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泛开的光芒恍若拥有力量的涟漪在空中散漫开来，整片碧绿的森林都散发出了光亮！蔓睁开眼睛看向前方，一个美丽的少女悬浮在半空中，那柔软的金发轻盈地划过她的脸庞……玫瑰色的纱带从少女的脖颈一路系到脚踝，那是千年万年的羁绊，生生世世都无法将它们扯开。玉藕般白皙光滑的手臂挡在尹甜菜面前，少女脸上一直挽着淡淡柔柔的微笑，像是阳光突然穿透厚密的树荫，一道一道渗透下来，照射到地面。
银岚呆住了，真的是萝，现在出现在眼前的这个半透明的影子……真的是萝。
他已经等了那么久，寻了那么久，为了可以再次见到她，他宁愿放弃一切，将自己的灵魂托付于槐树，以半人半妖的身份在尘世间辗转千年，只为能寻回她。那是他从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看到的温暖，金色的长发，柔软的微笑，还有额间那片美丽的羽之印记。她是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是扶着他一步一步走路，扶着他一步一步长大的人啊。
“萝，萝……”伸出的手想要触碰她的温暖，但是穿过的，只有她发梢的影子。
扶着树站立起来的蔓呆呆地看着空中那个影子，忽然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又是她，无论自己逃到哪里，无论自己怎么想要摆脱，都无法将她从视线里抹去！她就像一个梦魇，世界上所有的好都集中在她的身上，而自己……根本什么都不是！
明明是同样的脸，明明流着同样的血，为什么她便是光明，而自己就要在这样的地狱里活着！
她愤怒地转过头去，刚才那枚铜戒并没有被砸到地面，它还悬浮在离地面只有几公分的距离，散发着光芒。
蔓忽然伸出手，无数道黑色的光线从身后悬浮起来冲向那枚铜戒，她要毁掉这些东西，毁掉那个总是挡在自己面前的人！
说时迟那时快，银岚急急唤出树叶想要挡住蔓的攻击，但是蔓抢先一步，当树叶飞到她面前时，黑色的光线直接从铜戒中间穿了过去，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无数的宝石碎片从空中落了下来，那悬浮的萝的影像，此时如破碎的镜片一样变成一块一块，缓缓从空中破散开来。
蔓看着落了一地的碎片，忽然仰天大笑起来：“银岚，你千方百计想要收集她的灵魂碎片让她重生，可最后还是毁在我的手里，哈哈哈！”
话音才落下，忽然整片森林好像地震了一般剧烈震荡起来，蔓一个不稳被摔到地面，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那些原本翠绿高大的古树好像瞬间在变小变矮，伸展的枝干被收了回来，所有草木都倒退了时间，它们从生长期变回了发芽期，最后纷纷没入了泥土里；那些移动的石块，风化的碎片，也一点一点重组，就好像历史的岁月在这一刻倒流了，爬满古堡的蔷薇花藤也退了下来，一直回到地面上。墙壁的颜色逐渐鲜亮，城外的水沟波光粼粼，一座一座原本坍塌的房屋重新拔地而起，并列排在了城堡的周围。
一切都回到了千万年前的古蜀国，那片都城，那座古堡！
蔓怔在了那里，她回过头来，看着那些一模一样的路，一模一样的街道，一模一样的房子，除了空无一人之外，这一切都和过去完全相同！是银岚施了法术吗？！这些……都是假的，都只是银岚使的障眼法吗？！
周围散开的落花缀满了一地，蔓踩着破碎的琉璃石一路往前走，这样的空寂曾经是她一直希望的，但是当周围真的什么都没有时，她却又恐惧了。
滴答，滴答……忽然有一阵轻微的水滴声传入她的耳朵里，在这个几乎一切都停止了的世界里，这样的水声仿佛给了她一盏通透的明灯，她转过身寻找声音来源，最后看到了围绕在古堡周围的那条水沟，波光粼粼的水面正泛着丝丝涟漪，那一只雪白的石雕龙卧在墙壁上，龙的嘴里有一个小洞，古堡屋顶上的雨水就是通过这个小洞坠进水沟里的。
蔓抬起头，此刻的天空是一片明朗的晴天，没有下雨，这龙嘴里的水又是从何而来？
她顺着古堡围墙看去，在距离最高的白塔还有七八公分的地方，有一扇敞开的窗，窗沿上正坐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男孩梳着发髻垂着头望着她，嘴角的笑意像极了温和的萝。蔓立刻转身跑进古堡里，她顺着石阶一层一层往上跑，当到达那扇窗时，本来坐在窗沿边的孩童却不见了，只剩下空空的一扇窗门。
“在寻我吗？”身后忽然传来一句话，蔓立刻转过身，那个孩子就站在她后面，穿着单色短裤，嘴角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笑。
蔓走过去一把握住了他的脖颈：“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猜呢？”明明掐得那样用力，但是孩童的脸色却丝毫没有变化，他只是望着蔓，眼睛深邃得仿佛一池水潭，“只是掐死我，可没有办法从这个地方出去呢。”
蔓的手劲松了下来，她看着眼前这个只有七八岁大的孩子，忽然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抓着他的衣领将他带到窗户口，然后一用力直接将他推了出去。
意料之中的，那个孩子并没有坠落到地面，他就这样悬浮在半空中，原本绑着的青丝批散开来，周围泛起的涟漪在空中形成一道淡色的光圈。他眼帘微微颤动，嘴角的笑意收了起来：“你还真是一个恶人呢，如果想一辈子被困在这个世界里，你可以杀死我。”
“这个世界？”蔓怔住了。
“你不知道吗？因为你毁了那些灵魂的宝石，它们破碎的力量就构成了这个异次元空间。”男孩缓缓跳落回了窗沿上，“而我，便是这个世界的守护者——混沌。”
“混沌……”蔓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而他已经站到她面前，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衣角，却被蔓一下子躲开了，“怎么离开这里？！”
“离开么？”男孩眯起眼睛，他忽然侧过身，伸手指向远处的一片山，“那里有一个神庙，神庙的后面就是离开这个世界的通道。但是你想要去到那里，必须穿过神庙前的五扇大门，每一扇门都有门的守护者，如果你不强大，是无法穿过那里的呢。”
布满青苔的石阶，一层一层盘旋而上。蔓抬起头，正前方那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间，可以看到一扇悬空的红漆大门，没有房梁，如同一个伫立的牌坊。上面挂着一幅水墨画，画中是一只人面马身、虎纹鸟翼的怪兽，旁边题着两个字：英招。
“它曾经是看管天帝后花园的神兽呢。在昆仑山东北四百里处，天帝在那里有一座悬圃，那是天帝在人间的一座花园呵，便是由它看管着的。”男孩轻巧地从空中落了下来，脚尖点于地面，悬起了一股清风，“而且，它曾经参加过数以万计的战争，以它之力守护这扇门，你是无法轻易通过的。”
这句话才从嘴边溢出，忽然那画里的怪兽动了起来，周围的地面开始晃动，蔓后退一步站定，一对巨大的鸟翼就从里面挣脱出来，好像是被束缚很久了，它急速飞出带起的一股风把所有树叶都卷到了空中。
蔓怔怔地站在原地，那只怪兽扑扇着巨大的翅膀落于地面，一张清秀的脸冷冰冰的没有任何表情。
“我可以教你通过这里的方法哦。英招是一只很容易相信别人谎言的神兽，只要你开口，随意的一句谎话，它都会相信你，放你过去……你应该办得到才对吧。”身边的男孩依旧笑着，他总是这副表情，永远是无害的模样，却让蔓感到厌恶。因为这样的笑容，太像萝了。
谎言吗？蔓皱起眉头，如果只是谎言的话，她的确可以办得到。在过去的世界里，她不是编制了很多谎言吗？撒谎，欺骗，最后没有一个人肯站在她身边，他们都不相信她的话，只要她一开口，他们便觉得她是在骗人。
所以，已经说了这么多的谎话，再多一个又能怎样？
抬起眼帘，蔓上面一步站到英招面前：“我有一样东西落在了那扇门的后面，只要你肯放我过去，我捡着那个东西便会回来。”
脸不红心不跳，撒谎对于她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了。
那怪兽果然信了她的话，只犹豫了一下，便让开了路。蔓一步一步从它身边走过，在穿过那扇门的时候还回头望了它一眼，因为拥有人的面孔，尽管冷冰冰的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它的眼睛却分外明亮，好像藏于水底的宝玉。
它在等着她……回来。
但是蔓，却一直走一直走，再也没有回过头。不知道吗？这便是谎言，她从未对人真诚，当跨过了这道门，她所失去的……便是永恒的真诚。
二
第二扇门与第一扇门不同，它不是木柱的，而是由铜铁打造而成的。在门的正前方有一个香炉，香炉上是一只长着翅膀的狮子铜像，烟从底下不断地冒出来，好像它是坐于烟中似的。
这便是第二个守护者吗？蔓微微眯起眼睛，她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回头望了一眼身边的男孩混沌。他见蔓转过头看他，嘴角立刻扬起更加明媚的笑容：“它是狻猊，传说中龙的儿子。形如狮，喜烟好坐，所以才会出现在香炉上，随之吞烟吐雾。你可不要小看它，它非常耐打，一般人无法通过这扇门。”
果然，香炉顶端的神兽铜像在蔓跨入门的边界时，立刻化作一团烟膨胀到空中，身后的双翼飞快地展开，并且毫不客气地举起爪子就朝蔓抓下来。
蔓急忙侧身躲过它的攻击，那锋利的爪子在地上抓出一道非常明显的抓痕，草叶全部都碎成了碎末。如果刚才这一击是抓在她身上，估计立刻就血肉模糊了。蔓还没有缓过神来，忽然那怪物又朝她扑了过来，蔓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周围的泥土被怪物的利爪刨起来，噼里啪啦砸在她身上。
混沌只笑着也不帮她，就这么站在旁边看。
蔓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眼：“它的弱点是什么？！”
“弱点？它可是龙的儿子，我怎么会知道弱点呢。”混沌揽起袖子捂住嘴痴痴地笑，他似乎就喜欢看到她这副样子，那么狼狈，被一只怪兽追得无处可逃。
正如他所说，狻猊非常耐打，无论蔓使出什么法子攻击它，它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挡下来。到最后，体力跟不上的蔓逐渐放慢了速度，狻猊趁机对着她穷追猛打，她身上被抓伤了好几个地方，再这样下去，她会死在这里了！
蔓脚下还在不断奔跑着，忽然一个不留神，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身后的狻猊立刻扑上来，它举起爪子就朝蔓的脸抓下去！便是在这一瞬间，忽然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轻而易举地就抵住了那只巨大的狮爪，然后轻轻一弹，狻猊庞大的身躯被凌空摔了出去撞到铜门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它的弱点啊，”身后的人缓缓走了出来，依然是那张微笑的脸，“就是害怕比它强大的人。狻猊天生就胆子小，通常都会躲在其他龙的后面。现在它的兄弟都不在，它只能装出很吓人的模样，把别人唬走。如果你可以反过来吓唬它，它便不敢再造次了呢。”
尽管身躯如此稚嫩，却可以只用一击就将狻猊打败，蔓捂着伤口从地上站起来，她似乎一直都小看了这个男孩。
恢复神志的狻猊蹲在铜门口龇牙咧嘴地甩着毛发，因为刚才混沌的一击，使得它不敢再凶横。但瞧见靠过来的是蔓，它的低鸣声里立刻带上了示威的成分。
蔓想着混沌刚才说的话，忽然冷笑一声，一把抓住身边的混沌拉到自己面前，然后挥起手在他脸上重重打了一巴掌——“啪”！
这一声非常响亮，混沌白皙的脸上立刻出现五个手指印，蔓松开手之后走到狻猊面前，狻猊竟然吓得连连后退，最后躲到了香炉旁边。混沌伸手擦去嘴角被打出的血渍：“你还真是手下不留情，恐怕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加坏的人了呢。”
狻猊起初只怕混沌，但是当它看到蔓连混沌都敢打，自然也怕起了她，便乖乖地放他们过了铜门。
继续往上走，周围的空气逐渐变得朦胧起来，好像是起了雾。蔓的脚步开始变慢了，她尽量以最小的步子跨上石阶，说不定前方又会出现什么奇怪的东西，她变得格外小心翼翼。忽然听得“哗”一声，好像是什么鱼从水里跳了出来。她立刻停下脚步：“是什么东西？”
跟在旁边的混沌轻巧地点了一下脚尖，跳到最上面的一个石阶上：“是横公鱼。”
“横公鱼？”蔓皱起了眉头，这又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她迈开脚步，也跟着混沌跨上了那个石阶，当眼前的场景出现在眼前时，她一下子震住了。
是一片湖，非常大的湖，几乎占据了她的全部视线。湖水中央悬着一颗滚圆的水玉，有无数条七八尺长、形似鲤的鱼在那里跳跃着，当水玉要坠下来的时候就会有一条鱼跳上去顶一下那颗水玉。它们轮流替换着，轮流在下面游动，不断地顶起那颗水玉，不让它坠到水里面。
混沌蹲了下来，伸手轻轻搅动了一下湖里的水：“知道它们为什么要不断顶住那颗水玉吗？因为它是这一片石湖的支柱呢。如果那颗水玉掉进水里，石湖的平衡就会消失，到时候这一整个湖的水都会倾泻下来，淹没下面的村庄。”
蔓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不断跳动的鱼，颤动了一下嘴唇：“你的意思是，只要那颗水玉坠落下来，这片湖就会倾覆，到时候我便可以通过这个地方，是吗？”
“你说呢？”混沌并不直接回答她，他只是望了一眼山下那些房子，“若是这片湖倾倒下来，那里所有的东西都会淹没哦。”
淹没吗？这些对于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蔓的视线扫过湖岸边，她看到一艘木船正停在那里，便立刻跨出几步站到了船上。
船桨有些破烂，上面还黏附了几颗螺蛳，似乎是很久都没有人来这里划过船了，她一把抓住船桨的柄，探入水中划了起来，驶向中间那颗水玉。
越往湖中央去，那些拥挤的横公鱼便越多，蔓划得有些吃力，那些鱼好像是在阻止着她前进，不断地将她的船往后推。蔓忽地举起桨，重重地打在水面上，有几条鱼被她打中，立刻漫出一片血迹，翻了鱼肚白。
站在岸边的混沌一直看着蔓，他的眼瞳渐渐变换了色彩，仿佛是一颗透明的玻璃球，看不到任何杂质，只有一片黑色的浓雾在里面来回旋转。他身后，不知何时展开的一对羽翼一片一片飘落着羽毛，它们落到了湖边，那些原本茂盛的草叶竟然一下子枯黄发黑，好像被剥夺了生命力。
“因为你是恶，所以我才会跟在你的身边……”他喃喃地开了口，看着那船桨上鲜红的颜色，忽然笑得面目可憎起来。
此时有一股力量从身后蔓延过来，混沌立刻收起翅膀转过身，还没有看清来人，只觉得有一股同样的黑色之气袭了过来，那一缕浓重如来自地狱的憎恶就这样从眼前拂过，混沌没有阻止他，那个置身于黑雾里的少年，明明一身的污垢，却温柔如风。
蔓已经接近了悬浮在空中的水玉，她放下船桨站了起来，伸出的手马上就要触碰到水玉的边缘，忽然另一只手从背后探了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蔓。”
她皱下眉，转过头，看到那张少年的脸，置于黑暗之中，却精美至极。
猛地将他推开，蔓厌恶地拍了拍手腕上的灰尘：“你也被困在这个地方了？本以为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呢。呵……你是我身上的污垢，因我而生，所以萝同样不会放过你，将你我一起关到了这个世界。”
置身于黑暗中的千以亦轻轻落到了船尾上，附着在他身上的黑雾渐渐散去：“蔓，不要相信那个人所说的话，你若是将水玉丢进了湖里，你会失去更多的东西。”
“不相信他，那么让我相信你吗？”蔓不冷不热地挽起嘴角，她忽地伸手一把抓住那枚悬浮在空中的水玉，“你可以告诉我，若是我这样做了，失去的会是什么东西。能够说服我，我便不将它丢进水里。”
千以亦垂下了眼帘：“你的善。”
蔓笑了，她扬起手：“你觉得，我会有这种东西吗？”
“哗”，水玉被抛入了湖中！
整片湖池在这一瞬间倾斜过来，蔓乘坐的木船顺着水和那些横公鱼一起冲向了山下的村庄。她在千钧一发之际，脚尖一点，跳落到了对面的岸上，混沌正绽放着笑颜站在那里，他伸手将蔓拉到了身后，那些湖水铺天盖地砸下来时，混沌一挥手就挡出了一个屏障。
指间的温暖一点一点被传到掌心里，蔓看着挡在面前的男孩：“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你是恶啊。”他如此回答她。
蔓更加不解了：“我是恶你便帮助我？为什么……恶应该不会有任何人会喜欢吧。”就像当初那样，那些人总是离她远远的。
湖水已经流尽了，前面一大片干涸的淤泥便显露出来，混沌收回刚才释放出去的结界，然后回过身：“现在你可以从这里过去了，穿过这片湖，对面会出现新的石阶，继续走上去，再穿过三扇门，就会抵达那个神庙。”
他要往前走，蔓一把拉住了他的衣领：“我在问你话。”
他只笑了笑，随后耸耸肩膀：“因为我是混沌。”
完全不懂他的意思。蔓不再管他，反正只要穿过了这六扇大门，她就可以从这个世界逃出去，无论萝的灵魂碎片力量有多大，都无法困住她！
在穿过湖的时候蔓发现身后还跟了一个人，就是刚才想要阻止她的少年千以亦。这个曾经一直住在她心里，像一片阴影一样不断徘徊的东西，最后竟然修炼出了人心，并且还可以轮回转世，实在是太可笑了。尽管过了那么多年，她仍旧是厌恶他的，恨不得这样的东西早点消失在她身边。
然而千以亦知道，她如此厌恶自己，那是因为她心里仍旧向往着那些美好，那是与她的灵魂分裂开的另一个人，萝，身上所聚集的美好。
过了石湖，果然看到新的石阶出现在面前，蔓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一段的石阶比之前更加陡更加难走，不知道这最顶上会有什么东西。她拨开旁边的草叶，一脚从淤泥里跨出来踩上石阶，千以亦一声不吭地跟上。
脚下的路果然异常难走，蔓几乎是抓着旁边的灌木才勉强踩住那些又滑又湿的石阶。上面到处都是青苔，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滑倒，要是掉下去……可是会丧命的。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千以亦跟在后面，哪怕真的要死了，至少可以拉一个垫背。
正想着，她忽然一不小心抓住了带刺的灌木，吃痛之下，她松开了手，结果没站稳，整个身子都往后倒去。
千以亦急忙从后面托住了她将她扶正：“小心。”
明明是她心里的憎恶与黑暗所形成的东西，竟然也拥有这样的温暖！蔓心底弥漫上来一阵不悦，她拍开他的手掌：“不用你帮忙！”
“吱——”一阵鸟兽的巨响忽然从上空传了过来，蔓把视线从千以亦身上移开，抬起头看向天空，只见一只纯黑色的大鸟从天空飞过，扬起的风把周围的树都吹得哗哗作响。她急忙拉住另一边的灌木让自己站稳，等到大鸟离开之后她才开口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混沌没有解释，他回过身来：“自己上去看看便知道了，还有一段路，马上就可以看见。”
等好不容易爬到了一个比较平缓的台阶上，蔓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她看到前方有一片宽敞的草地，周围都是密密麻麻的灌木，那些灌木上面长着鲜红的果子，特别大，有一些甚至熟透了，裂开了皮，里面的种子掉到地上之后，很快又长出了新芽。
她将视线放远，对面有一个圆形的草垛子，好像一个巨大的鸟巢。
“它还没有回来呢，刚才是出去觅食了么。”混沌先走了过去，他围着那草垛子转了一圈，然后对着蔓扬起笑脸，“这里有蛋哦。”
蔓一怔，她上前几步朝草垛子看下去，果然在那里有一个深红色的蛋卧着：“这是什么？”
“是三足金乌的蛋。刚才飞出去的那只大鸟，就是三足金乌了。它是传说中驾驭日车的神鸟哦，因为全身是黑色的，所以也有人以为它是乌鸦，但是乌鸦不可能有这么大，而且还有三只脚。”混沌伸手在蛋壳上敲了敲，“应该快要出来了，你守在这里。”
“守在这里做什么？”蔓不解，混沌提醒道：“你不是想要通过第四扇门吗？这就是第四扇门呢。三足金乌可以带着我们去往更高的一扇门，而它的弱点就是这个蛋，里面可是它的孩子呢。你守在这里，等蛋里的小家伙出来，第一眼见了你，便会永远信任于你，将你当做它的母亲。到时候你便可以利用它，让这个小家伙的母亲，载着我们飞往更高的门。”
混沌的指尖在蛋壳上轻轻一点，那蛋忽然剧烈地摇动起来，然后“咔嚓”一声，一个尖尖的小嘴啄着蛋壳冒出了头，蔓不悦地望着这个全身黏糊糊的小家伙，它一出来就要往蔓的身上扑，但是因为脚太短，而且三只脚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走路，它很快就七倒八歪地摔在了草垛子上。
混沌轻轻一笑，退到旁边去：“蛋破了，三足金乌很快就会回来。”
果然，没过几分钟，天空瞬间压下了一股力量，巨大的风哗哗地吹响了周围种着的灌木丛，那些红色的果子全部砸到了地面，疯狂生长的芽儿把鸟巢包得紧紧的，连原来上来的路都给埋在了下面。
“不用担心，它不敢伤害我们，因为它的孩子还在这里。”混沌显得很平静。蔓等了半天有些不耐烦了，她伸手一把将草垛上的雏鸟给抓了起来，尽管被捏得很疼，但是雏鸟却仍旧将她当做自己的母亲。
三足金乌在空中旋转几圈之后，驱散了那些灌木，停到了一边的草地上，它垂下脖颈俯在地面。蔓带着那只小雏鸟坐到了三足金乌的背上，混沌从后面跟上来：“看，只要这个小家伙在你的手里，它便会乖乖听你的话。”
三
脚下的草地越来越远，三足金乌载着他们抵达了更上一层的山峰。蔓坐在金乌的后背上朝着对面耸立于云端的山间看过去，果然有一座金黄色的神庙，神庙的前方没有任何门，只有一棵看似千年百年的树耸立在那里。
三足金乌停在了那棵树前，蔓带着手里的雏鸟站立到地面上。混沌瞥了她一眼：“你得杀了它。纵然是还回去了，这个小家伙也不会认三足金乌为母亲的，因为它第一眼看见的是你。得不到照顾，到最后它一定会被饿死。”
蔓抬手将那雏鸟举到了眼前，她望着它拼命扑扇的小翅膀，忽然嘴角一扬，直接将它丢给了停在一边的三足金乌：“既然是这样，我偏是要还给它。让它看着自己的孩子饿死，岂不是更有趣了。”
“啪啪啪”，混沌竟然迎合着拍起了手，“你果然是恶呢。”
穿过了第四扇门，现在应该是站在第五扇门面前了吧。可是这前方便是神庙了，周围连一个牌坊都看不见，更不用说门了，难道混沌记错了，只有四扇门而不是五扇？
蔓仰起头看了看天空，再上去恐怕已经没有路了，所以那座庙就是最后的出口。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混沌，他笑而不语地望着她，蔓迈开脚步朝神庙大门走去，忽然旁边“嗖”的一下伸过来一条树藤，蔓急忙脚尖一点跳跃到空中，她万万没有想到那棵长在神庙旁边的树居然是活的，而且还拥有这种力量。
飞快地翻身跳落到地面，蔓扭头就问混沌：“这又是什么怪物？！”
“你自己看啊，”混沌挽起嘴角，“你不是认得他吗？”
认得？蔓皱起了眉头，她再次转过身，当看清楚那棵树的模样时，她一下子震住了！是槐树，银岚的槐树。
所以，占据在那棵树里面的人，就是她的弟弟银岚吗？呵……没想到这最后一关守着的，居然会是他。看来他是真的恨透了她，就算是牺牲自己，也要将她困在这个地方。蔓冷笑了一声：“既然之前几扇门的守护者都有弱点，那么他……也有弱点了？”
混沌装模作样地仔细想了一下，然后手掌一翻，一团火焰就出现在了掌心里：“树么，自然是怕火了。你得烧死他，才能从这里过去。”
烧死？蔓不知道为何心猛地一震，她皱起眉头：“银岚有一颗玉珠，不用烧死那么麻烦，只要玉珠破了，他便活不久了。”
“不行哦，那颗玉珠就在树里面。现在他就是树，树就是他。”燃烧在掌心里的火焰渐渐凝结成一块剔透的红玉，玉的形状如同火焰，里面有滚烫的浆水在来回翻腾，混沌手臂一挥，将红玉丢给了蔓，“将它置于槐树的树缝里，里面的火焰会把整棵树都燃烧殆尽。你应该办得到才对，因为你是世界上最邪恶的人，怎么会因为他是你的亲弟弟而心慈手软呢？”
心慈手软的不是她，而是这颗跳动的心脏！蔓紧紧地握着手里的红玉，刚才在听到混沌说“烧死”两个字的时候，这具身体里的心脏居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好像是在不断地反抗着她。呵，难道她还想救他不成，尹甜菜，你只是一具抛弃了灵魂的躯壳，以为将自己的黑暗和邪恶压制在心底就可以了吗？如若不是萝的纯真之石支撑着，你早就烟消云散了！
所以……这样的你，根本无法反抗。
蔓一步一步靠近那棵茂盛的槐树，地面下的树根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当她走到一定距离时，那些树藤又像发了疯一样攻击她。蔓飞快地腾挪自己的身体，然后用力一跳，直接站到了树的正前方。
那些树藤一下子伸过来紧紧将她缠住！她皱起眉头，白皙的手臂上已经勒出了血痕。但是指尖的红玉俨然已按在了脆弱的树皮上，一触及这些易燃烧的东西，红玉立刻发出了光芒，树皮开始发黑发乌，最后冒出一股难闻的焦味。
只要将它置于树缝里，他便会被烧死……最后一扇门通过了，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
蔓的手指一用力，指尖周围忽然悬起了一股黑色的光晕，那光晕带着巨大的力量，重重地击打在树干上，手里的红玉被嵌进去半分。也许是银岚感觉到了疼痛，缠绕在手臂上的树藤越来越紧，蔓有些喘不过气，指尖紧紧按着的红玉已经开始灼烧起来，“滋滋滋”的白烟弥漫了整片天空。
“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主人。我的名字是……银岚。”
“我告诉过你……放在你身边的玉珠，对我很重要啊。”
“这一回，你可一定好好地守住它。”
忽然，那铺天盖地的画面像是从脑海里蜂拥而出似的占据了蔓的思想，她原本按着红玉的手一颤，眼里竟然滚落下大串大串的泪水。
这并不是她！这不是她流的眼泪！是这具身体的，是这个叫尹甜菜的人！她是蔓，蔓是没有感情的，蔓只会嫉妒，只会怨恨，只会愤怒，蔓怎么可能会流眼泪呢……蔓所想要做的，是烧死这棵树，然后从这个地方离开！
猛地一用力，蔓指尖的黑雾直接冲破树皮将这棵槐树撞裂开一个大口，手心里的红玉坠入了树缝中。灼热的火焰就在这一瞬间燃烧了起来，蔓来不及收回手，指间立刻弥漫出了一股焦煳的气味。紧紧缠住她的树藤立刻松了开去，因为灼烧得厉害，那些树藤开始胡乱拍打起来，蔓想要从它身边逃离，但是不知道为何，脚像是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挪不开步。
为什么，心会这样难受。她紧紧地抓住胸口，这种撕心裂肺的感觉，还有不断从眼眶滑落下来的眼泪，一切都这么陌生，此刻，她的身体已经完全不由自主，她转过身，伸出的手一点一点靠近那颗还在灼烧的红玉……
明明不想要这么做，明明想看着他被活活烧死！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这具身体，还有这颗不断跳动的心脏会让她如此难过！
远处的混沌看着这样的蔓，忽然眼神一暗，他身后的黑色双翼再次伸展开来，漫天的羽毛飞扬，周围的一切事物逐渐变得模糊。
蔓的指尖触碰到了那颗滚烫的红玉，明明是不断地拒绝着，但是身体却完全无法控制，就好像自己要行恶，但是身体却在做好事一样。她一把握住了它，飞快地从树缝里取了出来，抛掷到空中。
被灼烧了一大半的槐树在这一瞬间幻化成人形，银岚捂着腹部，那里是蔓塞入红玉的地方，差一点就夺了他的性命，但是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又将他救了回来。
“我并不想救你，”看着自己被烫伤的手，蔓垂下了眼帘，“救你的是尹甜菜。”
四
周围弥漫的浓雾已经把一切可以看得清晰的存在都遮掩掉了，蔓回过神来时已经看不见身后的路，只有前面的那座神庙还虚掩着大门。她没有再理睬跪坐在地面上的银岚，就算他没有被烧死，现在也已经无法阻止她离开这个地方了，因为最后一扇门不是通过了吗？
蔓轻而易举地来到了那座高大而且雄伟的神庙前，神庙上贴着一张淡黄色的画纸，像是逢年过节的年画，但是那上面却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片模糊的痕迹。
伸出手要推开这扇门，忽然一片黑色的羽毛从眼前飘落下来，坠到了手背上，蔓顿了顿，回过身，混沌正站在她的后面，仍旧是一副男孩的模样，扬着笑容，不同的是，他的身后竟然伸展开了巨大的黑色翅膀，当他眯着的眼睛睁开，那一对没有焦距，只有一股黑烟在不停旋转的眼瞳让她一下子怔在了原地：“你是谁……”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这个世界的看守者。
“我是混沌啊，呵呵……我已经说了很多遍呢，我是混沌，这个世界的混沌。”混沌的整个身体都悬浮到了半空中，他手指轻轻朝着门上一指，“那儿不是写着我的名字么。”
蔓抬起头来，果然看见这座神庙的匾额上写着两个字：混沌。
“你欺骗我。”尽管她并没有完全信任他，但是这样的欺骗还是让她非常不舒服，本以为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了，却没想到反而进到了一个陷阱里。
混沌不紧不慢地摇了摇头：“我没有欺骗你呢，打开这座神庙的门，你的确可以离开这个世界。如若你可以像对付之前那四扇门的守护者一样对付他，我便会亲自帮你打开这座神庙，不用你的任何命令。因为……我是混沌啊。呵，我记得世人总是这样形容我，欺负善良，喜欢残暴，所以我才被人称为是非不分。每一次，我只要遇到高尚的人，便会大肆施暴；如果遇到恶人，我便会听从他的命令。之前我会按照你所要求的去做，是因为你是恶人啊……当你救了他，你便不再是恶人，而我自然也不会听命于你。”
“所以……你是第六扇门的看守者。”蔓握紧了拳头，她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这样的人，分明就是在毁灭这个世界！
身后的双翼猛地用力一扇，混沌悬浮到了神庙的最顶端，他摊开手臂，周围早已是一片昏黄：“看，这才是属于我的世界，浑浊的，肮脏的，所有的一切全部都交织在一起，无论是黑暗还是光明，无论是善良还是邪恶。”
在这里，永远都不会有清晰的一天，如同世间万物的初始。
蔓冷冷一笑：“只要杀了你，我便可以从这个地方离开，就算它再肮脏再浑浊，都于我没有关系。”
“你要如何杀死我？以你的力量，若不是我一路保着你过来，恐怕早已死在山脚下了吧。而且，你可以看清我吗？”屋顶上的混沌忽然化作了一团黄色的烟雾，从上面飘散下来缠绕到蔓的周围，他的声音清脆得好像山林间悬挂的铃铛，“在这样一个浑浊的世界里，你可以看清楚我吗？你周围的一切，你身边的人，都可以看清晰吗？”
他的话音随着黄烟渐渐消散在空中，蔓回过头去，原本跪坐在地面的银岚已经消失了，还有一直跟随着她来到这个地方的千以亦，他们都消失了。
神殿的门被“咯吱”一声打开，蔓听到里面传来声音：“他们可不是消失了哦，是你已经无法再看清晰身边的人……因为这里是混沌的世界。”
无法看清晰……
蔓推开神庙的门，本以为里面会和外面一样到处都是一片昏黄的浑浊，但是非常意外，这个外观看上去庄严肃立的神庙，里头居然是一个封闭的花园。脚下踩着的是柔软细腻的草叶，周围悬浮着一盏又一盏千帐灯，把这园里的景色照得通透。正前方有一个漂亮的花坛，花坛里面并排种着很多五颜六色的花朵，蔓仔细数过去，至少有十几个品种，而且每一朵都开得很旺盛。但比较突兀的是，中间有一根枯黄的枝干插在那里，好像一片花丛中出现的污点。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要把那根枝干拔掉，忽然身后一个声音制止了她：“那是鹤望兰。”
回过头，一身狼狈的千以亦已经推开门跨入进来。弥漫在空中的混沌有些惊奇：“在那样的地方，你居然还可以找到出路。”
千以亦绽开一个微笑：“因为我的引路灯在这里。”
他捂着身上的伤口一步一步走了过来，然后俯身半跪在花坛面前，纤细的手指上还沾染着血渍，他轻轻抚摸着枯干的枝叶：“这是鹤望兰呢，它还没有死，只要稍加调养，就可以开出很美丽的花。”
蔓瞥了他一眼：“我可不是来这里种花的。”
千以亦轻轻拨开枯枝旁边的野草：“它是最后一扇门，蔓……你不是想要离开这里吗？只要它活下来，开出了花，我们便可以离开这里了。”
蔓猛地一怔，她一下子从地面站了起来：“最后一扇门明明就是混沌！怎么可能是这朵破花！”
“鹤望兰的花像一只停驻在叶片上的鸟，它有另外一个名称，叫做天堂鸟。当它开花的时候，外面的太阳鸟就会飞进来停留在花朵上，等到它们离开，我们可以跟随着这些鸟，从这个混沌的世界出去。”千以亦已经给那根枯干留出了宽旷的位置，他将下面的土拨松，然后抬起头，“银岚知道如何让它康复。”
蔓咬住了牙：“你的意思是我们还得出去找他？”
“如果想要出去，就得找到他。”千以亦回答道。
混沌的声音立刻从空中传来：“在那样浑浊的地方，他是找不到出路的！你们也一样！最后你们会死在那一片浑浊里，无法再出来！”
到最后，混沌也无法阻止他们。蔓推开神庙的门，她看到外面是一片扭曲的昏黄，根本就没有路。千以亦跟在她身后，她稍微犹豫了一下，便一脚跨入昏黄之中。身后的门“咯吱”一声关了起来，他们两个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迷雾里。
那真的是很长的一段路，蔓从来都没有走过这样的路，周围什么都没有，空旷得连声音都凝固了。千以亦一直跟随在她后面，一声不响。
大约走了一两个小时，蔓停下脚步：“这样找，就算找一辈子也找不到他。”
“你可以闭上眼睛，用心去找。”千以亦回答道，“有时候，眼睛看不到的东西，心却可以看到。”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蔓转过头来，身后的千以亦其实也有一些模糊不清，在这种地方，哪怕是连自己的双手都会变得模糊不清，但是他却一直牢牢地跟在身边，没有走丢半分。千以亦挽起嘴角：“因为你是我的心，我的生命是你的心所给予的黑暗，所以你在哪里，我便会跟随到哪里。”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这样的一片黑暗，越是排斥，黑暗就越扩大，人是有感情的，因为有感情，才会有各种欲望，想要成长的欲望，守护亲人的欲望，努力奋斗的欲望，它并不可怕，只要好好对待它，它会成为人存在的力量。
蔓按照他说的闭上眼睛，周围的昏黄消失了，变作漆黑。周围应该是空旷的，没有任何声音，但是那些细微的东西，还是落入了她耳朵里。衣襟的摩擦声，呼吸声，还有脚下石子碰撞声。石子，对，他们是走在一条石子路上，旁边有一条溪流，水声很轻，并不湍急。往前走是一片沼泽，她可以听见沼泽里的淤泥在不断地冒着气泡。
等等，还有一个声音……是银岚！
蔓睁开眼睛，飞快地朝前方跑去，周围的事物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停下脚步，那一片沼泽的深处，银岚被困在那里，半具身体已经陷了下去。
千以亦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银岚好像失去了意识，就这样呆呆地站在沼泽中，周围的淤泥连接着许多记忆的碎片，好像河蚌里培育的珍珠，一颗一颗悬浮在沼泽中，银岚的眼瞳一片空白，他的这些记忆正逐渐被沼泽吞没，连同他的意识。忽然的，千以亦似乎明白了什么，看着沼泽里的银岚，眉宇间闪过怜悯：“他同我一样。”
“什么同你一样？”蔓微微一怔，她抬起头看着身边的千以亦。这个美丽的少年只弯了一下嘴角，他微笑着，“你看不出来吗？混沌，就是银岚内心的黑暗啊。”
就如同他是她内心的黑暗一样，在银岚的心里，也有这样一片阴霾，而这个世界，其实并不是宝石破碎的力量所产生的世界……而是银岚本身积聚在心底深处，逐日剧增的黑暗，是它创造了这个世界，并且将他们关在这里。
所以那个混沌，只是银岚内心的写照。千以亦看向蔓：“只要你唤醒他，混沌便无法阻止我们，我们就可以回去浇灌鹤望兰，然后离开这个地方。”
蔓站在岸边，她看着沼泽里的银岚，白色的长发已经被淤泥染成乌黑，睁着的双眼渐渐失去焦距……她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人也会像她一样，内心积聚着阴霾。在过去的世界里，他如同池里的一片莲花，干净剔透，没有一点瑕疵。在旁人眼里，那是万人敬仰的王子，仁慈善良的王国继承人啊。
“银岚，”透明若翼的双唇轻启，蔓垂下了眼帘，闭上眼睛，“如果你愿意醒过来，带着我们离开……我可以将身体还给你最重要的人。”
沼泽里的人忽然在这一瞬间猛地颤动了一下，失去焦距的眼瞳渐渐清晰，他回过头，身后的所有昏黄都退散开去。
五
当神庙的门再次被推开，混沌已经从空中落了下来，他站在那棵鹤望兰身边，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蔓。她竟然可以从那样的地方回来，明明是一片浑浊的，明明是找寻不到方向的，她竟然还是回来了。
银岚蹲在鹤望兰旁边，他的手指拂过叶片，那枯黄的颜色瞬间褪去，就好像换了新装一样，绿色一点一点从叶片开始蔓延到了它的全身，然后越长越高，越长越长，周围围绕的其他花朵拼命地摇曳着枝干，它们欢呼着，喜悦着。
一朵橘黄色的小花从叶片之间探出了头，它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外面的世界，然后羞涩地绽开了花瓣。就好像有一只小鸟停驻在叶片上一样，漂亮至极。
神庙的大门忽然在这一瞬间敞开了，无数的天堂鸟从外面飞进来，它们叽叽喳喳地绕着鹤望兰盘旋。站在地面上的混沌已经合上了眼睛，他身后的黑色双翼一下子变作纯白，瘦小的身子飞腾到空中，最后幻化成了一只天堂鸟，停驻在鹤望兰的花朵上。
银岚一言不发地看着那鸟儿，它在花朵上停了片刻之后，飞到空中与其他天堂鸟一起飞旋，不知道过了多久，它们忽然冲破了屋顶抵达天空。
“走吧，跟着它们。”不要再被这浑浊的黑暗拖住脚，要一刻不停地往前奔跑，不回头，才可以离开这个世界。
爬过崎岖的山路，越过湍急的河流，穿过浩瀚的沙漠，他们跟随着天空飞旋的鸟群，一直不停地奔跑。身后的路渐渐崩塌，整个世界都好像要坍塌下来。他们还在不断地奔跑着，奔跑着。身边的景物开始飞快移动，忽然，千以亦停下脚步，他回过头，自己正牵着她的手站在城市的十字路口，人行道的绿灯已经变作了红灯，停在旁边的车拼命地按着喇叭：“喂，你们站在那里发什么呆，找死啊！”
回来了吗？千以亦转过头，他看不见银岚的身影，只有蔓还站在身边。
“哇，你这个混蛋，干嘛拉着我的手不放！”忽然握紧的手被人拍开了，他看着面前神气活现的少女，这哪里还是蔓，分明就是那个疯疯傻傻的尹甜菜！
猛地想起之前在沼泽边他们说的话：“如果你愿意醒过来，带着我们离开……我可以将身体还给你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的人，还给谁？不是萝，而是尹甜菜。
千以亦忽然笑了，他再次拉住尹甜菜的手将她带向路边。尹甜菜还在拼命地挣扎着：“放手，你这个混蛋！恶魔！你抓痛我了，喂！”
“你不记得在那个世界的事了吗？”将她拉回路边，千以亦俯下身来，周围来回的车辆，身后那座大厦闪烁的霓虹灯，此刻都瞬间静止，尹甜菜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他的眼瞳黑如墨玉，却闪烁着一缕明媚的流苏。
在那个世界……什么那个世界啊？！尹甜菜更加奋力地挣扎：“你想要伤银岚，该死的混蛋，放开我！银岚在哪里？他在哪里？！”
千以亦松开了紧紧握着她的手。在蔓醒过来之后的一切，她都没有记忆吗？包括那个混沌，包括那个异次元的世界。
也许这样才好罢，把什么都忘记了，这样才好。
“银岚呢？”尹甜菜四处寻找银岚的身影，双手紧紧地揪住裙摆，忽然她感觉到了什么，惊讶地举起手：“铜戒不见了？”
“因为你集齐了宝石，所以铜戒就被银岚摘下来了。”千以亦轻描淡写地编造了一个谎言。
尹甜菜皱起眉头：“我集齐了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对了，那银岚去哪里了？他还说宝石集齐了就可以换一个愿望，该不会不想帮我实现愿望，所以逃跑了吧？”
千以亦扬起了嘴角：“你说呢？”
他不会告诉她，银岚，在他们跟随着天堂鸟奔跑的时候，他却停下脚步，留在了那个世界里。是无法离去，还是不愿离去？许是他害怕，当自己离开那个世界的时候，看到从尹甜菜身上苏醒过来的，不是萝，而是蔓。
明明寻找了千万年，思念了千万年，但是那亘古的记忆，却被一个相处了只有几个月的人打破了。有什么是无法忘记的呢？说到底，萝只是银岚心中的一个梦，纵然前世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如同孩子在小时候拥有梦想，长大之后会将它忘却一样，他也会将她，遗留在时间的长河里，再也无法找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