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诗歌、语言、废话与公共治理
李:如前所问,有一种说法是,诗歌是个体生命的独特体验,我可不这么看,绝大多数诗人使用的语言,是公共的,大家都在用的,用它来描述被认为是绝对私人化的所谓生命体验,这不是胡扯吗?这里是否存在矛盾?
杨:呵呵,我想起了。许多女青年特别喜欢强调自己的独特体验,或者是强调她所谓的绝对自我:她以为,她感觉到的、理解的甚至是她说出的就是她自己的。只是她不明白,作为一个文化的一种,一个已知世界的某一分子,我们的一切均已经绝对地文化化、已知化和世界一体化了。我们的嗅觉,比如香啊臭啊,其实已经全部被我们的汉语“闻”到了:无论这个闻用的是耳朵还是鼻子。
我这样说,是想表明,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我们也从来就没有我们独特的生命体验。如果有,我的废话就没有必要。如果有,我孜孜追求的没有就真的没有了。
所以,这里不存在矛盾,这里只需要我们清楚地认识到:世界是世界的,诗歌是诗歌的,企图想把世界混为诗歌的,那世界不答应,诗歌也不干。
李:任何社会共同体都有一套独特的语言体系,无论是文革话语之于全民动员式的斗争社会,还是儒家话语之于传统中国社会。废话是要废掉这些语言体系吗?
杨:废话。废话就是要废除话语,啥子文革语系、儒家语系,就是英语语系、太阳语系、上帝语系、计算机语系……一切语言的,都是废话要废除的。我曾经说过,超越语言,就超越了大限。
李:哈哈,原谅我的废话之问,我只是想在你这里寻求再一次的确认。各种形式的乌托邦论者都有相当的语言造诣,戈培尔的谎言真理论,斯大林同志甚至有一本语言学学术著作。黎叔,你也描述过你的诗歌乌托邦社区。你觉得自己跟他们有什么区别?
杨:人类未来的设计者都是很讨厌的,我也是,我也非常讨厌。比如,我推崇转基因,我寄希望人类通过基因改造,把智商低下、情绪偏激、身体差劲的“幸运的精虫”都删除。我渴求人类的完美,当然,我哪里知道人类最后也死于完美。
好在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悲观主义确定了我的行为到语言为止。一般而言,我们这些想得多做得少的人,所谓现实生活中的失败者,都因为行动迟缓而没有成为大恶人。不过我还是庆幸我有这样的“思想冲动”,它说明我的荷尔蒙还比较丰富。最后补充一句,废话的实质也是悲观的,所以它属于天才的而不是他们人类的。
李:啊,我突然感到,悲观和失败还是很重要的。哈姆雷特就是一个滔滔不绝而行动迟缓的人。然而操作语言的人往往又是很有力量的,否则作为一名现实生活中的失败者,孔子何以能够作《春秋》而使乱臣贼子惧?
杨:是啊,让我们向悲观致敬,向失败学习。
李:我有一个观感:惠特曼代表了民主社会的啰里吧唆,而马雅可夫斯基则表征了极权社会的简单直接。黎叔,你怎么看?
杨:说到这里,我其实愿意和你讨论一个敏感的问题:民主是不是比极权好?我个人,我的社会属性,我肯定是偏向民主的。但是,我作为一个诗人,特别是一个废话主义者,我自然不会那么简单地看待作为“学术”意义上的民主与极权。另一个说法,那是在80年代,我最推崇的天才权。我觉得人权好肤浅。
不过惠特曼是我喜欢的“啰里吧唆”,我曾经读过10分钟的《草叶集》。而《穿裤子的云》我也很喜欢,马雅可夫斯基死得惨是我现在都讨厌苏俄的主要原因。
李:民主社会的公共生活是讲究说理的,这个说理当然不是讲大道理的意思,它说的是以理服人。说不通了会在议会里干群架。这个很多初级民主国家出现的事情好像说明了语言的限度?语言确实有限度,民主因此有缺陷并被一些很有才华的人攻击。废话怎么看?
杨:废话认为这些是人类的事,和神仙没有多大关系: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李:哈哈哈。那么作为人类的一员,我为同胞们向黎叔请教,在诗歌之外,废话能为我们带来更好的公共交往吗?原谅我,虽然我好像是一个薄情寡义之徒,但我又那么虚伪地关心人类。
杨:也许吧,比如绝圣弃智。不过这是老子说的,我也不完全赞同。或者弃情绝义,模仿一下无为而无所不为。只是为什么要无所不为?圣智情义,对于废话而言,其实和愚笨仇恶也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但语言是有差别的,语言是有高低之分、好坏之分的,也因为这样它才构成公共交往。所以,废话的公共交往,必须在废话后。
李:哦耶。你曾经说过,说了的不写,写了的不说。黎叔,我知道你是一个心怀天下的好人,喝酒的时候你说了很多关于这个世界的话。当然,你很少写这些东西。但我看你的《错误》,好像你的说和写有融合的趋势?
杨:我曾经说过许多话,我都是说着玩的。比如这句话,我现在看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我说它是为了什么。所以,可以肯定,它是我的酒话,九如不生气?(李:我咋会生气。喝酒聊天,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光。)
我有时候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不过有时候我又不是。有时候是,你说我不是,我会生气。有时候不是,你说我是,我自然也会生气。
比如我心怀天下,像范仲淹一样,看见啥子都一脸先天下之忧的样子。又比如我不心怀天下,看见啥子都嬉皮笑脸、没心没肺像不识北一样,也好不到哪里。而现在这样就很好。我偶尔心怀布衣之怒,也显得有血有肉。
当然,我写《错误》不是。《错误》看起来有控诉、有愤怒、有反抗之意,但它实际上是坚持我一贯的创作作风。我认为,万物皆有佛性,啥子文字都可以成诗,那就没有刻意回避的题材、主题、类型和手法。当然,并不是没有,比如排比这种修饰手法我就必须放弃,因为它太弱智了。至于读者怎么看,我自不管。
李:嗯,亲爱的北兄弟,他躺着中枪了。不过我想说的是,我问了这么多问题,黎叔,它们都是基于我自己的知识结构发出的对于废话理论及其实践的问题。废话理论与写作,我是倾心服膺的。我想,有朝一日,作为一名知识分子,也作为一名诗人,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去认真理解和阐释废话理论。黎叔不会反对吧?预告一下,我也许就会从前面提到的交往诗学入手哦。
杨:好的,祝贺。顺便送你两句话,一是孔子说的,叫诗可群。不管别人咋个解释和理解,我坚持认为他就是说的诗可以结交朋友。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认识。当许多需要的生命都认识后,其实也就超越了大限。另一句话是和尚说的,叫身和同住。也非常有道理,我正在这样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