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梦见虾酱了。
月光白惨惨地照着，我看到虾酱就站在那月光里跳舞。一身白色绸衬，光着双脚，跳啊跳啊……跳着跳着忽然就飞了起来。我过去抓她的脚，我说，虾酱，你不能走。可她的脚又软又滑我怎么也抓不住，我着急得不行，可虾酱连头也不回地飞走了，我喊啊追啊。早餐时，我对小岸说，“我梦见虾酱了。”他夸张地大呼“虾酱？你老家的特产啊，拜托，我可不喜欢那又腥又臭的味道。”“我为什么会梦见虾酱呢？小岸，你说我为什么会梦见虾酱呢？”他转身倒了杯牛奶，往桌上重重一放，斩钉截铁地说，“我知道，你想吃虾酱了！”
其实真不怪小岸，虾酱已经去世六年了。那时候，小岸还不是我的小岸，结婚后我也从没跟他提过虾酱的事。所以，他当然不知道虾酱不只是我鲁北家乡的特产，还是一个女孩的名字。
这六年来，从没人主动提过她，但大家都知道，她一直在那里，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她为什么要跳舞呢？像陀螺一样的，她为什么穿着那样一件奇怪的衣服呢？穿纱裙才对。
虾酱是大伯家的第四个闺女，出生第七天，东院续家谱的二叔来问，这妮儿叫个啥？大娘一口泡馍一口虾酱没好气地说，虾酱。
家里穷得山响，再加上大娘大伯长年累月地吵架，这样的家谁愿进门呢？而立之年的哥把讨不到媳妇的怨气都转嫁到了最小的妹妹身上。三岁时哥把她的饭食喂了狗，虾酱饿得没了声息。五岁里哥用门板把她压在墙角，虾酱的脸憋成了豆面饼子。十岁上大娘给她剪头发，剪掉了半拉耳朵。
没被饿死没被压死的虾酱十六岁那年哧愣愣一长，硬是长成了一个水灵灵的标致少女。少女虾酱在村人欣羡的目光里，每日放马打草，锄地摘枣。
也就是在十六岁上，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对虾酱很重要。
村长的斜眼儿子看上了长成少女的虾酱，总寻思着盛进自己碗里。一天经过后坡，看见了放马的虾酱。那小子瞅四下无人，犯了混劲，点上火，就要把虾酱炒了。虾酱虽极力挣扎，但终究抵不住欲火喷涌，眼看虾酱就要被倒进锅里，情急之中虾酱摸到了马鞭。啪啪几下让村长的儿子熄了火，破了锅，夹着尾巴像狗一样溜走了。虾酱拉拉零乱的衣服，甩掉头发上的草叶回了村。
不几天，村里就有了这样的传言，说虾酱和村长儿子好上了，说两个好的在后坡草地上入了洞房，说过几天村长就找人上门提亲。有好事者问村长儿子，虾酱咋样？村长儿子便咧了嘴，嗯，真是碗好虾酱。
大伯说，妮，爹以后有酒喝了。大娘说，娃，不用在家受苦了。哥说，妹，哥的媳妇有指望了。
虾酱什么也不说，只哭。
邻居二婶果然提着点心上门提亲，虾酱把纸包撕碎在院里做天女散花状。二婶的脚还没迈出大门，大伯的大白瓷碗就飞向了虾酱，虾酱的右膊真开成了鲜红的花。虾酱一路播撒着血花去了村长家，说没想到眼斜心更斜，没想到儿子斜当爹的更斜。我马鞭打的是畜生，上次的疤没好又想找揍？
事情过后，村长倒也没找虾酱的毛病，但村上人却没人敢给虾酱做媒。一个是弄不清到底虾酱是原来的生虾酱还是已被炒的熟虾酱，再就是碍于村长的势力。
虾酱去南方打工时胳膊上还裹着纱布，虾酱这一去就去了五年。
五年后，虾酱回来了，跟男朋友。据说是办一些手续还有商量婚期，虾酱已经成了城里的虾酱。
按着村里的风俗，结婚前是要送佳期帖子。所谓的佳期帖子就是把吉日写在一张红纸上，男家还要送女方一些诸如被面、衣料、化妆品之类的东西。
不知怎的，等到桌上的饭菜透心心的凉，也不见来人。后来就有人说，来过了，好几辆小车哪。但在村口遇见了村长老婆，跟村长老婆说过话后，人就走了。
后来虾酱带了一封信来找我，是那个男孩写的。只有一行字，我不想要一碗臭虾酱。她说，姐，他怎么就相信她的话呢？他怎么就不能等到结婚那天呢？我说，虾酱，你们在一起那么长时间就没做那事？虾酱脸上就飞起了红云，姐，他想，我也想，但终归要等到结婚那天的。
我替虾酱悲哀。
走时，虾酱给我留下一张照片说，姐，想我时就看看。她回家不久，另一张照片即被放大，在灵堂前用一种迷茫的眼神看着每一个拜祭她的人。
我找出了虾酱的那张照片，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桌面摆成条状，虾酱以她惯有的笑容对着我。我觉得她在对我说话，只有我能听懂的话。
我知道我该做点什么了，接下来的几天，我做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我找到了那个男孩。不过，现在该称男人了。中间的弯转曲折不必去说，我找到他时，他正搓着一件米色女装的领口，满手五彩缤纷的肥皂泡。我说，我是虾酱的姐姐，他一愣，那些肥皂泡啪啪地一个个破裂开来，发出巨大的响声。
第二件，我给虾酱找了一门阴亲，车祸死的一个帅气男孩，据说人也老实。
并骨那天，在虾酱的坟上我看到了一张褪色的红纸，旁边放着一块月白色的绸缎衣料。
将它们点燃后，我拿起了电话，我该给小岸讲讲虾酱的故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