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梦麟即将退休，工作了三十几年，正儿八经住单元套房是第一次。尽管南区医院分给他的那套房子他也住过，但他主要是在上河街的老房子里住，医院的房子偶尔心血来潮才去住一个晚上，而且还是同常永琼离婚之后、同唐爱丽结婚之前的那一个短短的空档时期内。同唐爱丽结婚以后，他再也没有去那里住过。
把门窗擦干净，挂上了窗帘，把地拖了又拖，杨梦麟把从杨家老屋搬到唐爱丽的房子里的一切有用的东西搬了进去。这些在外面客居了几个月的家什，又回到了杨梦麟自己的家。唐爱丽只搬了自己的生活必需品进去，不是常用的还留在自己的那套房子里。她想如果需要什么，可以马上去拿，离得不远，她那套房子是她儿子在住，她也有钥匙。
在新房子里，他们又新买了一套沙发、一台大彩电和一台冰箱。至于空调，杨梦麟也有考虑。他想再看一下，感受一下，看有没有必要。他是一个不愿落伍也不想太冒进的人，几十年从穿的到用的，他都是这个原则。
住进新房子，感觉真好，平时难得一笑的杨梦麟笑呵呵地同唐爱丽说着话。
退休前的几年很快过去。
这一周杨梦麟上门诊。上午快下班的时候，医院人事科李科长到他的诊断室说：“杨老师，下午你这里不忙的时候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嗯。”在给病人诊断的杨梦麟点了点头，答应了一声。
人事科长来，杨梦麟知道是要跟他说退休的事。工作了一辈子，说要退休，不管是谁，难免伤感和失落，其中有对工作的留恋，也有另外的一种感觉——人家都在说，你老了！人，谁不怕老？谁不愿永远年轻？年轻多好！
回到家里，唐爱丽还没回来，杨梦麟坐在沙发上，没有喝茶也没有抽烟，一个人发愣。
门锁插进了钥匙，锁芯转动，门开了。唐爱丽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刚在市场上买的菜。
“又啥子事，看你一脸的不高兴？”唐爱丽看杨梦麟的样子，一进门就问。
“嗯……医院叫我退休啦……”杨梦麟半天才回答女人的话。
“退休就退休嘛，人人都一样，都有这一天，有啥好怄的！”
“……”
唐爱丽坐也没坐一下就进了厨房。
这女人手脚麻利，没多久就把饭菜端上了桌子。
“快吃，莫怄那些！”唐爱丽把一碗米饭放在杨梦麟面前，拿起一双干净筷子给他往碗里夹了一大筷木耳肉片。
杨梦麟一句话也没说，唐爱丽却一脸嬉笑地跟他找话说，不断地给他夹菜。
碗里的饭杨梦麟还没吃完，唐爱丽就站起来把碗接过去舀第二碗。
杨梦麟把饭吃完，唐爱丽把汤碗移过来，说：“喝点儿汤，帮助消化！”
杨梦麟拿起汤勺，舀了两勺到碗里喝了。
站起来抽了一支烟，转过去漱了口，刷了牙，杨梦麟进卧室午睡。睡午觉，是他几十年的习惯，如果不睡，整个下午都不舒服，头昏昏的。他是医生，害怕出错。所以常说，午觉必须睡，哪怕只眯十几二十分钟，也行。
下午五点过后，基本上没有了病人。
杨梦麟坐电梯上了六楼，到人事科去。
这一层是医院党政的办公用房——西头靠院子里一边是财务科，对面是院党委、工会的办公室；东头是科教科、医务科、护理部等和院长、副院长的办公室；中间是院办，对着步行楼梯和电梯口。
走过科教科、医务科、院长、副院长办公室，杨梦麟进了人事科。
“李科长，我来了！”杨梦麟叫了一声。
“哦，杨老师来了！请坐！”埋头做着事的李科长抬起头，边招呼杨梦麟边到饮水机上给他倒水沏茶。
“不用了，你有啥事说了我就下去了！”杨梦麟说。
“你现在没有病人了嘛，忙啥呢？我们好久没坐在一起说话了，多坐一会儿嘛！”李科长说。
“你找我就是说退休的事嘛，反正人人都有那一天，退就退嘛！”杨梦麟边往椅子上坐边说。
李科长见他有情绪，把茶杯放到他面前后，说：“我们两个从来没啥哈！我是搞了这个工作，没办法！你说得对，人人都有这一天，只是迟早的问题，我自己也不例外，到时间也要退。”接着，李科长把因为杨梦麟是进医院几十年的老同志了，又是业务骨干，所以院领导才叫他找他单独谈谈，要是其他人，到时间手续办了就是了，没有谁找谁谈，并且领导说，如果他愿意，退休手续办了，医院还可以留用等等说了。
杨梦麟听了李科长的这一番话，心里得到了一些安慰，说：“感谢他们，退都退了，就不留用了！”
“你再好好考虑一下，你退了以后干啥？”李科长说。
杨梦麟自己也在想，我退了干啥呢？口里却说：“忙了一辈子，退下来就耍，不干啥了！”
“那我们就给你办手续并把你的意见给领导汇报喽？”李科长说。
“行！”杨梦麟站起来走了。
回到一楼诊断室，他把私人用品收拾了一下拿回家，等退休手续在市人事局办下来，他就不来上班了。
上惯了班的人，刚退下来，都有一些不习惯。杨梦麟退了休，才在家待了一个星期就坐不住了。他不停地抽烟，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想下楼去。但是，到河边散步他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到街上又怕遇见熟人问他怎么不上班，若是说自己退休了，又不愿意人家说自己老。
日长昼永，真难熬啊！这时，杨梦麟想起了前几天退休谈话时李科长转达的院领导的话。但是，为时已晚，人家的好意自己已经回绝了。
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过了几天，杨梦麟冷静下来，决定要出去做事，而且要做体面的事。
去开一个外科诊所，他没有认为自己有多老，精力不够，只认为操心太多，有压力、有风险。活了一辈子现成人，不愿在这个年龄还给自己不自在。
到别的医院去帮忙，他觉得自己是全市首屈一指的三甲医院的大医生，到江城市任何一家医院，都是“皇帝的女儿下嫁”，他不愿屈尊枉驾。
最后，他想到了一个好去处——找自己的老同学也曾同事几年的张家俊。
张家俊从西昌森工局调回来后在成都市人民医院工作，他和杨梦麟同庚，但小几个月，到年底才该退休。
还是读书的时候的一个暑假天，张家俊到大沱杨梦麟家里耍过几天。后来杨梦麟的家搬回了城里，应该说来去更方便，而由于走上了工作岗位，张家俊一直没有出过远门。杨梦麟在西昌工作时，每年路过成都，或是同张家俊同路，或是给张家俊带东西，都要到他们家里去，张家一家人对他十分熟悉。同钱雪梅第一次离婚以后，杨梦麟心情不好，接连两个春节在成都过，就住在张家俊家里。虽然张家兄弟、姊妹都大了，房子住不了，他住在旅馆，但吃饭大多数是在张家俊家里。而且他住在旅馆里，张家俊一有时间就来陪他，同他聊天，一起散步、一起看电影等。如果说杨梦麟也有朋友，小学和中学的同学李国俊，大学的同学、后来又在一起工作的张家俊，就是最要好的朋友。
杨梦麟给张家俊打电话，说自己已经退休，身体还好，想在成都再找一份工作。
张家俊满口答应，说他马上去问，估计没有问题，叫他过来。成都是省城，本来医院就多，又新办了不少民办医院，国有公立医院的医生退休后到这些医院再就业成了一种时尚。
张家俊利用休息时间找了几家民营医院和一些系统的职工医院，都说要人，叫他把人带来。工资待遇，那些民营医院还出价不低。
杨梦麟到了成都，张家俊说了情况，杨梦麟喜形于色。他选择了一家职工医院，怕民营医院工作太辛苦、受不了，也怕靠不住，说垮就垮了，上了班拿不到钱。
一个休息日，张家俊陪同杨梦麟到了这家医院。
这家医院是一个大系统里的医院，其实也是一家公立医院。医院的规模不大，但科室齐全，设备也不差，环境清静幽雅，窗明几净，正对杨梦麟的喜好。
他们走进去，直接到了院长办公室。
院长四十多岁，白白胖胖，偏分头，鼻梁上架着一副金属架近视眼镜，看起来很有修养。
“院长！这就是我那天给你说的杨医生，他刚到成都！”进了门，张家俊对院长说。
“哦，请坐！”院长笑眯眯地说着，走上来同他们握了手，请他们在办公桌旁的沙发上坐，接着倒了两杯水放在他们面前，说，“请喝水！”
客套完，三个男人也是三个医生坐下来说事情。
听杨梦麟在西昌森工局工作的那段经历，院长特别感兴趣，说：“我们这个医院跟你原来工作的卫生所的性质差不多，主要是为在野外工作的职工服务，当然也面向社会。”
话说得很投机，看了杨梦麟的工作证和职称证书后，院长说：“杨老师，你到我们这里来，打算干哪个科？”
“我这么多年都在干外科，就外科嘛！”杨梦麟说。
“好，说实在的，我们医院就是需要好的外科医生，像你这样的。你来了，医院就要靠你了哟！”院长爽朗健谈。
“好嘛，我努力！”杨梦麟说。
说到工资待遇，还是那天张家俊说的那样，不过院长说：“杨老师，只要你干得好，工资我们有规定，没办法给你提高标准，但是在奖金等方面可以考虑！”
院长叫来人事科长和医务科长，作了介绍，并一同把杨梦麟带去和外科同主任和几个在上班的医生见了面。
医院给杨梦麟安排了一间房子，派护工打扫干净以后，抬了一张床进去，又在物资储备处领了一套被褥枕头放在床上。睡觉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吃饭医院有食堂，直接用现金就可以买，碗筷可自备，也可用食堂的。
杨梦麟又上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