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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七(2)

新疆的太阳落得比东部晚两三个小时,伊犁比乌鲁木齐更晚些。已经十二点,斯文、谢方正、李子南三人被关进审问室隔壁的一间房子。房子里没有床,只有凳子。这一夜,邵、谢、李三个谁也没说话,垂着头坐以待旦,等着命运的发落。

不久,斯、谢、李三人被遣送回江城。

听了马玉彦的讲述,钱雪梅痴痴地半天没有说话。

见她发呆,马玉彦说:“我听别人告诉我的,不知是否真实,真是这样,就是大事情了!”

钱雪梅张皇地抬起头看马玉彦,见他摊着两手,她知道马玉彦的意思是:“这就无可奈何了!”

王久安、刘建生从屋里出来,见马玉彦和钱雪梅还站在院坝里说话,说:“你们两个说啥子,说了这么久?我们准备走了!”

“说一件与你们无关的事。走嘛!”马玉彦说。

常玉娥和宋培远送其他客人出来,四个林场战友说:“我们正说来告辞,我们也走了!”

常玉娥夫妇留他们,没留住。

四个人走出常玉娥他们住的院子。

来到了街上,马玉彦、王久安、刘建生三个一边走一边说话,钱雪梅默默地走在旁边。走了不远,四个人各自回家。

马玉彦说的朱云林的事,钱雪梅很震惊。是啊,投敌叛国,是多大的事情!她为朱云林想了很多,甚至怀疑是否真有此事。她希望马玉彦说的都是子虚乌有。因为叛国投敌,离普通人太远。朱云林虽然读的书多,知道的事多,思想深邃,才华横溢,一身文人气,在林场穿着西服下田插秧,遭到“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批判也还放不下他的“臭架子”,但他毕竟只是一个知青、一个普通的人,怎么敢做那样的事情、犯那么大的错误呢?而且,朱云林家庭出身不好,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同她一天到的林场,虽然他对“阶级斗争”的扩大化、“文化大革命”的大批判和武斗、只抓革命不促生产等问题有看法,但是他从来没有过任何反对共产党、要背叛自己祖国的思想呀!

一回到家,钱雪梅就进屋倒在床上睡觉。但是,她一会儿也没睡着,脑子里一直萦绕着朱云林的事情。

吃晚饭时,母亲周秀兰喊了几次,她才起来。父亲钱家吉和母亲周秀兰见她起来也不说话,以为她到常玉娥家去跟谁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可是,吃了饭后问她,她说:“没啥事呀!”又问她是不是收到了杨梦麟的信,闹什么别扭了。她说:“哪儿哟,一切情况正常!”为了叫父母相信,她还带着一种调侃的口吻和笑意说。历经世事的父母从她的笑意中看出了其中的苦涩,但仍然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钱雪梅同杨梦麟确实保持着正常的通信关系。通了几封信后,她了解了杨梦麟的一些情况,杨梦麟更洞察到了她的内心世界。

钱雪梅认为,言为心声,但是较之面谈,写在纸上的话容易矫揉造作。由于同杨梦麟直接接触太少,写信的时候,她觉得没有多少话说。每次回信,结尾都是:“暂写至此,见面再叙。”对男人,特别是已经蹚过女人河的男人,她还不知道他的先天情性和内心思想,因此她也没有全部吐露自己一个黄花少女的芳心。不过,钱雪梅不是那种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女子,对于杨梦麟的选择,从理性上说,她认为还是对的,她只是希望能同他早日见面,同他接触、同他交谈、同他相处,建立起一种真正的恋人关系。

光阴似箭,转眼又是一年过去。

元旦节到了。农村农民不放假,城里来的知青例外。农村的人都知道,城里兴过元旦、五一、十一,所以知青放假回城,没有谁有意见。

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放了工,钱雪梅回到李成文院子里的住处,把“农业学大寨”改田改土的尘土抖了抖,洗了脸,由弟弟钱哲元骑自行车带着回城。

家里知道他们要回来,父亲钱家吉在做饭时已经把他们打算在内。他们姐弟到家时,饭菜已经摆上桌子。

节日的前一天晚上和节日的当天晚上一样,街上的人比平时多得多。男女老少都裹着厚厚的棉衣,脸上笑得开了花。知性男女,男的光着头,女的一顶风雪帽,肩并肩走着,看起来既有品位又有风度。少男少女们,界限分得很清,四五个小伙子并排走过去,后面又是四五个女孩子并排走过来,步伐整齐,像是参加学校里运动会的开幕式。孩子们玩着鞭炮和烟花,一会儿点燃一个鞭炮甩到街中间,“砰”的一声把人吓一跳,一会儿点燃一个“地老鼠”甩到路人脚边,这东西喷着火花乱窜,叫人躲避不及。

钱雪梅和常玉娥在街上一边走一边说话。常玉娥带着已经一岁多的儿子,小家伙长得很乖,很可爱,母子的亲昵叫人羡慕。钱雪梅触景生情,看到只比自己大一岁多的常玉娥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想起自己已经满二十岁了,也该结婚了!她想到了杨梦麟:这时他在干什么?

走到鼓楼口,常玉娥说孩子九点半要睡觉,要回家了,钱雪梅也怕大冷天把孩子冻着,叫她们母子赶快回去。看着常玉娥抱着孩子走远,钱雪梅才转身回家。

走到宿舍门口,收发室的老头儿叫住了她。

老头儿认识她,说:“有你一封信。”老头儿边说边从屋里桌子上拿出信来。

钱雪梅接过信,借着门口昏黄的灯光,看到是杨梦麟从西昌写来的。她给老头儿说了一声“谢谢”后,把信揣到衣服口袋里,就往家走。

爸爸、妈妈在家里烤火,爸爸在喝茶,妈妈在织毛衣。钱雪梅进去叫了父母以后,就进自己屋里看杨梦麟刚来的信。

她拆开信封,把信纸拿出来,坐在床上读着:

亲爱的雪梅:

收到你的信的第二天,我就到几个伐木场巡诊去了,昨天很晚才回到所里,没有及时回信,你在生我的气吗?

眼看一九六八年就要过去,一九六九年元旦就要到来,我们……

杨梦麟于西昌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日

信的大意是:元旦快到了,他想她。他们书信往来已经半年,相互已经比较了解了,他希望他们的关系能发展得更快一些。他想春节回来接触一下,早日同她结合……

钱雪梅看完,把信装进信封,压在枕头下面,枕在折好的被子上,仰面望着屋顶,想着和杨梦麟的事情。她知道自己同杨梦麟结婚是一种功利性的选择。在她内心深处,要委身于一个不太了解、又比自己大得太多、并且结过婚的男人,总觉得对不起自己。但是,在林场战友中最满意的男人朱云林犯了大事,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是怎样。马玉彦这次在常玉娥家见面时怪怪的,不知道人家在想什么。父母认识的有好的工作的未婚小伙子一个也没有……想来想去,她烦躁起来。

爸爸、妈妈见她从街上回来就进了屋,母亲叫父亲去叫她来烤火。

钱家吉深爱着女儿,年近半百的他走到窗前,轻轻地叫道:“雪梅,出来烤火嘛,老在冷屋子里要着凉!”

“哦!”她答应了一声,走出了屋子。

坐在火炉边,身上一下暖和了许多。母亲问她:“杨梦麟这段时间写信给你没有?”

“我从街上回来,刚从收发室拿到了一封。”她说。

“啊!”周秀兰笑了,问:“他说了些啥?”

“也没说啥,只是说元旦节了,该写封信。”

父亲认真地听着她们母女说话,没有插言。

过了一会儿,周秀兰望了一眼钱家吉,老钱也看了她一眼。周秀兰说:“雪梅,你和杨梦麟通信半年了,如果你觉得没啥,过了春节你们就办了吧,反正迟早都要办。”

钱雪梅看着母亲,说:“那你们安排嘛!”说完,把头低了下去。

女儿从来没有这样顺从过她,周秀兰脸上露出笑容,说:“老钱,雪梅是这个意见,等春节梦麟回来,我们就商量——你看呢?”

钱家吉看着雪梅,想到就要把女儿嫁出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但是女儿大了,不能不嫁,不情愿地说了两个字:“行嘛。”

外面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是二弟哲光、大妹雪莲、小妹雪萍几个从街上回来了。

几个弟妹的脸冻得通红,进门一边伸着手往火前凑,一边叫:“爸爸、妈妈、大姐。”没多久,跟同学去耍的大弟哲元也回来了。

过了来雁塔下的山嘴,嘉陵江左转南流。没走多远,又折转向西。三合公社联合大队在大江的北岸。

这是一个美丽富饶的地方。

由北向南渐渐平缓的山丘上,一层层梯田差不多快要摞到山顶。同大公路相接的机耕道在山脚下拐弯向西,把全村的农户串联起来。路的下边,由雄关大堰的水灌溉的几百亩平展展的稻田一直延伸到江边。冬日红艳艳的阳光下,麦苗儿和油菜苗长得十分茁壮,松柏苍翠,江水如蓝,炊烟袅袅……

秋种结束,农村的主要活路是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没有穷山要改造,也没有恶水要征服,但是这里的人们也没有闲着——他们在进行着坡改梯、地变田、改良土壤和修堰开渠等事情。

知青与贫下中农同劳动,贫下中农干啥他们就干啥。农民朴实善良,惜疼城里的学生娃娃,不让他们一开始就做很重的活路,要他们慢慢习惯艰苦的农村劳动。但是,年轻人心性高,一边感谢别人对他们的爱护,一边别人干的他们总要试试。工地上,雪梅看见几个小伙子推斗车,她也要去推。斗车只有两个轮子,车轴好像杠杆的支点,车把下压,前面就上翘,不下压或者压得不够,就会把车斗里装的土石倒出去。人家推起来很轻松,她拿到手里,左拐一下,右拐一下,没走出几步,就“哗”地一下把上了半天的满满一车土倒在了路上。装车的人没有怪她,说那是她不服这个力,推惯了就对了,叫她学推时先少推点儿。在这些社员的鼓励下,推了几车,钱雪梅基本上掌握了这门技术,但却累得“呼哧呼哧”喘气,身上冒汗,脸上红扑扑的。她叫弟弟哲元来学。十六岁的钱哲元有几次差点儿也像她开始那样把土倒在路上,但他个头大、手上有劲,稳住了。她夸他比自己行。她同一个女社员上车,把挖下来的土用铁锨铲到斗车里,哲元推。哲元推累了,来上车,她又去推。农村劳动,无论推车、上车,还是挖土,都不轻松。

集体出工,中间要歇气。劳动中歇气是最惬意的。蓝天白云,冬日融融,活儿干累了的人们找一块干净的地方,坐在放倒的锄头或者铁锨把上,惬意极了!有垫肩的,把垫肩垫在地上,坐起来更舒服。坐下来,年老的卷叶子烟抽,年轻人掏出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或一角三分钱一包的“向阳花”牌抽。爱玩的,趁机打几把扑克。妇女和女孩子或做一会儿针线活儿,或几个相好的一起窃窃私语。

歇气绝对不超过半个小时,而且要解手的也在歇气的时候去,如果劳动开始了又才去解手,就要遭到队长的训斥,年底议底分时就可能上不去。全国农业学大寨,农村普遍实行“大寨工分”,像大寨那样根据劳力的大小和劳动态度等,每个人有个日基础工分,并定期评议。劳动偷奸耍滑,评议时就要降低底分。

劳动很费力气,吃得又差,到下午放工时,社员们都筋疲力尽,但看到又改出了一块地或是把一块地变成了四面加埂的田,又很有成就感。钱雪梅姐弟俩也是这样。这可能就是与贫下中农同劳动产生的共同情感吧。

这一段时间,天气很好,每天都有太阳,给人一种“冬至阳生春又来”的感觉。改田改土已经进行了半个多月,但还不紧不慢地进行着。从元旦回城后回来,钱雪梅同弟弟一天不缺地干了一个多礼拜。腰酸腿痛,手也打起了几个泡。她想在家洗衣服休息一下,但手起了泡,洗衣服要用肥皂,很难受,又去出工。

身子累,心却闲。钱雪梅想起了父母给她说的结婚的事。

结婚有什么好呢?她是懵懂的。在她心里,结了婚不过就是跟男人一起睡觉,然后生孩子,还有就是有些事男人可以帮忙,自己不用动手,其他还有什么?

实在说,她想结婚了,想同男人在一起了。但是,杨梦麟到底好不好,她还心中无数。她还要跟他接触。收工回来,吃了晚饭,她坐在桌前,把元旦前夜杨梦麟的来信又拿出来看了一遍,然后在灯下给他写回信。她没有什么多说的,只有说她冬季在农村劳动还松闲,要他春节放假早点儿回来。

不久,杨梦麟收到了钱雪梅的信,见钱雪梅要他早些回来,知道了少女芳心的萌动,憧憬着能很快见到她。

晚上一个人在寝室里,杨梦麟又拿出钱雪梅的信来看。看完以后,顺手放在桌上。他正在屋子里盘桓,想这次回家要办的事,张家俊走了进来。

张家俊已经结了婚三年,生了一个女儿。前不久,成都湿冷湿冷的,妻子成华带着孩子来玩了几天。西昌是一个太阳城,冬无严寒,太阳好,母女俩住得不想走。但妻子在工厂上班,不得不走。妻子和女儿走了,张家俊怏怏的,每天晚上都要到杨梦麟这里来打发一些时间。

“老杨,谁来的信?”张家俊看见桌上展开的信纸和放在一边的信封,问。

“哦……”杨梦麟想起刚才把雪梅的信看了没有收起来。

“是你那个知青女朋友来的吧?”张家俊看杨梦麟红着脸,问他。

“嗯!”杨梦麟回答。

“定下来了吗?”已经美美满满一家人的张家俊有些漫不经心地问。

“定下来了!”杨梦麟回答得蛮有把握。

“祝贺你!你今年可要好好准备准备,该买的东西早些买。”张家俊说。

“家俊,你帮我参谋参谋,买些啥好?”杨梦麟知道今年买礼物不敢马虎,钱雪梅的父亲是老资格,母亲讲究,本人清高,如果想要把事情定下来,并且尽快办了,这次的表现十分重要。

“这要看给哪些人买,缺啥。主要考虑女朋友和她的父母,其他人都好说。你们这边,你母亲和姐姐他们是不会多计较的。”张家俊说出了他认为的原则。

杨梦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在心中盘算着。

农历刚进腊月,杨梦麟就扳着指头算日子,盼望着早些同心爱的雪梅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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