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胜利那天似乎不远了
在乡居湘中的一年多时间里，曾国藩预测了局势的多种可能性：湘军势如破竹直接捣毁洪秀全的老窝；太平天国内部再来一次“大清洗运动”；洪秀全卷土重来，再来个西征，那时咸丰帝不得巴巴地来请我。
曾国藩盘算他的，我们来看看前线战事如何。由于太平天国的内讧，湘军控制了两湖、江西的绝大部分地区，开始向安徽方面进攻。
由于作战有功，湘军将领们一个个加官晋爵：胡林翼加太子少保，杨载福官拜提督，李续宾官至巡抚，赏穿黄马褂，其他将领也都各有提升。然而，湘军老帅曾国藩仍然是侍郎官衔。曾国藩乡居在家，颇好黄老之术，争权夺利之心淡了一些，可是，想想自己亲手创建了湘军，东征以来，一路血战，一帮小辈们升官扬名，自己在关键时离开了战场，自然也就失去了立功扬名、光宗耀祖的大好机会，如果战争马上结束，自己可就太吃亏了。想到以后出门都不好意思跟这帮下属打招呼，曾国藩后悔得几次想提笔上书要求上前线，赶紧搭上立功的末班车，无奈还是抹不下这张老脸。
时局的变化之快往往令人难以预料。这一次，历史注定要曾国藩再次走上前台。
咸丰八年（1858），石达开率二十万大军，由江西的饶州、广信转入浙江，攻占了浙江常山、江山等地，对衢州发起攻击。浙江是清政府的粮仓、钱袋子，这样的宝地当然不能让石达开占去。湘军虽然在收复两湖、江西的过程中得到壮大，但是如果既要守护刚刚收复的失地，又要东助浙江，兵力上确实捉襟见肘。由于援兵迟迟不到浙江，一时间，浙江的形势骤然紧张起来。
在湘军东进的过程中，胡林翼、骆秉章等人也认识到，湘军缺乏能统筹全局的主将和核心，大家各自为战，一盘散沙。而曾国藩，作为创建湘军的统帅，他的作用绝无人可以代替。
时刻想着让恩师出山的胡林翼于咸丰八年三月二十九日（1858年5月12日）上奏，请求起用曾国藩带湘军进援浙江。咸丰帝看到形势又紧张起来，遂于五月二十一日即在骆秉章上奏之前发布了起用曾国藩率兵援浙的命令。
曾国藩于六月三日接到圣旨，这一次，早就等得不耐烦的曾国藩再不提什么条件；在他的心里，职权、粮草都已经在乡居这一年里想得头头是道了，没权就没权吧。他于六月初七离开荷叶塘，赶赴战场。
这次出山，没有了第一次东征时的檄文，没有赴战场的豪迈气概，曾国藩的第一站不是浙江，而是长沙。
在长沙，见到湖南巡抚骆秉章和师爷左宗棠，曾国藩和他们商量了出师计划。这要是在以前，无异于天方异谈，可是，现在的曾国藩认为是理所应当。这就是成熟，这就是华丽转身。
对于骂自己骂得最凶的左宗棠，曾国藩心里还是有些不爽的。不过见面之后，曾国藩发现左宗棠言谈之中透着真挚和正直。因此，他也以真挚的态度与左宗棠交谈，毫无掩饰之情，这使左宗棠很感动：自己把他骂得那么厉害，对方却毫不在意。两人谈了很久，从用兵谈到做人，从做人谈到学问，最终“相逢一笑泯恩仇”。
这一次交流大大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也使曾国藩认识到他的这种儒道融揉的处世方式的魅力。要是见面就对左宗棠大加谴责的话，他是不能和左宗棠作一番很好的沟通的。他认识到左宗棠骂得其实也有道理，困顿江西虽然苦，但是其中也有自己的问题，那样关键的时候离开湘军，还伸手向皇帝要官，确实是自取其辱。
心中释然的曾国藩更加坚定了自己为人处世的态度。曾国藩大彻大悟后的巨大改变，他的朋友都有所感觉，胡林翼就说他“无复刚方之气”，令人意外。
曾国藩来长沙几天，主要是遍拜各衙门，连长沙、善化县衙也亲自造访。曾国藩不计前嫌、谦恭有礼的举动其效果是明显的。他的一番拜访、联络，赢得了湖南省大小官员的好评，都表示要兵给兵、要勇给勇、要饷供饷。
在湖北，曾国藩原样复制了自己的做法，在各州县之间作了一个亲善友好的巡回演讲。一时间，杀人不眨眼的“曾剃头”忽然变成慈祥的“老外婆”，让胡林翼等官绅大呼不适应之余，也都不好意思不掏钱了。
曾国藩的新变化给自己带来了顺风顺水的人气，这次不仅财力充足，而且两湖战事有利，这样发展下去，洪秀全死期就不远了。曾国藩暗自庆幸老天长眼，自己总算赶上了末班车，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混出个名堂来，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因为守制而一身缟素的曾国藩乘船顺流东下，到达黄州府下游五十里处的巴河，这里驻扎着彭玉麟的数营水师。湘军大将彭玉麟、杨载福、李续宾、鲍超、李元度、杨国栋、彭寿颐、曾国华等人都集中在这里，等着与曾国藩商量军机。
和这些阔别一年多的部下见面，曾国藩感慨万千。大家看着老帅也是万分欣喜，毕竟自己的官再大，那也是老帅一手提拔、举荐的。这份情，到哪里都是在的。再说，整个湘军的魂就是曾国藩，这一点大家在这一年多里感受得特别清楚：互相之间谁也不服谁，搞得心里都不舒服，这都是军中无帅的缘故。
曾国藩提出：湘军的最终目标是攻下江宁，所以军事重心不能离开长江两岸的数省，力量要由西向东使。石达开南窜，我们不能让他牵着走。目前浙江紧张，只能派部分兵力，配合地方绿营监视，不能轻易言战。
所以，下一步的作战方案应该是：曾国荃的吉字营继续围攻吉安；李续宾、彭玉麟、曾国华、鲍超等营进入安徽战场，落脚点是安庆；其余部队由曾国藩本人统带，奉旨驰援浙江。
这让人感到奇怪，朝廷让曾国藩出山是援救浙江的，而曾国藩的计划里，浙江只是旁枝末节，江宁才是重点。
那朝廷的命令怎么办？——曾国藩也想明白了：爱咋办咋办。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何况湘军又不是朝廷的正规军队，仗怎么打，当然得听我曾国藩的。所以，清政府的钱袋子、粮袋子这次看来是危险了。
但是，表面工作还是要做足的。为此，曾国藩亲率萧启江、张运兰、吴国佐各部近万人援浙。李续宾看老帅连自己的亲兵小队都没有，脸面上实在不好看，立即拨出所部朱品隆、唐义训一千余人担任曾国藩的亲兵护卫营。
曾国藩命部队到江西河口集结，自己则去了南昌，拜会江西巡抚耆龄。此次再入落魄之地，曾国藩显得格外谨慎，拜会各地官吏时不仅态度和善，而且谦恭谨慎。耆龄是一个官场老手，不像陈启迈、文俊那样做事不给自己留后路，主动答应给曾国藩供应粮草、军饷，这下曾国藩东进的信心更足了。
从河口出发到江西广信府铅山集结，曾国藩在赣闽两省之间的弋阳、双港、金溪等地驻守。直到九月九日进驻建昌，曾国藩一路兵不血刃，完全不像以前那样寸步难行。
这种情况让曾国藩觉得胜利的日子不远了。得意之余，他还计划一年之内全歼太平军，到明年秋天在天京城头看夕阳。
2.三河镇全军覆没
湘军这边在积极地调兵遣将、收复失地，那边的洪秀全也没闲着。虽然洪秀全定都天京以后积极地向皇帝习气靠拢，仗没打完就开始排除异己，搞得鼎盛的太平天国元气大伤，但洪秀全毕竟是几十年的老革命了，整顿工作做起来也是雷厉风行，立竿见影。
为了扭转危局，洪秀全罢免了自己的两位哥哥。这两个大哥正事不会做，腐败起来倒是不用别人教，影响实在不好。洪秀全挑选陈玉成、李秀成、李世贤、韦俊这样的年轻将领来主持军政，启用林绍璋、蒙得恩管理朝政，充分表现出一个优秀的政治家在危局中选贤任能的超群眼力。
事实证明，李秀成、陈玉成等年轻将领果然是天国后期的脊梁。在两人主持召开的安徽枞阳军事会议之后，太平军统一了思想，确定了目标，这为后来的战争奠定了很好的基础。
会后，陈玉成、李秀成各部联合作战，大败江北大营德兴阿、胜保的军队，歼敌五千人；后又进军浦口，歼敌万余，再破江北大营。接下来，太平军横扫苏北的清军，连克扬州、六合，在江浦一带建立了天浦省，成为天京的畿辅重地。
李秀成、陈玉成在苏北和清军拼杀，这就给了转战安徽的李续宾等部挺进皖南的机会，他们连克太湖、潜山、桐城、舒城，一路进逼安徽临时省会庐州的咽喉三河镇。
湘军自入皖以来，连战连捷，士气正旺，李续宾觉得，趁李秀成、陈玉成无暇西顾，快速拿下三河镇应该不成问题。但是，李续宾不知道的是，三河镇乃是太平军的存粮之处，太平军当然会重兵把守，加之太平军在此经营多年，城墙修得极其坚固。李续宾连攻不下，被堵在了城下。
而在江苏血战的陈玉成得到湘军重兵进攻三河镇的消息，急急忙忙地率兵回援，并奏请令李秀成赶来助阵。
和一些历史学家的分析不同，笔者以为陈玉成的这招“反包围”实在是有些巧合。陈玉成得知三河镇被湘军重兵攻击，首先想到的是三河镇保不住了，那干脆回援庐州吧。所以，陈玉成率兵赶到庐州城南的白石山、金牛镇一带。等他到了这里才知李续宾的部队还在火急火燎地攻城，就立即分兵一支先切断李续宾部的后路，并阻击舒城湘军的增援，然后会合随后赶到的李秀成部，稳稳当当地把李续宾部围在三河镇城下。
李续宾其实是有机会躲过这次反包围的。在屡次攻城不下，探子来报李玉成、陈秀成的联军攻陷了江北大营，回援庐州时，李续宾想过撤兵。但是，想到一路东来，太平军连战连退，这次虽然稍遇抵抗，但是城破只是时间问题；再说李玉成、陈秀成这样的后辈能有多大能耐？于是派人请湖北发兵增援，打算一举拿下三河镇，再坚守不出，以应对李、陈的援军。
李续宾算得不错，但是他没有算到人心的险恶。湖北巡抚胡林翼因父亲过世回乡治丧，李续宾求救书到了湖广总督官文的手里。官文是个满人，平日里就看着湘军不顺眼，就想不如让两者拼得两败俱伤，所以他一不发兵援助，二不令其退兵。李续宾不明就里，还在三河镇城下苦苦支撑，可左等右等援军还是不来。
李续宾等人知道，湖北的援军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本来，在刚得到李、陈联军赶来的消息时，李续宾若向屯兵英山的黄岗、唐训方部求援，援兵尚可赶至。现在，李、陈联军已经完成了对他们的包围，三河城外的李续宾、曾国华等人带着七千余弟兄，注定要面临着人生最危险的时刻。湘军这支最精锐的部队，虽然深知已陷入重围之中，但是，没有人胆怯。
咸丰八年十月初十清晨，深秋的大雾笼罩着三河镇，对面不辨人影，三河镇静得让人害怕。短暂的宁静霎时被漫天的喊杀声打破。
太平军兵分四路，朝着被围在核心的湘军大营冲杀过来。第一路由陈玉成带队，自金牛镇大道向湘军大营正面发动进攻；第二路由李秀成带队，由白石山侧翼包抄；第三路由三河镇守将吴定规带队，由城内带兵杀出；第四路由庐州太平军守将吴如孝带队，会合捻军由北路杀来。
这场攻防战从开始就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歼灭战。太平军的目标是不仅要胜，而且要杀得一个不留。而李续宾的愿望很简单，即使败，也要败得有尊严，至少要活着几个人出去，弄明白湖北的援军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战斗就这样整整打了一天，湘军依凭着营垒顽强地抵抗太平军数次潮水般的攻击。傍晚来临，浓雾茫茫，枪声渐渐稀疏，清扫战场的太平军将领兴奋得几乎晕了过去：此战，七千湘军除极少数落荒逃散者之外，悉数被歼，主要将领李续宾、曾国华等人被杀。这七千湘军是湘军的骨干，其中被皇帝加封的文武官员就有四百余人。
丁忧在籍的胡林翼听到这个消息，“大恸仆地，呕血不得起”，用他的话说：“三河溃败之后，元气尽伤。四年纠合之精锐，覆于一旦。而且敢战之才，明达足智之士，亦凋伤殆尽。”
此时，曾国藩在江西建昌大营还在等待李续宾胜利的消息，结果却等来了晴天霹雳一般的“全军覆没”的消息。曾国藩颤抖着手打开军情报告，读到一半，眼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李续宾，是自己一手提拔的、湘军中所剩无多的可以独当一面的将才，而曾国华更是自己的亲弟弟。这二人，加上七千多湘军最精锐之将士，大多都是起事之初一路跟过来的老部下。这次损失，于公于私，都不能不让曾国藩痛心疾首、肝肠寸断！曾国藩老泪纵横：守制之前，折去我塔、罗大将；守制归来，却又折去小将、胞弟，苍天，要给我曾某人和我的湘军多少绝望的打击啊！
到了夜晚，月明星稀，曾国藩难以成寐，辗转反复，想起当年自己带着国华离开老家，满怀壮志要匡扶国家光耀门楣，如今大业未成，兄弟二人却已天人永隔。胞弟的不幸与自己事业的低落交织在一起，让曾国藩不由得黯然泣下。
三河镇的兵败，较之湖口、九江的损失还要大。湖口、九江，不过是老虎折了几根爪子，断了几颗牙，而这一下简直是把老虎的腰打断了。三河镇战役的影响亦是极其深远的，如果此前的曾国藩只是为了建功立业的话，从今以后，他与洪秀全的争斗又多了一层报仇的成分。
多年以后，曾国藩对三弟曾国华在三河镇战役中惨死的情状仍耿耿于怀：曾国华被人乱刀分尸，是曾国藩秘密派人寻找了好久才合成全尸下葬的。对这次惨剧的直接祸首湖广总督官文，曾国藩却表现出惊人的平和，该谈笑谈笑，该往来往来，不得不让人感叹乡居近两年的曾国藩有了极大改变。要是换了以前，就是十个官文也不够他收拾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