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两口子瞎聊天,程磊随口说:“你爸做的饭不好吃。”洪小靓一听马上翻脸:“你回家就吃现成的,还挑挑拣拣。”“你哪像个当丈夫的,老婆怀孕了,就像和你没关系。”“我爸妈是替你照顾我,这些原本是你该做的。”……洪妈妈念叨的那些句子在洪小靓嘴里一一重现。
骂归骂,在父母面前,洪小靓还是极力维护程磊。
很快,春节了。年夜饭后,洪家父母开始电话拜年。每个电话都由洪家父母先说,再递给洪小靓,最后还要程磊说几句。打到第13个电话时,程磊有些崩溃了。
他一个做技术的,没话找话还不如杀了他。洪家爷爷奶奶还好说,那些没见过面的七大姑八大姨,让他装亲切,他脸都憋红了。所以,在打第14个电话时,程磊以肚子疼为由消失了;到第17个电话结束,他还没出现。洪爸爸关切地去找药,却发现他在打游戏。
洪爸爸沉默着回到客厅。洪小靓解释了很久,关于程磊逃避和亲朋好友“说几句”的问题,不是他不重视洪家人,而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
“不知道说什么?”洪妈妈气愤地道,“那些亲朋好友平时总念叨你俩,你表姨这次还特地送了土特产让我们带来……”
洪小靓怎么都摆不平她,索性说:“妈,你对人要求也太多了!”
洪妈妈气得留给她一个背影。
洪小靓只好再做程磊的工作。程磊先求饶,再烦恼,继而坦白:“说真的,我有点烦你爸妈了,你们家礼数太多。”洪小靓闪电般回嘴:“你妈事儿也不少!”吧啦吧啦,她开始翻旧账。
程磊最烦这个,抱着被子就要出去,被洪小靓拉回来:“大年三十啊!我爸妈在啊!我在他们面前说你好话,回头又要在你面前做恶人,我这受的哪门子的夹板气?”
洪小靓哭了,梨花带雨。
可能是眼泪,也可能是“夹板气”打动了程磊,他伸手搂住洪小靓,问:“你现在知道了吧,我过去有多不容易。”
是啊,确实不容易。
洪小靓泣声渐无,回忆一点点苏醒。她想起,程磊一次次在她面前吃瘪,一次次被婆婆拉住说半天,一次次奉命为自己申冤,一次次又被婆婆差遣着对她做说服教育工作。为了缓和婆媳关系,程磊耍尽百宝。婆婆嫌洪小靓懒,程磊说:“你当着我妈的面多干点活,背地里我来干。”婆婆嫌洪小靓买东西太多,程磊四处遮掩:“小靓单位发了购物卡。”“她有个好姐妹瘦了穿不下。”……过去,洪小靓出于“凭什么管我”的心理,找机会就揭穿程磊的把戏,但现在,她感同身受。处在父母和配偶间,谁都没错,谁都有理,谁都得罪不起,其实中间的人最委屈。
她摸摸程磊的脸。过去,她只看到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
程磊说:“其实最初我妈总说你不好,我也有些同意,但时间长了我就想,你有这么多缺点,我干吗还和你在一起?有一天我想明白了,你脾气好不好、勤快不勤快、浪费不浪费,和我娶不娶你没关系,我当初看上你的也不是这些。”
洪小靓第一次听程磊说这样的话。她问程磊,这些话有没有告诉过婆婆。程磊在黑暗中笑了:“有必要吗?自己知道就行了。日子要一家人一起过,不一定非得公开立场和谁决裂。”
洪小靓哽咽了。她嚅嚅地说,其实她对程磊也没要求,只是父母希望他这样那样,她不想看到父母失望。
两人拥抱在一起。
《博弈论》中有个重要的术语——囚徒困境,即每个参与者都在追求自己利益的最大化,而不顾及对方的利益,最后,个人的最佳选择并不是团队的最佳选择。洪小靓最近总在想“囚徒困境”,想程磊的话——“日子要一家人一起过。”
一家人是一个团队。
洪小靓检讨她和婆婆的关系。她们都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其实妥协一下、宽容一点,家就和谐了,这才是团队的最佳选择,最重要的是,她们的交集——程磊就会舒服些。
洪小靓一直没告诉程磊她怎么想起研究《博弈论》,就是为了对付婆婆啊!不过,研究成果可以和程磊分享。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战友,都在配偶和父母中间承受爱、承受怨念,均衡势力,都在彼此的处境中看见自己。
【侠女也有劣根性】
一
严翘和林萍的友情从互当说客开始。
那年,严翘大哥把林萍带到严家,严妈妈一看便眉开眼笑,当即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但临近婚期,严妈妈突然得知林萍离过一次婚,还有个拖油瓶的儿子,就说什么也不让她进门。
大哥一通电话,把严翘从北京搬回来,求她去做严妈妈的思想工作。
下了火车,严翘先和大哥见了一面,看到林萍坐在大哥身边和气地笑着,只见她打扮得精明干练,偏两道眉毛似颦似蹙,她那副“全靠你了”的无奈样让严翘心软:都是女人啊。
严翘便苦口婆心地劝严妈妈:大哥快四十的人了,相了多少次亲,也没瞧上谁,这回好不容易爱上一个,再打散了,你难道希望他打一辈子光棍?
严妈妈不吭气。
严翘又说,我知道妈是怕大哥被骗,但他一个小职员,没房没车,有什么值得人家骗的?林萍是大哥的领导呢,论外貌、收入,哪样不比大哥强?要不是真心喜欢,人家会看上他?
如此这般的话说了一箩筐,严妈妈终于从激烈反对到闷闷不语,最后干脆默认了。
大哥和林萍的婚事如期举行。
婚礼上,严妈妈仍旧耷拉着脸,新娘子敬酒时,她也只是哼了一声,林萍有些尴尬,还是严翘一口一个嫂子,又说:“我哥真有福气,讨到这么好的老婆。”才把气氛挽回过来。酒酣耳燥,林萍抓住严翘的手,感激地捏了捏。
不到一年,林萍就用同样的方式报答了严翘。
这回是严翘离婚。
严妈妈在家里,捶着沙发扶手,一边哭,一边喊严翘亡父的名字,严翘则垂着头坐在一边。严妈妈指着五岁的外孙女兰兰问严翘:“孩子这么小,你就舍得让她没有爸爸?”严翘木头人一样。
大门被推开,大哥一家回来了。
大哥带着兰兰、林萍的儿子小刚去楼下玩,林萍倒了一杯热茶,使个眼色给严翘,严翘接过茶杯,递到严妈妈面前。
林萍先说:“现在时代不一样了,离婚的女人不像过去那样受人歧视,妈,咱们是小妹的后盾,别外人还没闲言碎语,咱们就先把她赶远了。”
严妈妈啐了林萍一口。
林萍倒不觉得受辱,仍帮着严翘说话,她从自己一个离婚女人最终找到幸福说起,再分析当年那桩不幸婚姻给她带来的种种不适,“若是婚姻成为牢狱,那还不如赶紧结束。”然后又是一箩筐的话。严妈妈终于开口:“就算她有理,可也不能不和我商量!她离婚三个多月,我今天才知道!”这一说,她又哭起来了。林萍明白了,原来严妈妈更气的是,在女儿面前,她说话再没有分量。
林萍推了推严翘,示意她过去道个歉。正如当初林萍捏严翘的手以示谢意一般,这回,严翘握住林萍的手,就不想松开了。
二
严翘和林萍的友情迅速升温。
回到北京后,严翘每周都要和林萍通电话,每天在MSN上和林萍说几句,严翘的心才能定下来。
林萍也确实关心严翘,兰兰的近况啦,钱够不够用啦,前夫纠缠怎么办,要不要找新的男朋友,怎么找,等等等等,都成了她们之间的话题。
在林萍眼中,严翘是过去的自己,而在严翘眼中,林萍是过来人,又是家人,比同学同事来得放心、贴心。
离婚三年,严翘先后有过两个男朋友,林萍都是主参谋。
第一个叫李远,工作、外貌、学历都不错,对严翘也好,只是父母说什么也不能接受兰兰的存在。李远说:“不行,就把兰兰给她爸带吧。”
就是这句话,林萍在电话里一票就将他否决了。
第二个叫董昌,离过婚,有一个儿子,算是条件相当。但严翘不止一次发现,董昌背着她问兰兰她的行踪。严翘把这情况汇报给林萍,林萍说:“这男人疑心太重,那你还不是黄花大闺女呢,在他面前岂不是犯了死罪?”
此后,严翘就一直寂寞着。
每次回老家,林萍总把大哥赶得远远的,和严翘同榻而眠,她俩有说不完的知心话。严妈妈感慨,这哪像姑嫂俩,简直是姐俩,林萍和严翘便咯咯笑。每次假满,严翘的行李包总被林萍装满,林萍有话:“小妹一个离婚女人,带着孩子在北京,不容易,咱们除了买点东西、给点钱,还能做什么?”严翘感激之余,却又觉得离婚女人这几个字怎么那么刺耳。
三
严翘和林萍决裂是因为尤克。
一次外事活动,严翘认识了比利时方的代表尤克。
她稳健的做事风格、东方熟女特有的风情和落寞一下子吸引了尤克。尤克当面没啥表示,回国后,却按照名片上的MSN,和严翘聊上了。
尤克的经历和严翘差不多,而中国人眼中的问题,在老外看来都不算什么,他体贴、细致,甚至为了严翘苦练汉语。半年网恋,又见了两次面,尤克和严翘就准备结婚了。
幸福来得这么突然,连严翘自己都不太相信。
过程中,她不断问林萍:“能成吗?”林萍总是怂恿:“试试嘛,要是成了,我就在比利时有亲戚了!”于是,严翘和尤克的每一次聊天、每一封邮件,尤克每一句生涩的“你好吗?我很好”“北京天气好吗?比利时天气很好”,都成为她和林萍分享的秘密。
只是一次,林萍分享秘密时走了神,话筒里传来她的笑,接着是一声“讨厌”,严翘猜,准是大哥又偷亲林萍或是拍了她哪儿一下。严翘住了嘴,她隐隐感觉到,林萍其实沉浸在她的幸福里,对自己并没有感同身受,更像是漫不经心的隔岸观火。
夏天,尤克正式拜访严家,其他手续也在进行,不出意外,严翘即将带着兰兰去比利时了。
夏天的武汉就是个蒸笼,林萍在厨房埋头苦干,端出饭菜时满头的汗。尤克在客厅也是满头汗,太热,他基本没吃什么东西。严翘太在意他的情绪,也没吃什么。
当尤克终于因中暑昏倒时,全家顿时乱了套。
林萍就是在这时对严翘产生不满的。
她抱怨,准备这顿饭,我花了好几天,但人家不赏脸,没吃两口;尤克就算了,怎么小妹连句感激的话都没有?
这抱怨后来又被她写在严翘的博客上——回京后,严翘专门就这次回娘家事件写了篇博文。
博文里写:“亲爱的GG,在我家做的一切太让我感动了,为了我和我的家人高兴,那么热的天,他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吃着不习惯的中国饭菜……”
林萍爆发了,她追问严翘,为什么对嫂子大热天在厨房埋头苦干就没有丁点感动?为了支持她的愤怒,她翻出尤克带来的礼物,用惊人的事实告诉严翘:“你的GG并不值得你感动,他送给我们的巧克力是过期的!”
事情其实挺简单,尤克送的巧克力保质期是按照英文的年月日顺序印在包装上的,和中国的正好相反,只是林萍在气头上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严翘面子上挂不住了,看她博客的有诸多同事同学和朋友,她先是回帖:“好嫂子,别生我气了。”但嫂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严翘,也向众看客诉说她对严翘有多关心、多操心,到头来却是为了一个送人几包过期巧克力的外国男人,足以证明严翘“看不起小职员的哥哥,和只会做中国饭菜的嫂子”——变节了。
严翘把林萍在一切联系方式中都拉黑了。
四
等到林萍醒过味来有些后悔时,严翘已远在比利时开始了新生活。
很久以前,和尤克八字没一撇时,严翘曾想过,如果有一天她能和尤克成,登机的刹那,她肯定会和林萍抱头痛哭,没想到,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最不想见的就是林萍。
和严妈妈通电话时,交代大哥要做些什么时,严翘从不提林萍,哪怕她知道林萍就在旁边,也置若罔闻;最近一次,大哥说:“你嫂子给你买了件大衣。”也被她顾左右而言他给扯开了。
直至有一天,严翘在网上碰到过去的小姑子娜娜。
她和娜娜做姑嫂时关系并不好,娜娜因为嫁了一个大款,在娘家总是威风凛凛的,老公一个电话来,她又马上变得低声下气,所以严翘总觉得她有些势利。
这回娜娜是受严翘前夫之托,行关心兰兰之事。和兰兰视频完,严翘和娜娜客套几句,却发现她的神色有些憔悴,一问之下,才知道娜娜老公有了外遇,婚姻即将不保。
严翘怀疑每个女人都有侠肝义胆的天分,一瞬间往昔恩怨尽消,就算没消,也被“都是女人啊”的感慨所取代。她让娜娜别怕,勇敢走出不幸福的婚姻,孩子、父母、亲戚的眼光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感受。”不经意间,严翘又把她作为榜样树立给过去的小姑看。
娜娜在摄像头那端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打出一行字:“谢谢嫂子。”
严翘愣了,她想到她的嫂子。
几年前,嫂子林萍就是这样不断地安慰她,不断地给她勇气,但后来一切都变了,“看不起小职员的哥哥,和只会做中国饭菜的嫂子。”这句话此刻在严翘的脑子中不断闪现。
严翘突然明白了嫂子林萍的心理。正如每个女人都有做侠女的天分,每个女人却也不能克服她最根本的劣根性:嫉妒、长舌和优越感。严翘自己也不能,如果娜娜今天不是受创示弱,她能这么热情热心吗?她又何尝没有像娜娜过去那样示过强?
她叹了口气,她在乎嫂子曾为她付出的一切。“也许我们都该给对方一个机会,我们是同类,她有的劣根性,我也有,仅仅为了这就让我们的情分结束,是不是太可惜了?”
严翘想起大哥说“你嫂子给你买了件大衣”,她拿起电话拨着那串熟悉的号码——林萍应该还没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