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叔,买姜花啦?”邻居在去菜市场的路上爱主动跟林叔打招呼。
林叔60多岁,是县民间艺术扎作社的退休技师。他至今没有成家立室,自己一个人过,住在老城窄巷一间只有30多平方的民房里。长时间以来,人们发现他每隔三天买一束姜花。这种姜花是珠江三角洲特有的花卉,四季常绿,野生在塘堤河畔。硕大的花苞次第开出雪白晶莹的花朵,清香四溢,给人以冰清玉洁的美感。农妇在挑菜进城卖时,往往顺手砍上几束,和鲜绿的菜—起摆卖。·
人们都想解开林叔每隔三天必买姜花之谜。但林叔本身就是一个被他自己重重包裹起来的谜团。由于他不与任何人交往,甚至不见有亲戚与他走动,因此揭开谜底的任何线索都似乎断了,而越是这样,人们的“八卦”(方言:到处搬弄是非、饶舌)心理就越层出不穷。有猜想他是用来祭祀父母,有猜想他是在悼念亡妻,也有猜想他仅仅是对这种花卉情有独钟……这些“哥德巴赫猜想”最终又一个个地被否定了。因为每年两次原退休单位领导上门慰问离退休职工时发现,老林家安放了先人的遗照,但姜花并非置放遗照近旁,证明与先人无关。又从人事登记表上了解到,他的“婚姻状况”为“未”。
这个谜底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人就是林叔本人。
六十年代初,小林(现今的林叔)是刚成年的小青年,在镇上一家家具厂当雕花学徒。这是一种非常刻板的、毫无创意的工艺,只能按照图纸、按着师傅要求的刀法,一刀一刀地雕。如果说生活中也有令他开心的事,那便是约每月一次地区粤剧团来镇上演出的时候。每当这时候,镇上就像过节—样热闹。
小林最爱看大戏。说起来,他不大搞得清剧情,演员每句“戏文”唱些什么他也听不大懂(那时根本没有字幕)。他之所以这么喜欢看大戏,是因为那位年轻花旦常常吸引住他。那花旦长着非常迷人的脸蛋,婀娜的弱柳扶风似的身材。尤其化起妆后,简直就是艳光四射。
那时,社会上还没有“偶像”这个词。对于一个伙食由厂全包而每月只有几块钱“洗理费”的手工学徒,就像贾府的焦大,是绝对不会对林妹妹产生爱情的。但是,那位花旦一颦一笑花容月貌,以及她所演绎的舞台人物形象,总是那样牢固地占据着小林的脑海,令他无法抹去。小林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甚至不知道自己这种情感是否会亵渎“偶像”的纯洁。
那时的戏班下县演出,是演到哪里就住到哪里的。白天不演戏,除了睡眠(以弥补夜间睡眠之不足),演职人员偶尔也到街上走走。
那天小林上菜场,不经意间突觉眼前一亮!原来他心中的偶像也一个人到菜场来溜达。多年来,小林见到的只是花旦化妆后的舞台倩影,生活中真实的她,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只见她约有20来岁光景,就像—朵浮在水面的洁白的睡莲那样亭亭净植。她正向一位农妇买一束姜花,然后还将姜花挨近鼻子边嗅嗅,显出对姜花十分钟爱的样子。
小林忘记了此刻到菜场来的任务,也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周围的一切已不复存在,只有眼前不远处的她了。他不由自主地跟在她后头,—直跟到戏院(其实是镇的大会堂)边,看着她从后台的侧门进去了,他还不想走,呆呆地站在那里,回想刚才的美妙梦境。真没想到,才一会儿,花旦又出来了,—手拿花,—手拿着一只搪瓷口缸,到后台侧边的公用水龙头接了一缸水,将花放了进去,再又走回后台,此后就再没出来了。
小林傻了似的远远站在那里,许久许久才“醒”过来,像一具抽空了灵魂的空壳,行尸走肉般踱回家具厂。
好不容易盼到粤剧团又下乡来,小林照例又是第一个排队买票,但遗憾的是,再也见不着他的偶像花旦了。那天晚上,他头一回不知道台上在演些什么。戏演完了,他被散场的人推拥着,游魂似的回到那冰窖似的独居的小屋。
第二天,小林走到戏院附近,向偶尔进进出出的剧团人员打探花旦的消息。人家见他傻乎乎的样子,不晓得他打听这些干什么,都不敢搭理他……
几年以后,家具厂倒闭,林叔转到了县民间艺术扎作社工作。他在上茶楼饮茶时,偶尔听茶客说起,那花旦好眉好貌的,原来竟是混进国营戏班的“黑五类”子女,被清退了;再后来又听说,那小花旦原先患着白血病,只不过一直隐瞒着,长年坚持下乡演出,谁也不知晓她有病在身,直到被清退后,由于精神忧郁,很快就病倒了,并且不久就香消玉殒了。
此后,小林总在想,小花旦爱姜花,肯定是因为姜花寄寓着她的某种情愫吧。从这时候开始,他每隔三天就买一束姜花,与姜花为伴。
说起来真叫人心碎的,林叔直到如今,连那位小花旦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因为那时候的大戏海报,只写日期和戏名,从来不写演员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