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纷乱，但人还是要生活。县里为了解决居民的住房困难，在上城壕修了几幢高三层的混凝土拱房。此房一出，成为无房和住得狭窄的居民家庭注目的焦点。工程没竣工，一些有造反派背景的人就抢先强占。后经多方调停，房子分了下去。淑贞一家人口多，只住了两小间房子，属住房最困难的家庭，分到了一套。房子修得粗糙，屋顶没有隔热层，住起来冬天特别冷、夏天热得要命，但总算能男女有别地住下去了，淑贞夫妇上班和几个娃儿上学也近了，一家人十分满意。
同张凤云分手后，杨梦麟又在大沱过了三个春节。经过三个年头，整整两年时间，杨梦麟走出了昙花一现的婚姻阴影，心情好起来。
家住城东二十多里外的姨父四十五岁生日，杨梦麟受母亲的派遣，前去祝贺。
二姨和姨父知道他离婚以后，十分惋惜，但是一直没见着他的面，这次去了，全家人十分高兴，待他若上宾。二姨不断叫他外甥，问他母亲好不好，在西昌工作辛不辛苦，这次多久回来的……姨父一天不离地陪他，跟他摆龙门阵。表弟谢子鸿、谢子鸣、谢子鹏和年龄最小的表妹谢子君一有空就跟他一起说话闲谈。他送去的两瓶杏花村的竹叶青酒，被视为最珍贵的礼品。吃饭时，他同姨父坐在上座。二姨和姨父怕他尴尬，从不当着人问他的婚事，而单独在一起时，却给他宽心。姨父说：“过去的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不要再整天记在心上。‘天涯何处无芳草’，再找一个好的就是了！”
二姨和姨父一家人的看重和关心，使杨梦麟深受感动。经过他们的劝说和宽慰，杨梦麟心里轻松了许多，胸襟也开阔起来。
城里比大沱热闹得多。一九六七年，杨梦麟回家过春节和探亲，在他们城里的老房子里过年。家往大沱搬时，杨梦麟还在襁褓中，以后的二十几年，他们都是在大沱过年。又在一个新地方过年，他十分兴奋。
腊月底，街上的人拥挤不透，有些地方过路都难。商店里人头攒动，自由市场上热闹非凡。架子车、自行车来来往往，铃铛声一片。马路上，汽车喇叭声不断。
除夕那天，所有的单位都贴了春联，内容主要是毛主席诗词里人们耳熟能详、天天挂在嘴边的那些句子——“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等。这些春联都是手书的，有的是楷书，有的是行书，有的是临摹毛主席的草书。路过的人，只要是认识字的，无论是成人，还是小学生，都要朗读联语的内容，有的还要品评一下书法的高下。哪副对联的内容好，字也写得好，就标志着那个单位的文化水准高，那个单位的人就脸上有光。有的单位还挂起了大红灯笼。人们的衣服比平时干净整齐，大多数人穿的是新衣服，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喜气。
杨家院子里，已经七十多岁的三婆婆是杨家正宗的长辈，自年轻时就爱热闹，今天她一会儿叫这个，一会儿叫那个，进进出出，一双三寸金莲没有停闲过。几十年前，因为人太多，逢年过节就分开吃饭了，但每家最珍贵、做得最好的菜要互相端。三婆婆一个人，几家给她端的就够年纪大的她吃几天，而且几家还时常把她请去一起吃，但是她每年也都要做几个自己最拿手最爱吃的菜给儿孙们端去。院子里平时四家人烧锅煮饭，过年过节何新生回乡下的家去了，只有赵发贵、杨淑芳和三婆婆煮饭。淑芳才结了婚没两年，原来同舅舅何新生一起吃，她结婚后，何新生要求自己单独煮，就分开了。今年何氏夫人们回来，增加了一家，添了人气和喜气。院子里的人都在，有的上街，有的回来，进进出出。
过了大年初一，舅舅何华生来拜年。何氏夫人和杨梦麟接着。杨梦麟给舅舅拿烟，何氏夫人赶忙去洗杯子给兄弟沏茶。然后，何氏夫人姐弟俩坐在火盆边，一边喝茶抽烟，一边摆龙门阵。没多久，外甥谢子鹏受父母派遣来拜年。谢子鹏是县中的学生，全国“大串联”时，一个多月去了西安、北京、重庆、成都等几个大城市。很多人一辈子省城都没去过，十四五岁的他就去过首都，见到了毛主席，杨梦麟都刮目相看。谢子鹏羡慕杨梦麟是大学生，学问高深，又有风度，向他问这问那。
下午，淑贞和谢兴华带着两个双胞胎女儿过来，淑贞说他们在街上碰到李国俊夫妇，刚从老家回来，说哪天要请杨梦麟到家里耍。
只隔了一天，李国俊就来登门拜访。
寒暄完坐下，李国俊问：“西昌那边气候说是很好？”
“比这边好。夏天虽然太阳大，但不是很热；冬天的晴天多，阳光充足，所以也没有这么冷。”
“啊，那不错！你这次打算多久走？”
“初步定在正月十五过后。”
“听说到西昌一个单程就要两三天，汽车走不拢，还要骑马？”
“一个单程要三天。公路还没有全部修通，要骑一段路的马。那里在修机场，可能年底就要通航。”
“啊，通了飞机就要省很多时间啦！”
快六点，李国俊站起来要走。何氏夫人和杨梦麟留他吃晚饭，但他坚持要走。李国俊邀请杨梦麟第二天中午来家里吃饭，并说有事要跟他说。杨梦麟欣然答应。
早上，杨梦麟起来，母亲已经把水烧好。他解了手，回来就洗脸刷牙和梳头修面。弄完，沏了一杯茶，呷了两口，上街转了一圈，就回来吃早饭。
快十一点，母亲催他：“杨梦麟，李国俊那里你多久去？”何氏夫人催他去，是听李国俊说有什么事情要给他说，想李国俊和他从小同学，昨天在这里耍了半天，什么话没法说，还要请到他家里说，一定是有大的事情。
“啊，我知道，马上就去！”杨梦麟回答。
杨梦麟是个很讲究的人，又把皮鞋刷了一下，对着镜子梳理了头发，才出门。
李国俊的家住在北街医药公司宿舍，因为他爱人叶玉玲在医药公司工作。
上河街离北街不远，杨梦麟一支烟没抽完就到了。
李国俊在他们家门口看见杨梦麟，老远就向他招手。杨梦麟到他家来过多次，地方很熟悉。走到门前，李国俊把杨梦麟让到屋里。杨梦麟坐下，李国俊忙着拿烟沏茶。李国俊家没人抽烟，知道杨梦麟要抽，特地去买了一包烟。杨梦麟坐在那里边抽烟边逗李国俊的儿子军军，小家伙五岁，很有趣。李国俊叫他叫杨梦麟“叔叔”，他就奶声奶气地叫。
李国俊的爱人叶玉玲在厨房做饭，听到杨梦麟来了，出来打招呼。
杨梦麟看到叶玉玲，见她手里拿着围腰，说：“你在厨房里忙？年过得好？”
“过得好！就这样在过，好不好？”叶玉玲扬了扬手里的围腰说。
杨梦麟笑了。
李国俊说：“逢年过节，女同志辛苦！”
叶玉玲出去后，李国俊提起了新的话题。
“杨梦麟，你也该耍朋友了吧？你都离婚三四年了，张凤云回了湖北，具体在什么地方，你又不知道，看来完全没有复婚的可能性了，赶快另外考虑！”李国俊很认真很焦急地说。
“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件事。”
“你都多大啦，还不想考虑？我们都为你这个事着急！”
杨梦麟说的是假话。
他知道，母亲对他和张凤云离婚的事，嘴上没说，心里却十分愧疚，经常一个人坐在床沿上抽闷烟。今天她早早地催自己到李国俊家里来，可能就是估计到李国俊要给他说这方面的事。母亲已经年过半百，不分春夏秋冬，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打扫卫生、烧水做饭、下河坝洗衣服。自己二十多岁了，家里的事从没做过，该给母亲找个替手的人啦！不说为母亲考虑，就是他自己，过不了几天就满二十九岁了，再一个人“单操”，有些场合就很难堪了——快三十岁的男人还没结婚，会被人认为有“毛病”的。
李国俊见杨梦麟默然无语，知道他心里并不是没有想这件事，说：“我昨天说有事给你说，就是说这个事。”
这个春节，杨梦麟认为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快乐最开心的一次。小时候在城里过春节，父亲还在世，应该是其乐融融，但那时他才来到世上，毫无记忆。后来二十几年，在大沱过，地方狭小，人口稀少，冷清单调。这次过年，他感受到了热闹，更感受到了亲情友情。
回到了城里，街坊邻居见杨梦麟仪表堂堂，举止稳重，工作单位好，热心人关心起他的婚事。
杨梦麟对面住着长年给船上的人补衣服的白老太婆，白老太婆的女儿杨莲花在中天上初中时跟张凤云是同学，后来读了师范，毕业后在邻县教书。经人介绍，杨梦麟谢家的二表弟谢子鸣同杨莲花结了婚。谢子鸣也是师范毕业，比杨莲花高一个年级，成绩十分优秀，学校准备让他留校，为了培养和锻炼他，暂时分配到附属小学当少先队大队辅导员。
师范毕业，能分到城里当老师就非常难得，还是留校，将来在师范当老师，谢子鸣很快成为县城里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他社会接触面广，认识的人多，办事方便。一个名叫严德辉的学生家长，在上河街北头的县综合厂上班，每天都从谢子鸣门前过。谢子鸣知道厂里的女工多，找严德辉帮忙给表哥杨梦麟介绍一个对象。严德辉听了杨梦麟的条件，满口答应。
那天，严德辉同厂里的会计周秀兰下班同路，老远看见了杨梦麟。
“唉，你看谁家有没耍朋友的大女孩儿给那个小伙子介绍一个。”严德辉突然想起谢子鸣托付的事，暗暗地指着杨梦麟对周秀兰说，“他就住在这个院子里，自己的房子，大学生，在西昌森工局当医生。”
周秀兰看杨梦麟一表人才，举止斯文，问：“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啦？”
“叫杨梦麟，二十七八啦！”
“他这个年龄了咋个还没结婚呢？”
严德辉把她所知道的杨梦麟的婚姻情况对周秀兰简单地说了一遍。
“哦，是这样！这个小伙子还是一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呢！”
“是嘛，人家是大学生，工作又好，女人有外遇哪能容忍！”
“好嘛，我问一下。”
周秀兰，高个子，白皮肤，一口北方话，衣着讲究，走起路来腰板挺得笔直。不苟言笑，也不左顾右盼，看起来一副不好接近的样子，实际上也是一个热心人。周秀兰同严德辉年龄相仿，两个关系很好。好姐妹严德辉给说的这件事，她认真记在了心里。
回到家，周秀兰迅速地把自己的朋友和熟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谁家有女儿没有对象。
她问老头子钱家吉：“××家的女儿多大啦，有男朋友没有？”
钱家吉回答说：“人家有了！”
她想到了几个，立即上门去说。但是，有的忌讳杨梦麟结过婚，有的女孩儿条件差，估计杨梦麟看不上。
费了不少事，周秀兰给杨梦麟介绍了一个叫文素清的女子。
文素清是一个开朗大方的女子，在县印刷厂上班，工作积极，连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周秀兰认为小文不错，安排杨梦麟同文素清见了面，问杨梦麟：“看不看得上？”
杨梦麟不好不给面子，说：“可以接触一下。”
周秀兰见杨梦麟没有拒绝，说：“那就这样，我看小文多久休息，约到你们家里，你们单独谈一下，也让你妈他们见一下人。这样可以不可以？”
杨梦麟点头，说：“可以嘛。”
周秀兰从接触中发现，杨梦麟虽然是结过婚的人，但是很腼腆，担心他回去不好意思对他母亲说，于是同严德辉一起去了杨梦麟家。
周秀兰和严德辉进了院子，杨梦麟看见，赶快招呼：“哦，周老师和严老师来了，屋里坐！”
“啊，你们都在家！”周秀兰和严德辉说。
何氏夫人和杨梦麟要沏茶，周秀兰和严德辉说：“不用了，我们马上要走。”
周秀兰和严德辉把何氏夫人叫到旁边，说：“杨妈，我们两个给杨梦麟介绍了一个女朋友，他们已经见了面。我们征求了他的意见，他同意接触，这哪天到你们家来，叫他们单独谈一下，你们也看看人，参与个意见。你看行不行？”
何氏夫人听说是给杨梦麟介绍女朋友，满心欢喜，连说：“行，那咋个不行？多谢你们两个费心哪！”
门挨着门的淑芳看见综合厂的周会计两个把二妈叫到外面，神神秘秘的，知道有啥子事。一听是给哥哥杨梦麟介绍女朋友，进屋就对丈夫聂洪明说了。聂洪明说：“这是好事情嘛！”
一会儿，周秀兰和严德辉出来，杨梦麟送到街上。
杨梦麟转来，走到院坝中间，淑芳开玩笑说：“哥哥，她们给你介绍的女朋友是哪儿的？”
杨梦麟看她已经知道，红着脸说：“印刷厂的。”
“可以不？”
“一般。”
三婆婆一下午都在屋里，听外面说话热闹，颤颤巍巍地走出来。在门口朝外望了望，迈出门槛，问淑芳：“你哥哥有啥事吗？”
“人家给哥哥介绍了一个女朋友，这哪天要到二妈们家里来！”三婆婆耳朵背，淑芳大声说。
“啊！该了！”老人笑了。这时，何氏夫人出来，她又问：“何秀珍，梦麟又有人介绍女朋友啦？多久往屋里来？”
“嗯，时间还没定，才说起。”何氏夫人对三妈说。
淑芳下午上街，出院子门，碰见谢子鸣，说：“你不过来耍，你表哥又有女朋友啦！”
“是哪儿的？”谢子鸣问。
“那个女子在印刷厂工作，综合厂的周会计介绍的。”
“多久到家里来？”
“嗯……时间还没定。”
谢子鸣听了淑芳的话，知道是严德辉找的周秀兰。严德辉给他说过，周秀兰的熟人和朋友多，她叫周秀兰帮忙给杨梦麟介绍。
没过两天的一个上午，周秀兰和严德辉同文素清到杨梦麟们家里去。
快走到谢子鸣门口时，谢子鸣和进城耍的弟弟谢子鹏在那里，谢子鸣悄悄地指着文素清对谢子鹏说：“那个女子就是给杨梦麟哥介绍的对象！”
白老太婆和杨莲花听见，也赶忙出门来看。
严德辉远远走来，看见了谢子鸣，谢子鸣也看见了她。谢子鸣站起来打招呼：“你们到哪儿去？”谢子鸣明知故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