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夫人去世后，保姆小英没有多少事做，被辞去了。不过，杨梦麟给她又找了一份工作。
小英走后，杨家只有杨梦麟、杨东生和周玉茹父、子、媳三个人。
周玉茹很能干，家里买菜、煮饭、洗衣服都是她一个人，只是扫地、收拾屋子杨东生帮一下。她进了门，杨梦麟中午和晚上回来水瓶里都有开水沏茶，还一天把杨梦麟“爸爸，爸爸”地叫得跟自己娘家爸爸一样亲切甜蜜。
杨梦麟很满意，待周玉茹像自己的女儿一样。
一年多以后，周玉茹生了一个女儿，取名佳佳。杨梦麟当了爷爷。
但是，自己没有女人，杨梦麟还是常常感到孤独和寂寞。
每天晚上吃了饭，洗了锅碗，小夫妻就带着孩子去转路，一两个小时才回来，天冷看一会儿电视，给孩子洗了就进自己屋里去了，常常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看电视。过年过节，周玉茹回娘家，东生和孩子也要一同去，一住就是几天。这几天吃喝洗都要他自己动手，并且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东生和玉茹结婚，临街的客厅做了新房，与他住的院子里西南角那间客厅兼卧室隔着两间小屋和一个厨房。三婆婆去世后，原来住的房子空着，没人住。大伯和邱姨年龄大了，在街门口那边进出，院子里的那道门很少开过。院子后面，晚上就他一个人，有时还有些害怕。如果是晚上吹大风、打大雷、下大雨，他更怕得不得了。
想来想去，杨梦麟要再去找一个女人。
一九九六年秋，谢家三表弟谢子鹏的儿子谢波考起了大学，是一所名牌大学，在非常有名的老字号——芙蓉餐厅设宴庆贺。婆婆在谢波他们城里的家，客人有谢波的大伯谢子鸿、大妈曾子英和他们的大儿子谢建、二儿子谢华、二女儿及女婿（三儿子谢军没结婚成家，还同父母在一起，父母来了，他没来。大女婿因与谢波家不和，很少往来，没有邀请），二伯谢子鸣、二妈杨莲花和他们的儿子谢伟、女儿谢宏及女婿夏长青，表叔何宗正夫妇和杨梦麟。谢家伯叔及子女先到，一会儿何宗正和爱人张琴也到了，只缺杨梦麟。在所有表兄弟表姊妹中杨淑贞为首，在表兄弟中杨梦麟居长，老大没到，不能开席。
等了很大一阵，杨梦麟来了，带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跟杨梦麟一路的女人身上。
在这之前，有的听说他同常永琼又离了，有的还不知道。
“哥哥来了！”“表叔来了！”“快坐！”座上的表弟和表侄招呼杨梦麟。
杨梦麟“哦哦”地答应着。
“外甥来了，快坐！”谢波的婆婆看见，招呼杨梦麟。
“哦，二姨，你也来了，你多久进的城？”杨梦麟先没有看见二姨，听见声音看过去才看到，赶忙说，接着拉着同路来的女人说，“这是唐爱丽！”
“哦，快坐，快坐！”大家赶快招呼这个全场唯一的一个生面孔、一个脸红着的笑眯眯的女人。
“这是又找的一个？这是杨梦麟现在的女人？”二姨、表弟、表弟媳、表侄儿、表侄女们疑惑着。
虽然诧异，但并不敢肯定这就是杨梦麟现在的女人。
女客那一桌都问谢波的二妈杨莲花。杨莲花说：“我们住在他们对门，有时看见他，但没看到他带过这个女人，那总是他又耍的哟！”
谢波的大伯谢子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同杨梦麟年龄最接近，关系密切。
“哥哥，你好久还是举行一下嘛！”谢波的大伯说。
“还举行啥，不愿麻烦了！”杨梦麟心里明白大表弟说的举行是什么，回答说。
听了杨梦麟的这个回答，全场都才弄明白——这个女人是杨梦麟现在的女人，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唐爱丽应该在女客那一桌坐，想到她是第一次见这些人，不好把她同杨梦麟分开，叫她紧挨着杨梦麟坐在男席上。
唐爱丽小杨梦麟十四岁，在南山脚下的牛奶场上班，是场里的会计，前夫也是因病离去的。这个女人爱笑，但不出声，一笑就眯着眼。
杨梦麟同唐爱丽结婚是第六次结婚，唐爱丽是杨梦麟的第五任妻子，皂荚树下杨家二房这一辈的第五位主妇。
杨梦麟的五个女人五个样，唐爱丽同前面的四个女人不同。
她的皮肤和长相是杨梦麟五个女人中的第五，而对男人的控制是五个女人中的第一。她同杨梦麟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至今没有人知道，杨梦麟怎么会爱上她也没有人说起。在同亲戚那次吃饭以后，杨梦麟几乎断绝了同所有亲戚的往来，包括住在同一条街、两斜对门、步行要不了十分钟、杨梦麟唯一的同胞姐姐淑贞。淑贞说自己一年难得见杨梦麟两次，同亲戚不往来，见不着他的面，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没有谁登过他家的门。久而久之，他们和人家疏远了，人家也和他们疏远了。李国俊前几年因肝病早逝，杨梦麟再也没有什么朋友，他好像一个把自己装在“套子里的人”。
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杨梦麟的大致情况、大的事情别人还是知道。
唐爱丽对杨梦麟管得极严，对杨梦麟的生活——衣食起居，也管得极好。杨梦麟十几年里很少上过市场买过菜，上市场不是被逼着就是陪着唐爱丽。而且，很久没有在市场上看见他了，既没有看见过他一个人在菜摊前讨价还价，也没有看见过他同唐爱丽一起逛市场。唐爱丽一个人在市场上买菜倒是经常看见。杨梦麟露面的时间少，但是只要上街，穿得还是那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头发一丝不苟，脸色红润，充满着幸福感。谢家二表弟谢子鸣、三表弟谢子鹏有时在街上遇见他，问他过得怎样，他说：“好，家里一切事情都主要是唐爱丽做，我想帮一下就帮一下，不想帮就算了！”姐姐淑贞说：“杨梦麟说，那个女人对他好得很。”淑贞的大女儿谢红在离杨梦麟的家不远的地方开了一个饭馆，她看到杨梦麟的时候最多，她说：“舅舅倒享福哦，唐爱丽把他照顾得周到得啥样的！”
城市建设打造了城东新区，建成区的南河治理工程告一段落后，人口居住密集、仍是商业中心的老城河街被纳入了改造计划，杨家的百年老宅要拆除。
拆迁的政策是：以新换旧，按差价多退少补。大伯赵发贵和邱姨年龄大了，邱姨的女儿、女婿在继城东新区后开发的南区买了房子，拆除又是政府的号令，是建设城市，从来服从惯了的一般工人，立即表示了同意，只说拆除的价格和新安排到哪里的问题。说价格，老城先拆的也是这个价，有的还低些，没法提高。说搬到哪里，近的，就在河街上，远的也不算远，地段也好，生活方便，比河街还好。因此，无话可说。杨梦麟应该是这个院子主事的人，但他对这方面既无经验，也没有多想，问了问左右邻居，人家同意他也就同意了。拆迁办的人做杨家院子的工作非常顺利。
杨梦麟生在河街住在河街，除了张凤云，几个妻子都是在河街娶的，服侍了他一生的母亲也是在河街去世的，儿子杨东生和女儿钱华都出生在河街的这个院子里……他对河街太熟悉、太有感情了！但是，大势所趋，无法阻挡。只是他还要上几年班，这里离医院近，他不愿意在快要退休了的时候还走多远去上班，在搬迁的地方上他提出了近一点儿的要求，选择了下河街里边与大西街交接处南面的万和公寓。
拆迁办的人带着他们去看房子，在几套房子中，他们要了一套南北朝向、面积大的两居室。要这个房子，拆除他们的旧房子补偿的钱还略有多余。杨梦麟、唐爱丽觉得很满意。杨东生和周玉茹带着两岁的女儿佳佳也去了，看到刚刚建成的新楼房，同自家住的老房子相比，新房子又宽敞又明亮，既坚固又时髦，十分喜欢。
河街改造工程马上就要启动，凡属拆除的住户限时搬出。
房子要装修了才能入住。要装修，再简单也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在这段时间——政府称为“过渡期”，承诺提供过渡房。
搬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杨梦麟一家的安排是：医院给杨梦麟在南区分院分的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杨东生和周玉茹是年轻人，喜欢住好房子，他们带孩子去住；杨梦麟和唐爱丽先住唐爱丽原来的那套房子，万和公寓的房子装修好了，他和唐爱丽搬进去。
方案是杨梦麟和唐爱丽提出的，杨东生从来是爸爸怎么说就怎么做，玉茹也是一个温顺的媳妇儿，没有任何反对的意见。况且，当时也只有这样。
医院给杨梦麟在南河坝分的房子，是唐爱丽同杨梦麟结婚之前、常永琼时期的事情。
市医院的老院长年满退休，年富力强、有魄力、有才干、医术好、又有群众基础、人脉关系好的姜志远任院长。姜志远“文革”前期医学院临床医学毕业，“文化大革命”中被分配到区乡医院，讲文凭、重知识的时候调到县医院外科。姜志远来的时候，杨梦麟正红极一时，两人在一个科室上班，关系不错，姜志远后来当科主任、副院长，对杨梦麟仍然很看重。
姜志远当院长，一上任首先抓管理，加强医护人员责任心，提高服务质量，赢得了上级领导和社会各界的肯定和好评。同时，他筹集资金购进了彩超、CT、核磁共振等大型先进医疗设备，赶上和超过了军工职工医院和市急救中心的设备水平，医院的诊治手段大大增强，争得了大量病人，社会效益显著提高，医院的经济效益一路飙升。有了钱，他着力改变医院的老旧面貌，大搞基本设施建设，改变医护人员居住条件。新建了现代化的外科大楼，增设了城东和南区两个分院，使三个主城区都有了市医院的机构……经国家评审，医院被定为国家三甲医院，同时更名为市中心医院，在全市当起了行业老大。
医院在南区分院后面盖了四幢宿舍楼，但由于多年积累的住房欠账太多，仍然僧多粥少，分房竞争激烈，有的科室骨干因为没有分到新房子愤然辞职开诊所。杨梦麟交了分房申请，他虽然在医院没房子，但有私房，按当时国家住房改革精神是不能享受福利分房的。院长办公会议上，提到杨梦麟时，姜志远先发言：“老杨应该分一套房子，人家是老大学生，在医院工作的时间长，在技术上认真说是过得硬的。出那次事故，主要是老婆正同他闹离婚，情绪不好，否则他哪能出那些问题？”一把手一说，长期同杨梦麟在外科同事的张副院长、严副院长表示同意，原来在内科工作的赵副院长也表示同意。几位院长都同意，其他参加会的人没有谁提反对意见了。
细细一想，要不是姜院长一番话在前，杨梦麟要分南区那一套房子，还真悬！
当然，走到哪里，杨梦麟都说姜志远好。
这是前话。
在规定的时间前，大部分拆迁户搬出了几十年几百年祖辈留下或是长期租住的土墙、木架、青瓦的老宅……
昔时热闹繁华、生机一片的河街，腾空出来的老旧房子像一条没有生命的黑灰色的长蛇僵卧在嘉陵江边，一个个曾经十分讲究的院子一片狼藉——墙倒屋歪，垣残壁断，废纸、塑料袋、烂鞋子、旧衣服、缺损的家具满地都是。
多少年的邻居街坊，多少代的世交故友，作鸟兽散，你不知道我搬到了哪里，我不知道你迁到了何处。杨家院子的人都搬了出去，从老旧的房子搬进了现代化的高楼大厦。但是，他们对老宅的依恋丝毫未减。
工程红线划出，随着一台台重型挖掘机、装载机和载重汽车的轰鸣声，杨家的百年基业同其他院子一样，先是被撕开一个豁口，接着就是一间一间的大房小间轰然倒下。那些木梁，那些竹笆、那些楼板、那些石阶、那些砌墙的青砖和檐口的浮雕滴水黛瓦，很快同泥土混杂在一起，形成连绵起伏的小山，最后被作为垃圾不知运到了哪里……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几天时间，千年商旅云集，店铺林立，茶楼酒肆，勾栏妓馆，灯红酒绿，天天歌舞，夜夜笙歌，新中国成立后人口密度最大，有党政机关、医院、学校、码头的河街临江一边，被夷为了一片平地！
杨家院子唯一留下的，只有那棵古皂荚树。
这棵树是杨家的私产，现在归谁？杨梦麟去政府的有关部门询问。找林业局，林业局说：“城市的树，该城建部门管！”找城建委的园林处，园林处说：“那是城市的绿化树，市民都在享用，没有谁提出过产权不产权的问题。”杨梦麟只好作罢。不过，树还在那里，砌了高高的圆台，还贴了瓷砖，围得严严实实。
搬了家，一家人住在两处，一个在老城，一个在南区，隔得远，自然就分了家——各挣各的钱，各用各的钱，你吃你的，我吃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但是分了家，父子情割不断。杨东生和周玉茹经常带着女儿佳佳来看望杨梦麟。每次去，周玉茹想得比杨东生周到，都要带点儿自己亲手做的好吃的给爸爸。就是平时，只要家里煮好吃的，周玉茹都要叫杨东生打电话叫杨梦麟去。有时是杨梦麟一个人去，有时唐爱丽也去。这样的儿子、媳妇、孙女，杨梦麟心里喜欢，经常到南区那边去，给佳佳拿钱和买书、买笔等学习用品以及爱吃的零食。
血浓于水。钱雪梅第二次同杨梦麟离婚，把东生留给了杨梦麟，东生没有记恨母亲，仍然把钱雪梅“妈，妈”地叫得亲切。同杨东生结了婚以后，玉茹也跟着东生叫“妈”。孙女佳佳更是“婆婆”前“婆婆”后的。钱雪梅清高傲气，但也不失惜子怜孙情怀，把儿子、媳妇、孙子时常都是挂在心上的。
万和公寓的房子装修好以后，担心装饰材料的有害物质的危害，打开门窗敞了一两个月后，杨梦麟和唐爱丽搬了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