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放暑假来到叔叔家的向小兵牵着家里的那条黄毛狮子狗在县城大街上溜达。走到鑫凯丰大酒店门口,正好遇上县创卫办的一帮人簇拥着胡棕明从酒店出来。胡棕明手里拿着牙签剔着一口大黄牙,嘴里喷出浓浓的酒气。
京巴跑到胡棕明跟前乖巧地摇了摇尾巴,绕着他两只鞋左嗅嗅右看看。胡棕明低头看了看缠着他的京巴,开心地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朝它嘴边送去。京巴纵身一跃,想去吃他手里的打火机。谁知他将手一缩,京巴没有够着。胡棕明乐了,他又将打火机送到京巴的嘴边。京巴又是纵身一跃,一口咬在了他的手指上。
“哎哟。”胡棕明一声惨叫,打火机掉在了地上,他的右手指皮肉绽开,流出了殷红的血。他恼羞成怒拾起路边的一块砖头狠狠地朝京巴砸去,可京巴身子一闪,没有砸着。创卫办的几位干部见胡棕明被咬,也纷纷从地上拾起石头朝京巴砸去,可都砸了个空。
“快跑!”向小兵喊了一声,牵着京巴拔腿就跑。立刻,向小兵和京巴消失在大街的拐角处。
创卫办的干部们立刻将胡棕明送往了附近医院,注射了狂犬疫苗。
第二天,县政府一张《关于禁养家犬的通告》贴满了县城的大街小巷。通告列举了养狗扰民、粪便污染环境、狗咬人导致狂犬病等弊端,勒令城镇居民一律禁养家犬。即日起,不论是家犬还是流浪狗,不管有证无证,注射疫苗没注射疫苗,只要发现统统捕杀。为此,县创卫办组织了近百人的打狗队,整日在县城搜寻狗的踪迹,见狗就宰。
杀狗令颁布当天晚上,向敏华在家里与翠兰议起这事。他嘱咐翠兰把家里的京巴关进笼子里不要放出去,以免被创卫办的人给逮住宰了。他们在说话时,看见向小兵一直抱着京巴坐在一边的小竹椅上,而且神情十分紧张,翠兰觉得不对劲,便问小兵怎么了。小兵便把昨日中午京巴咬人的事给说了。向敏华根据向小兵的描述,判断出被咬的人一定是胡棕明,他感到大事不妙,决定明天把向小兵和京巴送到向敏中家。
向敏中在市委李翰祥办公室就对汝湾的暗访情况向他详细汇报了一个多小时后,回到家里已是晌午时分。
他推开家门,似乎觉得家里起了些变化。以往只要听到开门声,妻子顾云就会迎过来一手接过他的公文包,一手给他递过一双拖鞋。可今天这惯例没了,向敏中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
走进卧室,他发现顾云正躺在床上,而且拿着一块手帕在一个劲地抹眼泪。他走到床边拍了拍妻子的肩膀,问发生了什么事。顾云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随手从枕头下朝他甩出一个长方形精致的小纸盒,说道:“你解释解释吧!”
向敏中打开那纸盒,里面放着一缕用小红绸缎系着的长发,还有一张漂亮女子的玉照。向敏中不禁愕然了一下,问道:“你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今天我在家大扫除,在储藏间清理时,看到一个红漆樟木箱。这小木箱是你结婚时带过来的,跟随你多年了,我一直未动过它。可今天我突发好奇心想看看里面装了什么东西,结果发现了这个小纸盒。这长发和照片是不是你初恋情人的?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说完,顾云又啜泣起来。
向敏中神态变得十分沉重,他抚摸着妻子的肩膀说:“也难怪,你多心了。”
随即,他便给她讲述了在党校那一段令人心酸的往事。
在汝平市委党校首期青年干部培训班开学典礼的那天,同学们簇拥着朱校长合影。向敏中悄悄地站到了后排右角的椅子上,有些拘谨地面对着摄影机时,突然发现身后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他转身望去,只见一位容貌英俊的男子向他伸出左手,示意他帮帮他。向敏中立刻拉着他并排站到了椅子上。正是这不经意的帮助,拉近了他俩以后的关系。
这人便是涂驭球。在后来交谈中得知是同乡,他们关系密切起来,而且住在同一寝室。
那天早晨,向敏中从宿舍出来正欲去教室,突然,校值班室老头跑过来要他去接个电话。他赶到值班室提起话筒,是涂驭球打来的,要他立即赶到郊区进顺村联防办去。电话里他声音急切而低沉,向敏中预感到一定出事了。
在联防办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向敏中见到了涂驭球,他蓬头垢面,眼里布满血丝,神情忧郁沮丧。看得出他一夜没睡。一位长着猴脸的联防员挂着一丝很不正经的笑坐在一张乌黑的办公桌前,桌上摊着几张刚做的笔录。他大大咧咧地对向敏中说:“这小子和这女的昨晚在一农民家里乱搞男女关系,被我们逮了个正着。”向敏中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这才发现靠窗边还站着一位女子,她始终低着头背对着向敏中。
猴脸联防员说,鉴于他们乱搞男女关系,要对他们处罚2000元。向敏中立刻申辩说,他们不是卖淫嫖娼,这种情况是不能罚款的。联防员阴险地笑了一下说:“那我们就把这事通知到他们的单位,让单位来领人。”向敏中看见涂驭球眼里露出惊恐之色,转而又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他知道涂驭球在省城没有亲戚,当时,向敏中正与顾云筹办婚事,就从购置家具的钱中取出了2000元替他摆平了此事。
走出联防办的大门,涂驭球向他介绍了他的女友何桂莲,她很感激地朝向敏中看了一眼,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向敏中见她一副乡下妹子的打扮,穿着一件崭新的红格花衣,辫子上扎了两个红发髻,一排刘海梳剪得齐齐整整,俏丽的脸上一团淡淡的红晕还未消失。
他们来到党校门口的公共汽车站,涂驭球目送着何桂莲上了一辆开往汝湾的客车。她含情脉脉地隔着车窗朝涂驭球不停地挥着手。汽车启动,一汪泪水从她眼里滚滚落下。涂驭球看着远去的班车,怅然若失。
在返回校舍的路上,涂驭球向向敏中吐露了真情。原来这位农村姑娘是他下乡插队落户时结识的恋人,他们已保持了五年的恋爱关系。她每次来看他,同寝室的学员们都知趣地找理由离开,为他俩提供方便。昨天晚上,何桂莲又来了,涂驭球不忍再让同学们离开,就带着她来到离校不远的进顺村,租了一个农家房间。谁知这户的房主是乡联防办的“勾子”。他们刚进房间不久,户主就通知联防办。结果出现了那令人难堪的一幕。
此后向敏中看见这姑娘还是经常带点吃的用的来看望涂驭球,涂驭球是班上公认的饭量大王,一餐可吃七八两。有一次这姑娘从乡下驮上50斤大米,搭上自行车,足足骑了两个多小时。送到涂驭球住处时米却少了一半,一路过来,米漏了一半,她心疼得直掉眼泪。涂驭球当时不敢看她的眼睛,因为他的眼睛也几次潮湿了。
不久,一篇署名“秦越人”的文章在校刊上发表,引起了不小轰动,文章题目是《我与青干班》:
我入学青干班并不那么顺畅,当我拿着通知书找到部门的头儿要求入学时,却受到阻挠,他找出种种理由要我放弃。晚上,我带上礼品找到领导家,领导才勉强答应,可每月除发基本工资外,学杂费先由我自理,等拿到结业证后再予报销。
为了交上学费,我搜罗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可还差几百元,我只得求助于朋友亲戚。当他们把钱交给我时(我口袋里从未装过这么多钱),我心如刀割。一个人来到汝江边上,天骤然下起了大雨,江面上狂风呼啸,波涛汹涌,我心潮翻滚,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滴落在面前的桥石板上。
学习的氛围令人陶醉,同学间的友情让我感到温馨,但我也时时感到经济的窘迫。每月工资70元,对已经28岁的膀粗体阔的我来说吃饭都成问题,更何况我还得省下一些钱来购买书籍。我一贫如洗,于当时的经济生活太不适宜。
青干班最难忘的一堂课是老师给我们讲司马迁的《报任安书》:“……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
老师在讲到这些文字时感情充沛,声泪俱下,我也和许多学员们一样潸然落泪。
文章写出的真情实感吸引了党校的班主任老师朱琴。一天她向向敏中打听作者“秦越人”是谁。向敏中知道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涂驭球,因为有一次他去校舍找他,无意间看到了他的手稿。向敏中如实告诉了她。
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向敏中陪着她来到涂驭球的校舍。他们谈得最多的是司马迁的《史记》,当朱琴问涂驭球为何署上“秦越人”的笔名时,他说“秦越人”是古代名医扁鹊的字号。小时候他和母亲遭父亲遗弃,母子俩相依为命。十三岁那年,他母亲身患重病,因无钱去医院,情急之下他找来江湖巫医问诊,结果病情加重,不久离开人世。长大后他曾发誓要像古代名医扁鹊一样悬壶济世。以后朱琴和涂驭球来往频繁起来。
一次涂驭球告诉向敏中,朱琴父亲就是党校朱校长。她虽已年近二十八岁,可一直未找到称心如意的男友,父亲为此焦虑不安。最近,父亲给她介绍了一位省委常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公子,小伙子长得人高马大相貌英俊,可接触几次后发现人很木讷,每次见她只会傻笑。她怀疑他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便多方打听他的经历,结果才知道小伙子原在部队当兵,爱上过一个女兵,因为失恋脑子受了刺激,从此精神有些不正常。小伙子只当了两年兵就转业被安置到省电影公司当放映员,结果前不久还闹出一个笑话。那天,省里的一些文化官员审看日本故事片《望乡》,他竟然将放过的第一盘胶片倒回来又放了一遍,弄得大厅内官员们一阵骚动:“这是谁在上面瞎胡闹?”后来有人悄声说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公子,也就没有人再做声了。这事传到朱琴耳朵里,她向父亲表示不再与他来往,可父亲再三劝她嫁给他,说小伙子人憨厚,家庭背景很不错,但朱琴生死不从。
临近毕业的那个晚上,向敏中刚入睡,突然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打开门,只见涂驭球手里捧着一个小纸盒走了进来,他流着眼泪对向敏中说:“敏中,我和桂莲结束了。”然后又把小纸盒递给向敏中,“你是我最信任的朋友,这个先替我保管着。”
原来,在短短的一个月的时间里,涂驭球和朱琴的关系迅速升温,成为难舍难分的恋人。为了扫除与朱琴结婚的障碍,他想尽快结束与何桂莲的关系。
那天晚上,何桂莲又来到党校看他,他却把她带到校外偏僻的镜明湖边。涂驭球对她说:“桂莲,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们分手吧。”
何桂莲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诧得张开口,可又一时说不出话来。
涂驭球望着她,等候她的答复。良久,何桂莲抓住他的手,眼里闪着泪花,两片嘴唇颤动着说:“分手?这到底是为什么?你怎么说出这种话?”
涂驭球偷偷地瞟了她一眼,目光中闪出一种近乎怜悯的神情,他把她的手拨开,深深地叹了口气,厌烦地说:“唉,你别死缠着我吧!我要被你逼疯了。”
“我求求你,不要这样。”她说,“我们在一起五年了,为你打过两次胎,现在肚子里又有了我们的孩子,以后这孩子怎么办?我决不会放过你,我要天天来看你,如果你不让我上门,我就在你窗下徘徊,在党校门口守着你,像个幽灵,像个鬼魂……”
听了她一席话,涂驭球坐在了柳树边的石凳上,懊丧地用手撑住了脑门。
何桂莲神经质地问道:“我问你,是不是有人代替了我在你心中的位置?”
涂驭球沉默不语。
“你只回答是或不是。”何桂莲屏住呼吸,又问了一声。
几秒过去了,涂驭球仍不吭声。
“是还是不是?”
“是!”涂驭球终于声音低微地说了出来,可这低微的声音却震得何桂莲耳朵发聋。她的心仿佛被撕裂了,两条腿发软,颓然地坐到了长条椅上,倒在了涂驭球怀里。
涂驭球抹了抹她眼角的泪水,说:“桂莲,如果你真爱我,你就应为我前途着想。如果我俩结婚,将是过不完的苦日子。不瞒你说,我就是要用自己的婚姻做跳板,达到自己的目的。”
何桂莲哇的一声钻进他怀里,哭得更厉害了。
最后的结果是何桂莲还痴望着他能回心转意。在他们分别时,何桂莲剪下自己一缕长发,并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刚照的照片留给他做纪念。涂驭球把这缕秀发和照片放在小纸盒里,本想自己珍藏着,可觉得放在校舍不合适,因此跑到向敏中的住处让他替他保存。
后来涂驭球和朱琴结婚了,或许他想忘掉这段痛苦的往事,或许他怕触及自己的伤心处,从未向向敏中提及这个伤心的小纸盒。他就一直替他珍藏着。
听完这段往事,顾云眼里闪动着泪花。她小心翼翼地将小纸盒放回原处,说:“想不到命已归西的涂副市长还有这么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让我们一起来珍藏这段恋情吧。”
顾云话音刚落,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向敏中立刻去开门,只见向敏华和向小兵抱着那条京巴狗站在门口。他冲向小兵问道:“才去几天,怎么就回来了?”
向敏华边往里走边说道:“哥,大事不好,兵兵闯祸了。”
“怎么了?”顾云走过来为向敏华递过一杯茶水,问道。
向敏华接过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听完弟弟的话,向敏中朝儿子看去,此时向小兵一直抱着京巴耷拉着脑袋站在门口不做声。向敏中走到他跟前把京巴夺了过来。
顾云问道:“你要干什么?”
“把它杀了!”
“送人不行吗?”
“狗是认家的,你把它送哪里,它也会跑回来的,我相信胡棕明也在到处搜捕它。”说完,他从储藏间找出一根粗粗的长绳,抱着京巴走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传来京巴的几声惨叫。不久,向敏中怀里揣着个小纸盒走出来,他把纸盒交给向敏华说:“把它扔到楼下垃圾箱里。”
一直站在门口的向小兵突然冲到向敏中跟前抢过小纸盒号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