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起是从几岁开始，生活里出现了自行车这种让我深恶痛绝的东西。只记得注意它时，周围的人已经骑着满大街狂遛和大撒把了。而我那时，连推都不会。
当姐姐妹妹都已经骑着它轻车熟路时，我的自尊被伤得不轻。后来，赶不上自行车高的弟弟竟然也在院子里推着自行车呼呼地跑起来，我真受不了了。其实，看他推，我大可出去跟他一起推甚至是学着骑，可我怕它，怕那个上去后两脚踏不到地面的东西，怕那个走了就停不下来只有双手掌握方向的东西。是谁这么可恨造了它，而且凭什么骑上它就可以比脚走得快呢？每次只要爸妈提到自行车三个字，我就会躲到放杂物的东屋，想自己要是没有腿多好，那样就不用学了，我要是个傻瓜多好，那样爸妈就不会逼我学了。于是，我常常对着隔壁江二哥家的洪房痴痴地望。洪房是大脑炎后遗症，整天吃饱了就流着口水在炕上一边爬一边嘿嘿地笑，江二哥和江二嫂从没让他去学骑自行车。
我宁愿对着洪房学流口水也不愿去学自行车，妈爸对我没办法。他们没再逼我，可能是怕我真成了洪房那样吧。好在那时的小学初中都离家不远，用不上自行车。
可我初中毕业了，高中在离家十公里的镇上。
开学前的假期里，妈对我说，这次自行车你得学了，不学也得学。我很坚决地说不学。妈问，那你怎么上学，跑着去吗？我说，让二焕驮我，或是坐客车。妈指着我，你看看全镇高中有让别人驮着上学的吗，有坐客车上学的吗？我说，有，就是你闺女。妈问，你为什么不学？学自行车至于这么难吗？我说，不管难不难，就是不学。妈说，你连试都不敢试，那以后遇到别的坎你咋过。我说，就是不学。妈问，真不学？我答，死也不学。妈最后急了，一把推得我老远，你不学，去了学校就别再回来！我说，不回就不回。
我真没回。虽然也很想家，但一想妈当时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就忍下了。镇上住着我一个表姨，她跟妈是叔伯姐妹，小时候到镇上赶集，姥姥常领我去，有时天晚了还在她家打宿过夜。表姨家有一个表姐，大我一岁，腿有点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每到周末，我就到表姨家找表姐玩，表姐早就退学了，在家里帮着做点轻来轻去的零活。去时，表姨总给我做好吃的，这次是肉馅饺子，下次又是糖粽糖包，表姨从不问我为啥不回家，只是劝我多吃。
又一个周末，我去表姨家。一进院子，就见表姐推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来回走着。表姐见了我，停下大喊，快来，看这自行车好看不。我跑过去，那是一辆小巧的女式自行车，大红色，座子上面包的塑料纸还没撕下来呢。
我问表姐，这是谁的车子？表姐说，是我的呀，我妈刚给我买的。我瞅了瞅她的腿，表姐你……表姐说，我不会骑，可以学呀，你看镇上那个王铁生，人家没有手，两只胳膊都会骑，我怎么就不能骑呢。我说，学这做什么，你出去又不是没人驮。表姐说，你以为别人愿驮我呀，得给人家说多少好话，还得看人家的脸色，自己会骑多方便，爱去哪里去哪里。我没说话，转身进了屋。
以后每次去，都会见到表姐在院子里推车。表姐说，我先学会推，等推的直了熟练了，学骑就容易了。表姐果然越推越直，越推越快。而且她把一只脚踩在踏板上，开始学遛了。我趴在窗户前偷偷向外看，心里想，表姐的腿瘸都能学，看这样子不会太难，她能学我应该也能学吧。表姐支好自行车进屋，我忙溜下炕坐到桌前写作业。表姐说，我练累了你去试试。我说，作业还没完呢。表姐拉起我，晚不了，先推车去。我只好去了。
这一去就练上了瘾，先是推，再是遛，后是骑，再后来，是大撒把。
这天，镇上大集又恰逢周末。我一进表姨家，就见姐姐跟表姨还有表姐围着自行车叽叽喳喳，笑得膀臂一耸一耸的。我问姐，你咋来了。姐说，来叫你回家啊。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有点失落，但嘴上说，才不，这么长时间了，你们都不来看看，肯定烦死我了，特别是妈，是她不让我回去的。姐说，你个死丫头，谁烦你了，烦你会给你捎好吃的，烦你会给你买自行车吗？表姨说，傻丫头，那些好吃的都是你妈捎来的，表姨就是给你做了做，那辆自行车也是你妈给你买的呢。我惊呼，这车是我的？我妈买的？姐高声说，死丫头，你以为妈扔下你放心啊，你以为都像你这么狠心啊，说不回就不回了。镇上每个大集妈都来，还有她怕咱家的加重自行车不好学，为了买这辆女式自行车她连着几天到镇上招待所做被褥，手都给针刺烂了。表姐说，是啊，你妈怕你不学，不让告诉你。
我扶着自行车大哭起来，哭完了又笑。姐说我真是洪房的徒弟，这会儿，真有点像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