又斟满一杯,一饮而尽。子丕笑道:“夫子不是常说‘君子周急不济富’么?你既是财主,平日出来清谈论道,任你解囊付账,我扪心自问,并无愧意。今日约你,因有俗事相托,所以才不好叫你破费。”子贡道:“反调我可以去唱,不过,我不如你知悉内幕,你得告诉我去唱给谁听。”子丕道:“你认识犁弥么?”子贡摇头,道:“仅闻其名,未见其人。”子丕道:“这人新得齐公宠信,以我之见,早晚会取代梁丘据为齐公的谋主。不过,目前这人尚不大为外人所知。阳虎行贿,也正巧就把他给漏了。”子贡道:“原来如此。犁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子丕道:“自以为能够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却还不曾有机会一显身手。”子贡听了,略一沉吟,道:“敢问这犁弥有何嗜好?”子丕道:“听说喜好弄鸟。”子贡道:“如此便好。”子丕道:“你已经有了如何游说犁弥之计?”子贡点头,道:“不错。”子丕提起酒壶给子贡斟满,道:“既然如此,何妨开怀畅饮!”

次日午后,犁弥手持白玉如意,在后园鸟房逗弄一只红头绿背鹦鹉。犁弥说一声“说谎”,鹦鹉回应一声“说谎”。犁弥听了,用如意在鹦鹉嘴上轻轻一敲,道:“巧嘴!巧嘴!”犁弥弄鸟正在兴头之时,司客进来禀道:“有客人自称端木赐,求见主公。”犁弥听了,略一沉吟,道:“端木赐?莫不是孔丘弟子子贡?”司客道:“不错。”犁弥将手中如意冲司客一挥,道:“定是为孔丘做说客而来,你去回他,就说我公务缠身,无暇见客。”司客退下。犁弥又将如意伸进鸟笼,一边逗弄,一边调教道:“无暇见客!无暇见客!”一连教了数回,鹦鹉始终学不上来,张嘴便道:“说谎!说谎!”犁弥听了大笑,道:“说得好!犁弥说谎!”笑声刚落,司客又匆匆转了回来。犁弥见了一惊,道:“怎么?又有不速之客?”司客摇头,道:“还是那个子贡。”犁弥道:“你怎么撵他不走?”司客道:“他说主公无暇见客,却有暇弄鸟,非君子待客之道。”犁弥听了,瞪一眼司客,道:“谁叫你多嘴!”司客分辩道:“小人并不曾说。”犁弥道:“你不曾说,他怎么……”犁弥不曾把话说完,一眼看见司客素白长衫之上沾了两撮绿色羽绒,顿时改口,道:“这子贡倒是不乏心眼,快请他到客厅里去!”司客唯唯,拱手退下。

犁弥略整衣襟,不慌不忙,踱入客厅之时,子贡已经立在客厅等候。寒暄既毕,犁弥道:“方才误把你当成俗客,借故推辞不见,还盼子贡多多包涵。”子贡道:“怎么不移时就改了看法,把我当成雅士了?”犁弥道:“你看见司客衣襟上的羽绒,就知我在弄鸟,凡夫俗子如何能办得到?”子贡道:“犁大夫过奖,我不过是稍具眼力而已。”犁弥道:“岂止是具眼而已,有心方才会留心观察,无心的人,即使有眼,也是有眼无珠,必然视而不见。”子贡道:“犁大夫如此有心,想必不用我开口,已知我登门拜访之意。”犁弥道:“窃闻孔丘常道‘有事弟子服其劳’。你既是孔丘弟子,必然是替孔丘作说客而来。”子贡道:“子丕说你料事如神,看来他说得还真是差不多。”犁弥道:“什么叫差不多?难道我还猜得不够准?”子贡道:“说我来做说客,是。说我为孔子而来,不是。”犁弥道:“你不为孔丘来,难道还能是为我来?”子贡道:“实不相瞒,正为犁大夫而来。”犁弥听了大笑,道:“听说子贡有三寸不烂之舌,果然善于强词夺理!阳虎上书齐公,请齐公兴师伐鲁,鲁国危在旦夕。孔丘身为鲁国执政,退敌无策,所以叫你来见我,你却偏能说是为我而来!”子贡道:“据我所知,齐国是否兴师侵鲁,齐公还不曾拿定主意。就算拿定了,齐国未见得就稳操胜券。就算齐国稳操胜券,孔子或者可以去卑就高,而犁大夫却是只见其祸,不见其福。”犁弥道:“笑话!孔丘身为鲁国执政,我犁弥身为齐国大夫,齐胜鲁败,怎么会是孔丘得利,我受其祸?”子贡道:“数年前齐公要用孔子为相,只因晏婴作梗而罢,如今晏婴失宠,焉知齐公既胜鲁国之后,不会请孔子执齐国之政?齐大鲁小,失小国执政之位,得大国执政之权,难道不是去卑就高?”犁弥听了,为之语塞。子贡瞟一眼犁弥,接着又道:“高、国两氏是齐国的世家大族,齐公倚之以为社稷之臣。梁丘据出使诸侯,入参机要,齐公倚之以为谋主。你日夜侍候齐公左右,无所事事,名为朝廷大夫,其实不过齐公之弄臣。阳虎以重金贿赂高张、国夏、梁丘据,却偏偏把你漏掉,也正是把你看成弄臣。倘若齐公决意侵鲁,替齐公决胜千里之外的是高张与国夏,替齐公运筹帷幄之中的是梁丘据,与你都不相干。一旦齐胜鲁败,高张、国夏、梁丘据三人劳苦功高,愈得齐公倚重;你在齐公眼中的地位也就愈加一钱不值,不过如你笼中之鸟,兴致来时,逗弄两下,弄不好,弄死了,也无关紧要,换过一只即可。所以说,齐胜鲁败,于你却是只见其祸,不见其福。”犁弥听了,忿然作色,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我犁弥兼能并善。高张、国夏、梁丘据三人加起来也未必赶得上我!他阳虎有眼无珠,以为买通了他三人就能万事大吉,难怪是孔丘手下败将。”子贡道:“我也相信你有这般能耐,否则,我又怎么会来见你?只可惜你不善把握时机,凭白成全了有眼无珠的阳虎。”犁弥道:“此话怎讲?”子贡道:“眼下现成一个机会,你不能见机而作,却在家中弄鸟!岂不是听任阳虎与高张、国夏、梁丘据得其所哉么?”犁弥听了,不觉双膝前移,赔笑道:“如何见机而作,还请子贡教我。”子贡走到犁弥跟前,对犁弥一番耳语。

次日下了早朝,犁弥陪齐公在齐宫后园散步。犁弥道:“阳虎昨日方才上书,今日早朝之时,高张、国夏、梁丘据三人就都替阳虎游说不遗余力,主公难道不觉得蹊跷?”齐公冷笑一声,道:“他三人都受了阳虎的重贿,你以为寡人不知?”犁弥道:“主公既然知道,却如何不点破?”齐公道:“老子云:‘水太清则无鱼,人太清则无伴。’谁无贪财好色之心?一一点破了,还有谁肯为寡人尽力?况且,孔丘不是说过‘君子不以人废言’么?阳虎虽然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高张、国夏、梁丘据虽然贪鄙,阳虎所陈伐鲁之计,未必就不是良策。”犁弥听了,假做一番沉思,然后道:“依臣之见,用阳虎伐鲁,不过下下之策。”齐公听了一怔,道:“寡人愿闻其详。”犁弥道:“阳虎既叛季孙氏,又叛鲁国,臭名昭著于诸侯。主公用阳虎,难免不被招降纳叛之恶名。鲁国未必如阳虎所说的那么不堪一击,否则,阳虎怎么会一战败走阳关,再战败走西鄙?晋国未必坐视鲁国灭亡而不救,倘若晋、鲁联手,我军以一敌二,谁胜?谁负?难以预料。吴王阖闾野心勃勃,早已有心争霸中原。倘若吴人趁机自海上偷袭,令我军进退失据,却如何是好?既被恶名于外,又招隐患于内,这用阳虎伐鲁之计,难道不是下下之策?”齐公听了,半晌不语。犁弥又假作一番思量,然后道:“臣有一计,倘若成功,可以兵不血刃,拓地千里;即使不成,外有以德服人之名,内无腹背受敌之忧。”齐公道:“你既有妙计如此,早朝之时怎么不说?”犁弥道:“高张、国夏、梁丘据不仅受阳虎之贿,而且心怀妒忌,我要是当着他三人的面说出来,他三人一定会暗中作梗,令臣之计不得成功。”齐公点头一笑,道:“亏你如此谨慎小心。你只管放心道来,寡人绝不泄露给任何人知道。”犁弥道:“主公先下一道谕旨,数落阳虎叛国欺君之罪,将阳虎就地扣押,然后以遣返阳虎为饵,邀请鲁公与会夹谷。”齐公道:“然后呢?”犁弥不答,用眼瞟一瞟齐公身后侍从,齐公会意,扭头挥手,将侍从斥退,犁弥趋前,对齐公一番耳语。

五日后,鲁宫听贤馆中,鲁公高坐堂上,孔丘立于左,季孙斯与仲孙何忌立于右。鲁公道:“齐公遣使下书,说已将阳虎扣押于西鄙,请寡人与会夹谷,臣等意下如何?”季孙斯道:“齐大鲁小,得罪不起。齐公相邀,不宜拒绝。”仲孙何忌道:“齐人将阳虎扣押,不将他遣返鲁国,却于此时邀主公与会夹谷,臣恐齐人有要挟之意。”鲁公听了,举头望孔丘,道:“孔大夫以为如何?”孔丘道:“季孙大夫与仲孙大夫之言,皆言之有理。臣以为主公既不宜拒绝齐公之邀,也不能不预作准备,以防齐人劫盟。”鲁公道:“如何准备?”孔丘道:“可着左右司马各领骑兵、弓手五千,偃旗息鼓,分藏于夹谷南北两边树林之中。与会之时,但听得号角之声,便鸣金击鼓,摇旗呐喊。齐人见我有备,必不敢轻举妄动。”鲁公道:“孔大夫之计甚妙。只是不知万一齐公相责,寡人如何答复?”孔丘道:“倘若齐公相问,主公只做不知,臣自有应对之方。”鲁公道:“如此便好。”

十日后,子路率骑兵一百,举鲁国旗帜为前导;高柴领骑兵一百,执方天画戟作殿后。孔丘驱车载鲁公居中,浩浩荡荡,来到夹谷,抬头一望,见齐人早已在谷中将树木伐倒,开出一块空地,用砍倒的树木在空地中央架起一座高台,台上四周尽是齐国的仪仗与锦旗。孔丘见了,吩咐子路与高柴各遣旗手、戟手五十登台,夹杂于齐人之间。台上齐公见了,知鲁公已到,着晏婴下台相迎。鲁公见过晏婴,便欲登台,却被孔丘止住。孔丘道:“臣请先登,主公当候齐公下台相迎时再登不晚。”晏婴违拗不过,只得与孔丘一起先登。齐公不见鲁公上台,心中不悦,作色道:“鲁公怎么不来?”孔丘道:“据《礼》,两国相会,诸侯迎接诸侯,大夫迎接大夫。方才齐公只遣晏婴下台相迎,鲁公不敢失礼,只得先遣孔丘。”齐公听了,不得已,亲自下台,迎接鲁公一同登台。台上早已备下两席,南北相对。齐公并不谦让,径自行到北席之前,将南席留给鲁公。两公正要入席,孔丘道:“且慢。台上怎么少了一个席位?”晏婴道:“台上分明有两席,怎么说是少了一席?”孔丘道:“据《礼》,天子见诸侯,方才可以北面而坐。今日之会,天子虽不曾来,北面的席位,当是为天子所虚设。南面只有一席,难道不是少了一席?”晏婴听了,为之语塞。齐公道:“天子既然不来,何必虚设一席?”孔丘道:“既然不为天子虚设,两席须东西相对。”说罢,不由分说,向台下厉声喊道:“还不将席摆正,更待何时?”子路与高柴应声而上,将北席换成西向,南席换成东向。两席重新摆过之后,孔丘拱手道:“请齐公入坐东席,鲁公入坐西席。”

两公入坐既毕,晏婴立于齐公之后,犁弥登台,立于晏婴之下。孔丘见了,只遣子路下台,却将高柴留下。酒过一巡,犁弥趋前,对齐公拱手道:“两君相会,无乐何能尽欢?今有莱人女乐,舞姿奥妙新奇,不同于华夏,敢献于两公之前。”齐公点头。犁弥向台下挥手一招,台下管弦齐奏,早有妙龄舞女三十六名登上台来,一个个袒胸裸臂,扭腰摆臀,眼波飞动,媚态横生。一曲未罢,早看得鲁公目瞪口呆,口角流涎。孔丘见了,口喊一声:“华夏诸侯相会,怎么用夷狄的女乐?齐国有司何在?”齐公、晏婴与犁弥听了,皆不予理会。孔丘见了,又道:“齐鲁乃兄弟之邦,鲁之有司,也就是齐之有司。齐国的有司既然不在,鲁国的有司当代行其职。”说罢,口喊一声:“鲁国有司何在?”高柴应声而出,拱手道:“执政有何吩咐?”孔丘道:“还不将这帮莱女撵走,更待何时!”高柴听了,用手一招,台上鲁国仪仗见了,执戟在手,将莱女尽行赶下台去。齐公见了不悦,犁弥趋前,对齐公拱手道:“鲁公既然不喜欢女乐,请献剑舞。”齐公点头。犁弥又向台下挥手一招,早有三十六条汉子跳上台来,或持长剑,或握弯刀,气势汹汹,捉对儿厮杀。舞不多时,刀光剑影,渐渐逼近鲁公身前。鲁公见了,神色张惶。孔丘急忙递给高柴一个眼色,高柴走到台边,双掌一击,子路应声一跃而上,手持两剑,将一柄递给高柴,一柄自己拿着,与高柴一起,分立鲁公左右。俟子路与高柴立定了,孔丘从衣袖里取出号角来,只一吹,夹谷之中顿时金鼓大作,呐喊震天。齐公听了一惊,不禁站起身来举目一望,但见夹谷南北树丛之中旌旗招展,尘土飞扬。齐公见了,惊慌失措,问鲁公道:“这是什么意思?”鲁公尚未作答,孔丘趋前,拱手道:“齐献剑舞,鲁献金鼓与呐喊,聊以助兴而已,别无他意。”齐公听了,勉强坐下,不安之情,形诸颜色。晏婴见了,趋前拱手道:“两君交好,以和为贵,何须剑舞?请退剑舞,更奏韶乐。”齐公点头,晏婴挥手,将三十六条汉子斥退。孔丘又取号角一吹,金鼓呐喊之声戛然而止。齐鲁两公面面相觑,各自松了一口气。

酒过三巡,齐国有司登台,捧上鸡血两盏,请两君歃血为盟。两君一起读罢盟书,齐公请鲁公先歃,鲁公推辞不过,执盏在手,正将鸡血咽下之际,犁弥忽然趋前,高声赞道:“齐师出境,鲁敢不以兵车三百乘相从,有如此盟!”鲁公听了一惊,无奈鸡血已经在喉,欲罢不能,只得如此将血歃了。俟鲁公歃毕,齐公拱手称谢,道:“鲁国愿为齐国之附庸,跟随齐师征讨,幸甚!幸甚!”说罢,仰头倾盏,正要饮下盏中鸡血,冷不防孔丘趋前,高声赞道:“齐敢不归还侵鲁之汶阳,亦有如此盟!”齐公听了也一惊,无奈鸡血已经在喉,欲罢不能,也只得如此将血歃了。俟齐公歃毕,孔丘递给鲁公一个眼色,鲁公会意,向齐公拱手称谢道:“齐国愿与鲁国交欢,归还鲁之汶阳,幸甚!幸甚!”

歃血既毕,齐鲁两公一起下台,各归营寨。齐公回营,怅然不乐,道:“劫盟之计不成,反倒损失汶阳田地三百里!”犁弥道:“劫盟之计虽不成,我归还十年前侵鲁之地,换取鲁为齐之附庸,在外人眼中看来,不正好是以德服人么?况且,阳虎还在我手中不曾遣返,这汶阳的田地说不定还能要回来。”齐公道:“你的意思是说:叫孔丘用汶阳之地来换取阳虎?”犁弥道:“不错。听说孔丘极恨阳虎,必欲得之而后快。这笔交易,他想必会肯。”齐公尚未作答,谒者进来禀道:“鲁国孔大夫求见。”犁弥道:“他来得正好。”齐公略一迟疑,吩咐谒者道:“快请孔大夫进来!”不移时,孔丘入,子路跟在孔丘身后,左右手各提一个锦囊。施礼既毕,孔丘道:“鲁公贵体欠安,已经打道回曲阜,不能亲自前来辞行,令臣转致歉意,并代赠白璧一双,请齐公勿以礼轻见却。”说罢,从子路手中接过一个锦囊,双手捧到齐公之前。齐公略一踌躇,接过锦囊,说了几句道谢的闲话。俟齐公把话说完,孔丘又从子路手上接过另一个锦囊,也用双手捧到齐公面前,口称:“上次孔丘避难居齐,蒙齐公不弃,多次赐见,洽谈甚欢,孔丘未尝敢忘。仅献玉环一双,亦望齐公笑纳。”齐公接过,又说了些道谢的客气话。孔丘听罢,道:“夹谷之会,虽为两国交好,也为遣返阳虎,敢问齐国将于何时将阳虎遣归鲁国?”齐公听了,犹疑未答之时,犁弥抢先道:“齐公本欲即时遣返阳虎,不过,鲁公既然想得汶阳,这归还阳虎之举就只好从长计议了。”孔丘不理犁弥,却问齐公道:“齐公之意如何?”齐公略一迟疑,道:“孔丘若想得阳虎,寡人愿以阳虎交换汶阳。”孔丘听了,道:“这交换之事,得问明鲁公,鲁公既不在,孔丘岂敢擅做主张?况且阳虎本是祸水,齐公既然不怕祸水横流齐国,孔丘并无兴趣将他索回。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孔丘说罢,拱手长揖,率子路一同退出帐外。齐公沉吟半晌,自言自语般道:“孔丘相鲁,于齐不利,早晚得想办法叫他去官才好。”犁弥道:“主公高见,不过,如今孔丘正在得意之时,不可心急,须见机而作方能有成。”

三日后夜晚,孔丘在书房阅读文书,子路来见。请安既毕,子路笑道:“夫子笑我上任伊始便替季孙氏筹粮征税,昨日夹谷之会,夫子怎么也替季孙氏争回失地不遗余力?”孔丘道:“汶阳是鲁国之地,怎么成了季孙氏之地?”子路道:“夫子原来有所不知。十年前齐国侵占汶阳之时,汶阳本是鲁国之地。尔后鲁公赏季孙意如迎立之功,将汶阳赐给季孙氏,当时这赏赐不过是一纸空文,如今夫子却令季孙氏得了一块实地。”孔丘听了一怔,道:“当真如此?”子路道:“夫子这回堪称歪打正着。”孔丘道:“怎么个歪打?又怎么个正着?”子路道:“季孙斯以为夫子替季孙氏力争失地,感激涕零。我趁便叫他请鲁公抹去夫子官衔上的‘摄’字,季孙斯欣然应承,当即令我起草奏章,他已亲自呈送鲁公,想必明日早朝之时,鲁公就会下一道谕旨,真除夫子为执政。”

孔丘尚未答话,却听见一个声音道:“这下可好,不用再愁有人在‘摄’字上做文章了。”子路扭头一看,见是春梅笑盈盈走了进来,慌忙拱手请安。孔丘道:“看你一脸兴奋的样子,好像是你真除了什么官似的。”春梅道:“你真除执政,我岂不是真除执政夫人?执政夫人虽不是官,毕竟也是个名分。”孔丘道:“你难道找我有事?”春梅止住笑,道:“公冶长府上遣人来过,打听公冶长的平反有无进展。”孔丘道:“你怎么不叫来人见我?”春梅道:“你不是说碍于‘执政’头上的‘摄’字,难于给他彻底平反么?所以我就替你挡了驾。谁知这‘摄’字明日就会抹掉!”孔丘听了,略一思量,道:“待我明日真除执政,即刻动手处理两件事。”春梅道:“哪两件事?平反算不算一件?”孔丘道:“第一件就是彻底平反阳虎罗织的冤案。”子路道:“第二件呢?”孔丘道:“堕三都。”春梅道:“‘堕三都’?‘堕三都’是什么意思?”孔丘道:“季孙氏以费邑为都,仲孙氏以成邑为都,叔孙氏以后邑为都。三座都城的城墙修得比鲁国都城曲阜的城墙还高,必须拆毁重新修过。所谓‘堕’,就是拆毁的意思。”子路道:“第一件不难,只需夫子签署一道命令,着冉求协同高柴处理即可。第二件不易,恐怕非夫子亲自出马才成。”春梅道:“拆毁城墙有什么难?”孔丘道:“岂止是拆毁城墙这么简单!费邑在公山不狃之手,季孙斯完全管不着。侯犯据后邑反,叔孙州仇围城三月不下,结果如何尚不可知。成邑……”孔丘的话还不曾说完,春梅插嘴道:“你与公山不狃不是什么‘君子之交’么?既有这般交情,写封信给他,叫他自己把城墙拆过重修不就成了?”孔丘听了一笑,道:“所谓‘君子之交’,意思是‘和而不同’。如今他与我之间的‘不同’,正在这‘拆’与‘不拆’之上。信么,我当然是要写,不过,一封信去,如何就能了事?”春梅道:“他为什么不肯拆?”孔丘道:“公山不狃名为费邑之宰,其实割据费邑已久。把城墙修矮了,易攻难守,他还怎么好割据?”春梅道:“原来如此。这么说,仲孙氏之所以把成邑的城墙修得高高的,也是以备万一在鲁失势,好去成邑坚守?”孔丘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聪明了,居然能够闻一知二。”春梅不理孔丘的调笑,认真道:“这么说,仲孙何忌恐怕也不肯堕成?”子路道:“可不是么!所以我说这堕三都之举,恐怕非夫子亲自出马不可。”春梅听了,略一迟疑,道:“这堕三都之举既然不得人心,我看还不如算了,何必自寻烦恼?”孔丘正色道:“三都不堕,如何能还鲁国以‘君君臣臣’的局面?不能还鲁国以‘君君臣臣’的局面,我执鲁国之政,与阳虎执鲁国之政,又有什么区别?”春梅道:“听你这口气,万一堕三都不成功,你这执政就不当了?”

孔丘尚未作答,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道:“夫子要做的事情,怎么会做不成?”春梅与子路扭头一看,见是颜回。孔丘听了,道:“我说什么,你都说好,从不同我争。我要干什么,你都说行,从来不反对。你说我收了你这么个弟子,能得着什么好处?”春梅道:“怎么没有好处?你刚才还绷着个脸,听了他这话就笑逐颜开。能让你高兴,难道不也是好处?”子路问颜回:“听说你在霸桥忙得不可开交,今日怎么得闲?”颜回道:“是夫子遣人唤我,我何敢擅离职守!”孔丘对颜回道:“我因政事繁忙,这三个月来不曾去过霸桥一次,不知众弟子可都还好?”颜回道:“人倒是都还好。不过,自从夫子任命巫马子期为单父宰之后,弟子大都羡慕不已,都想着找出仕的机会,读书的风气似乎大不如前了。”孔丘道:“书读通了,有了闲暇方才可以想着出仕。你怎么不同他们说说这‘学而优则仕’的道理?”颜回道:“我反复说过多次,无奈肯听的人不多。前两天宰予公然躺在教室里睡午觉,我叫他起来,他居然说什么‘夏日炎炎正好眠。谁像你,只会死读书,读死书,早晚会落得个读书死的下场。’惹得哄堂大笑。”孔丘听了,忿然作色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真没想到宰予会堕落到这地步!”春梅道:“天热人困,睡个午觉,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至于‘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这笑话,夫人在时不也常说么?何至于这么生气?”孔丘气愤愤地道:“夫人常说又怎么样?你难道还想抬出夫人来压我!”春梅不理孔丘,却对颜回道:“方才我还说你能让你师傅笑,怎么一转眼你就惹师傅生气了?”说罢,退出书房。

孔丘瞪着春梅出了房门,转眼一望,但见颜回局促不安,子路掩口而笑。孔丘定了定气,咳嗽一声,然后吩咐颜回道:“你回去告诉众弟子,叫他们安心读书,有什么疑难,都记下来,我过几天会抽空去霸桥一趟。”颜回点头,略一踌躇,道:“方才我进来时,听见师母说什么‘万一堕三都不成功’,敢问师母说的这‘堕三都’究竟是什么事?”孔丘道:“这事与《诗》《书》《礼》《乐》都不相干,你不知道也就算了。”说罢,顿了一顿,又道:“时候已经不早,你先去客房歇息,明日一早你还得返回霸桥去。”颜回拱手退下。俟颜回的脚步声消失了,子路笑道:“夫子就这么打发颜回走了,不是当真叫他去‘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么?”孔丘道:“休要胡说!人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德行、政事、言语、文学,不必兼能并善。”子路道:“我擅长哪一样?”孔丘道:“你自己在干什么你还不知道?”子路道:“除去政事之外呢?”孔丘一笑,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敢跟我去的,也许是你。”子路听了大喜,道:“夫子之道万一不能实现,真要出海去?”孔丘道:“你怎么也成了颜回?我怎么说,你就怎么信?”

一场暴雨刚过,天际乌云行走如飞,地上绿草光滑如油。公山不狃头戴铁盔,身被铁甲,在四名校官簇拥之下登上费邑校场将台,立在白石栏杆之后。栏杆之上,水珠欲滴;忽然一声号角破空,鼙鼓之声雷动。数百辆战车分作四行,从南门驰入校场,各奔东西。不移时,排作一字长蛇之阵。俟阵脚定了,号角鼙鼓之声戛然而止,场中顿时寂静。将台之上但闻水珠下滴之声,锦旗翻动之响。公山不狃看了,不禁喝一声彩。一阵寂静过后,又一声号角破空,鼙鼓之声随之大作。但见战车左冲右突、前奔后继,令人眼花缭乱。一阵混乱过后,一字长蛇早已化为鸱鸮扑鼠。公山不狃看了,不禁又喝一声彩。号角鼙鼓之声戛然而止之时,将台上传来皮靴踩踏石阶之音。公山不狃扭头望去,但见石阶终端走出叔孙辄,叔孙辄道:“你这一身戎装,也不嫌热?”公山不狃笑道:“我着戎装,不正好是省得你着戎装么?还来说这风凉话!”叔孙辄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真要动武了不成?”公山不狃道:“鲁公的谕旨与孔丘的私函,我都给你看过了。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叔孙辄道:“鲁公的谕旨不过叫你堕费,孔丘的私函不过敦促你遵旨行事、尽早动工,并没有要来攻打费邑的意思。”公山不狃道:“你装什么糊涂?我不遵旨呢?难道还能免这一战?”叔孙辄略一迟疑,道:“你待孔丘不薄,他怎么如此不讲情义?”公山不狃道:“他同我是君子之交,和而不同。如今他与我之间的‘不同’,不巧正在这堕与不堕。”叔孙辄道:“听说当年你请他来费邑共举汤武之事,他虽不曾来,却并非不曾动心,怎么转眼之间就对鲁公如此忠心耿耿了?”公山不狃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时阳虎执鲁国之政,孔丘蛰居阙里山庄,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之所以动心,也是想凭借费邑复兴周朝。如今他自己执鲁之政,自然是想凭借鲁国来成其复兴的大计了。”

公山不狃的话音刚落,台下又一声号角破空,鼙鼓随之齐鸣。叔孙辄举目向台下望时,但见战马奔腾、兵车滚动。不移时,阵脚停稳,鸱鸮扑鼠早已化作双龙出洞。叔孙辄道:“你这阵法变化多端,似攻而不似守,难道你有先发制人的意思?”公山不狃听了一笑,道:“没想到你也精通阵法。龟缩于费,让人瓮中捉鳖,自然是下策。”叔孙辄道:“既有所谓下策,想必还有中策与上策?”公山不狃道:“不错。”叔孙辄道:“中策如何?”公山不狃道:“北取平邑,西取东郭,与费邑构成掎角之势,分兵坚守,以逸待劳。”叔孙辄听了,略一踌躇,道:“如此说来,上策难道是偷袭曲阜?”公山不狃听了一笑,道:“英雄所见略同。”叔孙辄道:“你一向以谨慎见称,没想到你的胆子竟然如此之大!”公山不狃笑道:“兵法所谓‘出奇制胜’,此之谓也。”叔孙辄道:“所谓‘出奇制胜’的‘奇’,不仅指策略,也指时间。你打算何时动手?”公山不狃道:“就在明日。”叔孙辄听了,大吃一惊。公山不狃道:“兵贵神速。况且,叔孙州仇于五日前攻下后邑,据细作探知,后邑城墙严重毁坏,反正必须重修,叔孙州仇于是做个顺水人情,将城墙完全拆除,回禀鲁公,说已经遵旨将后邑堕毁。孔丘得了这消息,喜出望外。喜出望外之时,警惕必然松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此时还不动手,却更待何时!”叔孙辄听了,略一思量,道:“时机倒是选得不错,攻城的策略是否已经拟定?”公山不狃道:“既进曲阜,先攻鲁宫,挟持鲁公在手之后,挟诸侯以命大夫,假托鲁公之命,再攻季孙氏府,必然势如破竹。”叔孙辄道:“好一个挟诸侯以命大夫之计!只是不知你如何进得去曲阜?”公山不狃道:“今日请你来,正为此事。”叔孙辄笑道:“原来请我观阵不过是虚晃一招!你难道是想叫我替你撞开曲阜城门不成?”公山不狃道:“不错。我已经替你选好二十名武功高强、精明干练的敢死之士,你领他们乔装做行商,今晚动身,明日傍晚前赶到曲阜,潜伏于南门之内,夜晚但见门外火起,便偷袭守门士卒,打开城门,放下吊桥,接我进城。”叔孙辄听罢大笑,道:“你方才说什么省得我着戎装,我还以为我可以优哉游哉,坐享其成,原来却是叫我去打头阵!”

孔丘坐于执政府堂上,颜刻、子路、冉求、子贡、高柴分立两边。孔丘道:“公山不狃的回函,你们方才都已传阅,有些什么想法,不妨说给我听一听。”子路道:“他在回函中说什么一定遵旨堕城,不过须待冬季农闲时方才有人力开工云云。我看他是借故拖延时间。”孔丘道:“拖延时间的目的何在?”冉求道:“如今后邑城墙虽然已经拆毁,重新修好之后是个什么结果还难以预料。至于成邑,仲孙何忌虽然口头应承,至今仍毫无动静。公山不狃大概就是在等着看后邑与成邑的结果,然后再作决定。”高柴道:“仲孙何忌之所以毫无动静,也可能正是在等费邑方面的消息。如此等来等去,等到什么时候方才能有个结果?”颜刻道:“公山不狃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我不敢说。不过,据我所知,提起他,连阳虎都心怯,夫子务必小心。”孔丘向各人扫了一眼,眼光停在子贡身上,道:“子贡平时话多,今日怎么沉默?”子贡略一迟疑,道:“公山不狃若是个一般的人,也许只会鼠首两端、徘徊观望。不过,他既然能是夫子之友,又能令阳虎发怵,显然不是一般的人。既然不是一般的人,就得提防他出奇招、出险招。”子路、颜刻、冉求与高柴听了,皆作思量之状,并不接话。孔丘道:“你倒说说看,他可能会出什么奇招?又可能会出什么险招?”子贡道:“比方说,偷袭曲阜,就是既奇又险。”孔丘听了,道:“你猜他什么时候会来?”子贡道:“兵贵神速,他今晚就来都说不定。”子路听了,不以为然地笑了一笑。孔丘正色道:“有什么可笑!大敌当前,最忌疏忽大意。”高柴道:“夫子唤我等前来,是不是已经有了却敌的安排?”孔丘道:“不错。从今晚起,你负责鲁公的安危。鲁宫卫队实力单薄,不足以应急,一旦有警,你立即护送鲁公前往季孙斯府将台。明白了吗?”高柴点头。孔丘道:“事不宜迟,你这就去鲁宫安排,以免措手不及。”

高柴拱手而退。子路道:“季孙氏人马如何使用?夫子是否也有了安排?”孔丘道:“立即着五百弓手把守将台,四百弓手分守四面府门。从今晚起每到夜晚你亲自领骑兵五百,藏于府南华林园中,倘若公山不狃来袭,放他兵马过去,等他同府内守军斗得难分难解之时,再从背后掩杀。明白了?”子路退下。司客进来禀道:“仲孙何忌与南宫敬叔在门外候见。”孔丘道:“快唤他两人进来。”不移时,仲孙何忌与南宫敬叔联袂而入,一同向孔丘施礼。仲孙何忌道:“夫子唤我兄弟,不知有何吩咐?”孔丘道:“据我推测,公山不狃可能偷袭曲阜。”仲孙何忌道:“据我所知,公山不狃行事一向谨慎,恐怕不敢如此大胆。”孔丘道:“善用兵者,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公山不狃精通兵法,正因他有行事谨慎之名,更须防他铤而走险。”仲孙何忌听了,略一踌躇,道:“夫子若须仲孙氏人马协助守城,任凭夫子调拨。”孔丘道:“如何守城,我已有安排,用不着你。我的意思是:你拥重兵,谨守仲孙氏府,着南宫敬叔领骑兵五百去姑蔑埋伏。”南宫敬叔道:“姑蔑地势南高北低,公山不狃从南来,居高临下,不易阻击。”孔丘道:“公山不狃来时,士气旺盛,不要说是居高临下,即使是自下逆上,也不易阻拦。况且,我的意思也不是要将他逼回费邑。”南宫敬叔道:“然则夫子的意思是?”孔丘道:“公山不狃来时,放他过去。等他从曲阜败退时,你居高临下,摇旗呐喊,以逸待劳,令他不敢回费邑,只有逃奔齐国一条出路。”南宫敬叔道:“原来如此。”仲孙何忌道:“夫子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孔丘摇头,道:“事不宜迟,你两人就此回去,从速部署兵马为要。”仲孙何忌与南宫敬叔拱手退下。子贡问道:“听夫子的口气,似乎是有意放走公山不狃?”孔丘道:“兵法曰:‘穷寇勿追。’当年昭公讨季孙意如,要是懂这‘穷寇勿追’的道理,放季孙意如一条生路,又岂会落得败走阳州、客死乾侯的下场?”片刻沉默之后,颜刻道:“夫子自己的安危,难道不须有所安排?”孔丘捋须一笑,道:“不是有你么?”颜刻道:“执政卫队不过骑兵五十人,真有危急,如何能应付得了?”孔丘笑道:“尽管放心,公山不狃一定不会来找我的麻烦。”冉求道:“夫子当真这么信得过他?”孔丘道:“与人交而不信,又怎么谈得上是君子之交?”

次日夜晚,时近三更,曲阜南门内外火光冲天,叔孙辄率手下敢死之士,砍翻守门士卒,打开城门,放下吊桥。公山不狃一马当先,率领费邑兵马不知多少,齐声呐喊,杀进城来,直奔鲁宫。一路并无抵抗,公山不狃与叔孙辄来到鲁宫南门之下,两人举头一望,但见宫墙之上既无灯火,也无守备,心中不禁生疑。叔孙辄道:“看来孔丘有备,你我恐怕是中了他的空城之计。”公山不狃道:“既来之,有进无退。杀进去看个究竟便知。”说罢,仗剑大喝,身后骑兵一拥而上,不移时便将宫门砸开。公山不狃与叔孙辄率先冲进门内,指挥人马直扑鲁公寝殿。行到寝殿门前一看,但见院门大开,里外不见人影。正疑惑之时,忽然呐喊之声大作,乱箭从四面八方射来。叔孙辄口喊一声:“不好!你我中了埋伏。”公山不狃道:“休要惊慌!”随即一声令下,手下骑兵纷纷将皮盾高举,排出一个乌云盖地的阵势来,箭矢虽如雨下,却伤不着多少人马。过不多时,箭矢渐弱、渐稀,公山不狃见了,吩咐身后传令官吹响号角,乌云盖地之阵顿时化作四条飞螭吐舌,直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数番冲杀之后,鲁宫弓手寡不敌众,纷纷败走。几个跑得迟的,被公山不狃手下抓获,盘问之下,方知鲁公早已由高柴护送去了季孙氏府。叔孙辄道:“我说孔丘有备,果不其然!走了主公,你这挟诸侯以命大夫之计不成,却如何是好?”公山不狃道:“我不是说了‘既来之,有进无退’么?主公既是去了季孙氏府,你我难道不能去季孙氏府把主公夺过来?”公山不狃说罢,传下令去,将人马稍事整顿,发一声喊,一齐杀奔季孙氏府而去。公山不狃人马奔到季孙氏府东门之外,府墙之上,弓手乱箭射下如雨。公山不狃令骑兵一手执盾,一手执火把,轮番冲到府墙之前,将火把掷入墙内。过不多久,府门着火,守军溃散。公山不狃一马当先,冒烟突火,冲入府内,指挥骑兵直奔将台。将台之上,鲁公与季孙斯藏身敌楼,高柴凭倚女墙亲自督战。公山不狃冲到台下,正要指挥兵马围攻,忽听得背后战鼓齐鸣,喊声大作。叔孙辄听了大惊,又喊一声:“不好!你我中了埋伏。”公山不狃拨转马头,正要去后边看时,一名小校骑马飞奔来,在马上拱手禀道:“子路领骑兵不知多少,从背后掩杀而来。”公山不狃尚未作答,陡然一声号角冲天,箭矢、石块、火把从将台之上一齐飞下。叔孙辄道:“事急矣!走为上计。”公山不狃叹一口气,道:“功亏一篑!”说罢,传下令去,叫人马结成双龙出洞之阵,分两路杀出南门。

黎明时分,看看后面追兵渐远,公山不狃松了口气,道:“孔丘虽然有备,却不善用兵。”叔孙辄听了一笑,道:“孔丘令你我偷袭不成,败退至此,你还说他不善用兵?”公山不狃用马鞭向前一指,道:“前面就是姑蔑,他要是预先遣人马埋伏于此,你我如何能退回费邑?”叔孙辄道:“但愿他不曾如此!”叔孙辄的话音刚落,忽听得一声号角,前边树林之中鼙鼓齐鸣、旌旗摇动,一彪人马自林中杀出,南宫敬叔横刀立马,大笑一声,道:“公山不狃哪儿走!孔子叫我在此等候多时矣!”公山不狃手下残兵败将见了,无心恋战,纷纷夺路而逃。叔孙辄道:“费邑回不去,只有奔齐一条路。”公山不狃叹一口气,道:“看来也只有如此。”说罢,拨转马头,与叔孙辄一起往齐国方向逃奔而去。

早朝之时,鲁公坐于听贤馆中,孔丘立于左,季孙斯、仲孙何忌与叔孙州仇依次立于右。鲁公道:“据孔大夫奏,后邑与费邑的城墙皆已拆毁,唯成邑迟迟不见动静,不知是何道理?”仲孙何忌道:“臣已经多次敦促公敛处父,无奈公敛处父拒不听命,说什么成邑有如曲阜之北门锁钥,一旦拆毁,齐师可以长驱直入曲阜城下,于鲁不利。”鲁公扭头问孔丘道:“公敛处父所言,孔大夫以为如何?”孔丘道:“臣以为公敛处父既不听命,就是反叛。既是反叛,就算成邑是曲阜的北门锁钥,这锁钥难道不是已经丢了?”鲁公道:“然则孔大夫以为应当如何?”孔丘道:“臣以为当立即兴师讨伐。”鲁公举目向右边一扫,道:“众卿意下如何?”季孙斯面无表情,仲孙何忌微显局促,叔孙州仇翻眼朝天,三人皆不答话。鲁公略一踌躇,道:“众卿既然也以为可,寡人就将此事交孔大夫全权处理?”季孙斯、仲孙何忌、叔孙州仇仍不答话。孔丘见了,拱手禀道:“成邑规模宏大,城高池深,兵精粮足,名为一座都城,其实与附庸小国并无差别。臣恐不能胜任,须主公亲自征讨方能成功。”鲁公犹疑片刻,道:“如此也好。孔大夫可先着司卦占卦择日,然后筹划粮草,调遣人马。”

当日午后,仲孙何忌正在后园盘马,南宫敬叔从场边树丛后转出。仲孙何忌见了,将缰绳猛地一勒,那马前蹄高举,仲孙何忌“啊呀”一声,跌下马来。南宫敬叔见了,慌忙奔过来,要将仲孙何忌搀扶而起。仲孙何忌摇手,道:“不行。左腿痛不可支,恐怕是伤了筋骨。”说毕,连声“啊哟”。两童子见状,正要趋前,却被南宫敬叔挥手止住。南宫敬叔道:“这儿用你们不着,还不快去将担架来!”俟两童子的背影从树丛后消失,仲孙何忌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压低声音道:“不要惊慌,我其实并没有受伤,只是装个样子,好叫人把我落马受伤的消息传出去。”南宫敬叔听了,略微一怔,道:“你又耍什么花招?吓我一跳!”仲孙何忌道:“夫子请主公亲征成邑,我要是不耍这一招,如何躲得过?”南宫敬叔道:“公敛处父据成邑造反,夫子请主公帮你去平乱,为何要躲?”仲孙何忌道:“公敛处父不过是做戏,哪是真造反!”南宫敬叔听了不悦,道:“你同他做戏给别人看也罢了,居然还瞒着我!”仲孙何忌赔笑道:“我要真想瞒着你,怎么还会告诉你?”南宫敬叔冷笑一声,道:“你如今所以告诉我,是怕我去找个医师来,你这戏不就是做不成了?”仲孙何忌道:“我原来不曾告诉你,并不是信你不过,只是想替你省点儿麻烦。”南宫敬叔道:“笑话!替我省什么麻烦?”仲孙何忌道:“你要是知道了,夫子问起你,你不是就得说谎?你一向以说谎为难,免你说谎,难道不是替你省却麻烦?”南宫敬叔听了,不禁失笑。笑音刚落,两个童子抬一副担架从树丛后飞跑而来,仲孙何忌连声“啊呀”,南宫敬叔慌忙收起笑脸。

两日后下午,阳光懒散,洒在仲孙何忌书房前的草地上。走廊之上,仲孙何忌斜倚一张便榻,左腿自膝盖以下用绷带缠起,架在一个松木花架之上。司客领季孙斯自外入。仲孙何忌见了,吩咐身边童子将自己略微搀起,在榻上拱手施礼道:“负伤不能起身,失礼得很。”季孙斯拱手还礼毕,道:“你的骑术一向高明,怎么在自己府上的后园里堕马受伤?”仲孙何忌笑道:“俗话说‘阴沟里翻船’,这话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季孙斯道:“你这船,翻得也真不是时候。”仲孙何忌道:“此话怎讲?”季孙斯道:“孔大夫请主公亲征成邑,你既受伤,不就是去不成了么?成邑是仲孙氏的封地,你仲孙何忌不随主公亲征,这一仗打起来不就棘手得很了么?”仲孙何忌不答,却喊一声:“还不快送一个坐褥来!”一青衣童子应声从书房内出,将一个绣花织锦坐褥在走廊栏杆上安顿好,侍候季孙斯坐下。仲孙何忌又喊一声:“还不快送上浆汤来!”不移时,两名童子从院外进来,一个手捧托盘,盘盛一碗浆汤,另一个手持一张雕花几案。两童子将几案与浆碗在季孙斯面前放好,双双退下。季孙斯端起浆碗,喝了一口,笑道:“人已经坐下,浆已经喝过,你还有什么拖延之术?”仲孙何忌假作不懂之状,道:“什么拖延不拖延?”季孙斯道:“我问你的话,你迟迟不答,难道不是故意拖延?”仲孙何忌道:“你问我什么来着?”季孙斯道:“我问:成邑之战不是会棘手得很么?”仲孙何忌听了一笑,道:“嗨!我没听出你那是句问话。”季孙斯道:“现在总该听明白了吧?”仲孙何忌一笑,道:“棘手难道不是正中贵怀?”季孙斯道:“笑话!这同我有什么相干?”仲孙何忌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难道心甘情愿堕费?”季孙斯道:“我在说堕成,你却说堕费,风马牛不相及。”仲孙何忌道:“谁说堕费与堕成是风马牛不相及?主公要是不能把成邑给攻下来,你难道不就有借口重修费城?把城墙修得比原来更高、更厚?”季孙斯略一思量,道:“你这话听起来倒也有些道理。”仲孙何忌道:“岂止是有些道理而已!在对付公室这一点上,三桓得同进退。你何妨也找点借口不去参与这攻成邑之役?”季孙斯道:“我找借口不难,不过,不知叔孙州仇会怎么想?”仲孙何忌道:“叔孙州仇同我的关系差,同你却气味相投。你去把这意思告诉他,他必然也会抽手。”季孙斯听了,点一点头。仲孙何忌又道:“你与叔孙州仇重修费城与后城之时,我仲孙何忌愿遣五百壮丁相助。如有食言,令我右腿有如左腿!”季孙斯瞟一眼仲孙何忌的左腿,道:“你这腿伤可是苦肉计?”仲孙何忌道:“苦肉计也好,不是苦肉计也好,反正疼的是我的腿,你却是凭空得个重修费城的机会。”季孙斯听了一笑,站起身来道:“不多打搅,你慢慢养伤,就此告辞。”仲孙何忌道:“恕不能相送。托你说给叔孙州仇的话,千万不要忘了。”季孙斯道:“你尽管放心,我怎么敢忘?不说服叔孙州仇与你我同进退,我季孙氏的费城又怎么重修得成?”

光阴荏苒,司卦择定的吉日腊月初三,一晃之间早到。这一日,天色阴沉,北风凛冽,寒气逼人。仲孙何忌的腿伤还不曾痊愈,季孙斯患了伤风,叔孙州仇感染腹泻。三人都不能随军征讨且不说,三家合计总共只派出一千五百人马,而且大都老弱,充数而已。孔丘见了,心知三桓捣鬼,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令冉求率鲁公所属兵车百乘先行,颜刻率执政卫队骑兵五十为中军,子路率领三桓所遣一千五百人马为殿后,浩浩荡荡,出了曲阜北门,往成邑进发。公敛处父早已在距城十里之外挖了宽约两丈、深约十尺的壕沟,壕沟之后又树起两人多高的鹿角。冉求领兵车先到壕沟之前,下车看时,但见壕沟挖得陡峭,不搭跳板,车不得过;鹿角扎得密实,不用火攻,难以逾越。无奈时值腊月,哪有东南风?倘用火攻,又怕烧着自己。冉求正一筹莫展之时,孔丘驱车载鲁公赶到。冉求趋前,将所见情形禀告孔丘。孔丘尚未作答,听见一串铃响,冉丘喊一声“小心”。孔丘抬头一望,只见一只响箭,挂一个竹筒,从鹿角之后成抛物线状高高地飞射过来,落在孔丘车前四五步之处。冉求从地上拾起响箭,从箭上取下竹筒,将竹筒交给孔丘。孔丘取竹筒在手,剔开封泥,从竹筒中取出一封帛书,正要在手上展开来看时,却见帛书顶端赫然写着“鲁公亲启”四个大字。孔丘见了,匆匆将帛书重新卷好,双手捧着,转身递给鲁公。鲁公在手上展开来匆匆看过一遍,交还孔丘,道:“公敛处父在书中再三申明并无叛鲁之意,不过想为鲁国把守北门而已。他既然无意与寡人为敌,三桓又都不肯来,这成邑不攻也就算了。把公敛处父逼急了,他以城降齐,反而不美。”孔丘道:“不堕成,季孙氏与叔孙氏必然据以为借口,重修费城与后城,堕费与堕后之功,岂不是尽弃?”鲁公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三桓的势力哪能一朝去之?先君昭公因不能忍,结果流亡在外、客死他乡。寡人不想重蹈覆辙,孔大夫可传下令去,就此班师。”

临淄齐宫无寒殿内,齐公与犁弥隔几相向而坐,聚精会神于几上的棋局。局中黑子白子犬牙交错,局势已过中盘。一名谒者进来禀道:“孔丘伐成,无功而返。”犁弥听了,喜形于色,嘴上“啊”了一声,信手将手中黑子放下,不偏不倚,恰好自紧一气,好端端断送一条大龙的生路。齐公见了,笑道:“这一盘你输了。”犁弥叹口气道:“一着错,全盘输,正像孔丘之败走成邑。”齐公笑道:“你自己输了棋,同孔丘有什么关系?”犁弥道:“怎么没有关系?孔丘堕三都之举,就如同我这盘棋中走的这条大龙。走好了,大赢特赢,走错了,一败涂地。孔丘伐成,无功而返,就像我这臭着,自紧一气,哪还能有生路?”齐公道:“你难道是说孔丘会引咎辞职?”犁弥摇头,道:“孔丘不是急流勇退那种人。”齐公道:“鲁公会罢免孔丘?”犁弥道:“鲁公不过一傀儡,哪有这实权?”犁弥一边说,一边将局中黑子拈出,投入棋盒。齐公道:“那你的意思,是说三桓会逼孔丘退位?”说罢,也伸过手来,取走局中白子。犁弥道:“季孙斯感激孔丘帮他夺回了汶阳,仲孙何忌毕竟是孔丘的弟子,又是孔丘的姻亲,这两人都不会逼孔丘。叔孙州仇虽然对孔丘怀恨在心,无奈孤掌难鸣,料想也不会有所举动。”齐公道:“既然如此,孔丘的执政之位,不是稳如泰山么?说什么‘一着错,全盘输’?”犁弥摇一摇头,道:“岂能稳如泰山?如坐针毡还差不多。”齐公道:“此话怎讲?”犁弥道:“孔丘伐成无功而返,季孙斯与叔孙州仇一定会借机重修费城与后城,孔丘堕三都之举于是会前功尽弃。堕三都以失败告终,让人识破孔丘所鼓吹的儒术,不过是迂阔的老生常谈,并非无往而不胜的大道,鲁国朝廷上下不再会视孔丘为神明,孔丘自己也必然会怅然自失。主公于此时略施小计,何愁孔丘不去官?”齐公道:“你所谓的‘小计’,究竟何所指?”犁弥道:“上次夹谷之会,鲁公看莱女裸舞,看得口角流涎,丑态百出,可见鲁公必然是个好色之徒。”齐公道:“鲁公的好色,同孔丘的去官,又有什么关联?”犁弥道:“主公选数十名能歌善舞的美女赠予鲁公,鲁公既得美女,少不得夜夜贪欢,如何还能早朝?孔丘既受挫于三桓,又见鲁公怠于政事,必然心灰意冷。主公再于此时遣人去鲁散布流言,说孔丘迂阔无能,恋栈尸位。孔丘现在已经如坐针毡,到那时候还怎么沉得住气?”齐公听了大喜,道:“好!选美与传谣,这两件事寡人就都交给你去负责办理。”犁弥道:“不敢有误。”说罢,起身告辞,却被齐公拽住,道:“不争这一刻工夫,何妨再杀一局!”

十日之后,齐国所献美女八十进了鲁宫,鲁公既得美女,果然日日载歌载舞,夜夜翻云覆雨,一连三日,不听政事。孔丘三番进谏,鲁公不得已,第四日勉强起了个早,于辰时下半来到听贤馆中,却只见孔丘一人垂手而立。鲁公睡眼惺忪,精神不振,道:“季孙斯、仲孙何忌与叔孙州仇怎么都还不来?”孔丘道:“三位大夫空等三日,今日还会不会来,臣不得而知。”鲁公道:“既然大家都不愿早起,又何必勉强早朝?从此以后,有事,随时上奏;无事,不必朝见。”鲁公说罢,打个哈欠,口喊一声:“退朝!”双掌一拍,早有两名侍女从屏风后转出,将鲁公扶掖而去,把孔丘一人撂在厅上发呆。

孔丘返回孔府书房,郁郁不乐,闷坐半日,唤人将磬拿来,一边敲磬,一边唱道:“‘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春梅闻声而入,道:“什么事又怪到女人头上?”孔丘不予理会,接着敲,接着唱。春梅道:“你不是说:‘食色,性也’么?好色既然是男人的天性,怎么能怪女人?”孔丘仍旧不予理会。春梅又道:“我叫你不要去搞什么‘堕三都’,你偏不听,所以才会落得这结果,同女人有什么相干?”孔丘停下手,道:“胡搅蛮缠!鲁公不上朝,同‘堕三都’有何干系?”春梅道:“怎么不相干?鲁公见你得罪了三桓,办不成事,所以才懒得答理你。”孔丘尚未作答,听见门外响起脚步声,举头一望,见是子路。孔丘道:“你怎么也得闲?”子路道:“昨晚齐公送来二十名美女给季孙斯,季孙斯得了大喜,立刻在府上张灯在结彩,大宴宾客,一夜贪欢,至今还未起床。听说鲁公三日不朝,所以趁便来打听消息。”春梅听了,不禁掩口而笑,道:“我走了,让你师徒方便说话。”说罢,退出门外。孔丘道:“君不君,臣不臣,还有什么可说?”子路道:“好色乃人之常情,本来无可厚非。不过,好色贪欢以至于废寝忘政,我看夫子是不是该走了?”孔丘正要答话,门外又响起脚步之声,子路扭头望去,见是冉求与子贡联袂而来。子路道:“你两个怎么也得闲?”子贡笑道:“又没人送美女给我,怎么不得闲?”孔丘正色道:“时局如此,你还有心思讲这笑话!”子贡道:“不过一些流言蜚语,夫子何必在意?”孔丘道:“什么流言蜚语?”冉求道:“夫子所谓‘时局如此’,难道不是指‘迂阔无能,恋栈尸位’这些闲话么?”孔丘道:“我是指鲁公三日不朝而言。你说的这些闲话,从哪听来?我怎么不知道?”冉求道:“这些不三不四的闲话外面已经风传一两日,弟子不想令夫子分心,所以不曾禀告。”孔丘道:“准是有人想叫我辞官而去,我偏不走,倒看他还能有些什么花招。”子路道:“鲁公既然怠于政事,三桓又都从中作梗,留下来一事无成,又有什么意思?”孔丘听了,沉默不语。过了片刻,子贡道:“再过五天就是郊祭之日,祭祀结束之后,倘若鲁公不忘据《礼》分赐祭肉给大夫,我看夫子还是可以留下不走。”孔丘略一迟疑,道:“言之不为无理。倘若鲁公连分祭肉给大夫这礼都不守,留下来也就真是没有意思了。”子贡道:“夫子倘若真须辞官而去,是打算回阙里山庄隐居呢,还是打算到别的诸侯国去?”孔丘道:“退居阙里,或许会让人误以为我以退为进,只有流亡外邦方才能明我的心迹。”子路道:“夫子准备去哪国?”孔丘道:“流亡外邦,如丧家之狗,哪能预先准备?哪国见留,就在哪国住。”子路道:“弟子妻兄颜浊邹在卫国都城郊外有座庄子,唤作‘闲居’,现在正好空着,夫子若不嫌弃,可先去那儿歇脚。”孔丘道:“闲居可以养志,这庄名倒是取得极好。”子路道:“环境也极不俗。”孔丘道:“卫大夫蘧伯玉数年前曾经请我去卫,如今在卫既有落脚之地,那就正好先去卫国看看再说。你先替我谢过你的妻兄。”子路道:“夫子不必客气,颜浊邹早就想拜夫子为师,只可惜一向无缘,这回夫子倘若真去他庄上逗留,是他时来运转。”

五日后,孔丘陪同鲁公郊祭完毕,回到执政府中,直等到天黑,不见鲁公赐祭肉来,正想遣颜刻去打听消息,却见子路怒气冲冲从外而来。请安既毕,子路道:“夫子不必等了,祭肉已经分赐给三桓,其他的大夫一概无份。”孔丘听了,忿忿然自言自语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使臣不以礼,臣事君如何能以忠?鲁公既然不以礼相待,孔丘不得不去。”说罢起身,吩咐冉求道:“把屏风上的绢幅揭下带走。”冉求道:“夫子当真要辞官而去?”孔丘不答,却吩咐颜刻道:“明日一早备车,起程前往卫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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