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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机巧人偶

<1>

也没想到,皇后娘娘被废不过几天,皇上竟一意孤行,要立天妃为后。

废后本姓刘,出自战功赫赫的武将世家,刘氏一族本就不喜天妃,又怕她上位后对李玄琅不利,所以极力反对,这令陛下十分不悦。

朝堂动荡不安的同时,各地的局势也越发混乱,尤其是地下皇城的消息太让人震惊,皇上受腹背夹击,变得越发多疑,喜怒无常。

素有贤能之名的陇西世子李澈本该好好地待在边陲之地,最近却频频在京城晃荡,引起了皇上的忌惮。李澈的政治嗅觉还算灵敏,抢在处境变得尴尬之前上书辞别,回了陇西老家。

“未央,你说,无忧怎么就不肯跟我回家呢?”马车里,雍容高贵的世子单手托腮,望着窗外闷闷不乐,“说什么要查案,我看她是舍不得贺兰透。那小子不就是颜值高了一点儿吗,看把她迷得神魂颠倒的……”

不善言辞的武将长孙未央不知该怎么修补世子碎了一地的玻璃心,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殿下的颜值比起贺兰少主也不遑多让。”

“那是。”李澈自恋地捏了捏自己的俏脸,“可惜啊,有些人选择性眼瞎……”

别看李澈嘴上总是嫌弃无忧(外加身体力行地欺负着她),但几个月前无忧“不告而别”时,一向高高在上的世子殿下却陷入了慌乱:是自己对她不够好,导致她离家出走了吗?是府里有人看她不顺眼,将她除掉了吗?是有歹人闯入府中,将她劫走了吗?……那时他才发现,尽管表面上不承认,但内心深处,他早已把这个小妖怪当成了自己的家人。

李澈调动所有力量追查无忧的下落,最终得知她被人带去了京城,在皇上的授意下加入暗部,成了陈祺风的手下。他为此把可怜的陈大人狠狠敲打了一番,威胁说假如无忧在外面吃了一丁点儿苦头,陈胖子就准备滚蛋回家卖红薯去吧,另外他还联系上了当初带走无忧的刺客,希望他能保护无忧的安全,李澈这边必有重谢。

说到底,世子殿下就是个“我妹妹只有我能欺负,别人敢动她一指头就去死”的傲娇兄长啊……

最近局势不太平,李澈本想把无忧接回陇西,没想到这丫头在外面玩野了,竟然不肯回去,说什么案件尚未了结,同伴也需要她的帮助。哼,别以为他不知道,无忧口中的同伴不就是贺兰透吗?那天救下无忧后,她急着回暗部看受伤的“同伴”,李澈也有心会一会传说中的贺兰透,便顺水推舟一起回了暗部,私下约见了他。

两个人见面时,贺兰透的伤势还没完全好。他发黑如墨,皮肤惨白,衬得眼尾的朱砂鲜红如血,还有那双淡漠如古井的眼睛,似乎这个世间没什么能在其中激起一丝波澜。

看见他的第一眼,李澈就在心中大叫不好:女孩儿家最喜欢这种清冷公子的类型,幻想着用爱软化他们的内心,让他们对世人无情却对自己独宠,还有比这更有成就感的事吗?

“我觉得您想多了,郡主殿下还是个不到十四岁的孩子。”长孙未央察觉了世子的不对劲,悄声宽慰道,“我看她对会做红烧肘子的王厨子的兴趣都比对美少年的兴趣大。”

“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世子咬着后槽牙说,“到那时就晚了!”

“世子殿下找我有何贵干?”贺兰透懒得看两个莫名其妙的人耍莫名其妙的宝。

“谈交易。”李澈清清嗓子,恢复了优雅高贵的气度,“按照先前的约定,你保护无忧,本世子提供当年贺兰世家一夜被灭族的线索。听说你在地下宫殿舍命救她,本世子十分感激,这是我的回报。”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巧的卷轴。

“有劳了。”贺兰透接过卷轴,羽睫低垂,没有泄露任何情绪。

几个月前,贺兰透按照陈大人的命令把无忧郡主带来暗部,几天后就收到了来自陇西世子李澈的一封信,希望自己能多多照拂无忧,世子那边必有重谢。

陇西王爷虽然无能,世子李澈却十分不简单,不但将陇西治理得井井有条,还培养了一套独立于暗部的消息网,将天下形势尽收眼底。贺兰透便顺水推舟,与李澈达成协议,他保护无忧的安全,而李澈动用他的消息网追查当年灭了贺兰一族的凶手。

这场交易,果然划算——两名少年都是这么想的,而且十分默契地向无忧隐瞒了真相。

果然人人都觉得她只适合吃饭、睡觉、犯蠢、耍宝,那些阴暗复杂的东西不适合她。

办完了正事,皇上那边还虎视眈眈,李澈劝不动无忧回家,便告别京城,回老家去了。

立后一事尚无定论,陈大人考虑到皇上整天胆战心惊,随时可能暴走,便建议他和娘娘们先去温泉行宫休养一段时间。皇上想想觉得也有道理,决定留下暗部一百一十四人坐镇神都洛阳,彻查地下宫殿一事。

陈大人把玉液池水排干之后,果然发现一处暗道,但地宫里的贼人察觉了他们的意图,在玉液池底和千鹤居的暗道尽头各增加了一道玄铁门。无忧试过,打不开,玄铁门又不畏撞击和炸药,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两扇门,却没办法进去。

陈大人狠了狠心,决定从通天浮屠往下挖,把方圆一里内的地面全部爆破,将地下宫殿彻底暴露出来。

于是,可怜的暗部弟子们拿起铁锹和炸药,变身光荣的苦力,整天躲在沟里挖土。

终于到了皇上离京的日子,无忧偷懒不想挖土,便借口去给皇帝伯伯送行,跟陈大人告了假。

街上人山人海,似乎全城的人都跑出来恭送陛下了。无忧一边吃糖葫芦一边欣赏富丽堂皇的车队,突然被人碰了碰手臂。她回头一看,竟然是霓裳。

“跟我来,”蓝衣少女四下一瞥,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想见你。”

之前她们暗中不和不止一天两天,无忧对霓裳的说辞深表怀疑:“太子哥哥直接来找我不就好了,就算派人来传话,也不该是你吧?他和你很熟吗?”

面对无忧的猜忌,霓裳冷笑一声:“还以为你早就发现我是皇后和太子一系的线人了呢,看来是我高估了无用郡主。”

故意把“无忧”说成“无用”,真不愧是横竖看小郡主不顺眼的痴情司首席弟子啊……

“我早就发现了!”无忧激动得跳起来,“只不过、只不过一直没找到证据……”

“废话少说,太子殿下在那边的巷子里,有重要的话要当面跟你说。现在咱们两个假装四处闲逛,慢慢走过去,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霓裳很有经验地教她,一看就是经常做某些见不得光的事。

“咱们俩居然和和睦睦地一起逛街,别人一看就知道不对劲好吗……”无忧吐槽道,但见霓裳不似作假,又自恃身手过硬,无忧便随她一起去了。

霓裳没说谎,太子果然独自在巷子中等着。

先前因为皇后犯下的罪行,他受牵连禁足多日,此番磨砺让李玄琅脱胎换骨,再不是那个正直心软的年轻太子,眉宇间多了一抹让人看不透的深沉。

“太子哥哥有什么话要对我说,需要这么掩人耳目?”无忧不解地问。

“多谢你帮母后洗刷了冤屈。”李玄琅将一个精致小巧的锦囊递给她,“希望它对你有帮助。”

“这是什么?”无忧捏了捏锦囊,里面似乎是一块光滑的令牌。

“这是黑市贵客的通行玉佩,底下人送来讨好我的,不过我没用过。”李玄琅道,“每月十五日,黑市会举办拍卖会,在彩和坊的如意典当行亮出此信物,掌柜的便会将持佩者送往黑市。”

无忧大喜:“太子哥哥怎么知道我们在追查黑市?”

李玄琅看了一眼旁边的霓裳,没有回答,而是岔开了话题:“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太子哥哥请说。”常言道“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无忧收了李玄琅送的大礼,哪有不回报之理。

“关于皇后在宸青殿发疯认罪一事,背后一定有人搞鬼,希望暗部能彻查此事。”太子深深叹了口气,“我很了解我的母后,她十五岁时嫁给了当年还是名不出众的皇子的父皇,陪着他一路登上了至高之处。母后虽心狠手辣,却对父皇一往情深,不管是谋害后妃或是阻挠你们查案,都是出于一个原因——嫉妒,而不是众人说的那样为了让我早登皇位。”

“嫉妒?”无忧不明白。

“是的,从始至终,她都只想要父皇的爱。而这份独宠,被父皇给了另外一个人。”

“皇后阻挠暗部调查九鼎失窃案,也是出于嫉妒吗?”

“天妃靠九鼎炼丹深得父皇器重,母妃或许是觉得,没了九鼎,父皇便不会那么倚重天妃,会回到她身边吧……”

真是个可怜的女人,无忧摇了摇头。

“容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母后做过的坏事不可胜数,她那么心狠手辣,那么沉得住气,怎么会因为该死的人一下子没死就承受不住,当着皇上和众妃的面发疯呢?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会亲亲热热地上前恭喜天妃死而复生,然后回去慢慢谋划下一次刺杀。”

无忧想起了盂兰盆夜宴上的一幕。当皇后最嫉恨的天妃索要她的凤血莲时,皇后虽然生气,但还是维持着母仪天下的风度,微笑着说:“那便拿去吧。祝妹妹早日炼成灵丹,令陛下延年益寿。此乃天下之大幸……”

是啊,这样的人,怎么会精神脆弱得失去理智、抖搂出自己全部的罪行呢?

号角鸣响,礼乐齐奏,皇上的车马要启程了。

“殿下,该走了。”霓裳提醒道。

“太子哥哥,我会尽力去查。”无忧一脸郑重地承诺,“行宫路途遥远,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李玄琅没想到这个不熟的堂妹会关心自己,嘴角扬起一个温暖的微笑:“好。”

皇族的车队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留下一座寂寞的都城。热闹散去,无忧打开了李玄琅留给她的锦囊,里面是一枚磨得薄薄的黑曜石玉佩。

无忧和贺兰透等人一合计,决定本月十五月圆之夜探一探这黑市,看能否找到更多线索。

<2>

十五月圆之夜,无忧一行人来到如意典当行。他们原本还担心掌柜的会盘查持佩者的身份,没想到一亮出太子给的黑曜石玉佩,掌柜的便毕恭毕敬地引领他们上了拍卖会所在的摘星阁,路上还给每人发了一副精致的黄金面具。

无忧记得陈大人说过,黑市是非法的,但京城的达官贵人都对其中售卖的奇珍异宝极感兴趣,因此蜂拥而至,不惜隐姓埋名来此消费。按照黑市的规矩,客官的身份是被严格保密的,要进入市场必须戴上面具。

摘星阁分为七层,越往上的展览品越贵重。无忧一行人在第一层已经看得应接不暇,为了尽快查到线索,只好恋恋不舍地登上最高一层。

小厮将他们引入精致奢华的包厢,只见中央是个带帷幕的宽广展台,有锁链机关嘎嘎作响,不断将待拍卖的珍品运出来,有名贵的玉雕、珍稀的字画、异国舶来的罕见兰花,甚至有长着两个脑袋的毒蛇……奇珍异宝见得多了,难免有些审美疲劳,无忧昏昏欲睡的时候,终于到了最后一件藏品展示的时刻。

帷幕拉开,展台被布置成贵族女子的香闺,一名妙龄少女背对着买者,正对镜梳妆,等她回过头来,无忧等人都惊呆了。苹果脸、大眼睛、笑起来脸颊上多了两个甜蜜蜜的小梨窝——少女的长相几乎跟无忧一模一样,只不过额头中央有一枚梅花形的紫色印记。

“无忧,你是不是还有个双胞胎姐妹啊?”赤练喃喃道。

台下的客官先是惊呼,而后窃窃私语起来,都想不到这次拍卖的最珍贵的藏品是个大活人。一名看似很有正义感的年轻公子站起来质问:“天子脚下,贩卖人口,这也有些过了吧!”

主持拍卖的掌柜的却不慌不忙,对那少女招了招手。少女十分乖顺地放下象牙梳,莲步轻移,走到掌柜的身边。掌柜的伸手点了下她额头上的梅花印纹,一阵轻微的咔嗒咔嗒声响过,少女的脑袋两侧竟支棱出两只毛茸茸的狼耳朵,身后也多了一条洁白丰盈的大尾巴。

众人惊呼起来:“妖怪!”

看到客官们惊讶的反应,掌柜的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期待今晚大赚一笔:“各位客官瞧好了,这不是真人,也不是妖怪,而是一台机巧人偶!”

掌柜的示意众人安静,命少女脱下垂到脚踝的大鹤氅。少女的身体由瓷片、铁皮和精巧的齿轮链条组成,莹白的液体在水晶雕琢的心脏中燃烧,驱动着机巧人偶的动作。

“淡石脂!”柳元婴指着白色的油脂大喊道,他激动得要跑上去,被贺兰透拉住了。

“一位匿名者委托我们拍卖这个机巧人偶,价高者得,起拍价白银一百两!”

“一百一十两!”刚才十分有正义感的年轻男子第一个跳出来。

“一百五十两!”马上有人加价。

拍卖场陷入沸腾,狼尾少女眨着水灵灵的双眼,懵懂地看着台下疯狂的客官们。

“五百两第一次,”掌柜的喜笑颜开,进行最后的报价,“五百两第二次!五百两第三……”

“一千两。”一道冷玉似的嗓音穿过嘈杂,直透入每个人的心底,“黄金。”

掌柜的难以置信地重复道:“一千两黄……黄金?”

出价的那人冷淡地点了点头。

“成交!”掌柜的快高兴疯了,一锤定音,唤小厮将机巧人偶打包起来,送给出价一千两黄金的大土豪。

豪掷千金买下人偶的,是贺兰透。

无忧像看怪物一样瞪着他:“你疯了吗?一千两黄金?你知不知道这能供一户普通人家富足地过上好几辈子?”

贺兰透的手指在桌面上不安地轻轻敲动,皱眉道:“这个人偶的制造者不但见过你,还知道你是狼妖,因此给人偶加了狼耳和尾巴。倘若此事传出去,你的身份就会暴露,所以绝不能让这个人偶流入外人之手。”

况且,之前猜测通天浮屠中发现的淡石脂是用来助燃的,这个人偶的制造者能用淡石脂驱动这么大的机械,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柳元婴也赞成贺兰透的做法:“一切与淡石脂有关的线索都不能放过。”

“可是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呢?”赤练的重点明显跑偏了,“你到底什么来头啊?”

“路上捡的。”贺兰透瞟她一眼,扯了个明显不走心的谎。

“不说算了,我早晚会打听出来的。”大姐大豪迈地拍了拍胸脯,“整个暗部没有我打听不出来的八卦!”

几名年轻人一路插科打诨,带着机巧人偶回了暗部。

“把它借给我回去研究研究。”柳元婴毫不客气地把人偶带走了。

第二天一早,无忧等人眼巴巴地堵在千机司门口,等待柳神童的研究成果。

“哟,大家都在啊!”柳元婴终于出来了,站在台阶上伸了伸懒腰。

“研究得怎么样了?”无忧贼兮兮地越过他的头顶往里看,仿佛人偶就躲在后面似的。

“成果颇丰。”柳元婴得意地打了个响指。

人偶应声而来,默默走到他身后,十分乖巧听话的样子,低眉顺眼的表情实在不适合出现在跟无忧一样的那张脸上。

“给我捏捏肩。”他颐指气使道。

人偶顺从地按摩他窄窄的小肩膀。

“喂!”看着顶着自己的脸的人偶被柳元婴当丫鬟恶意地挥来喝去,无忧快气死了。

“那边的坏女人赤练总欺负我,你替我教训她。”柳元婴邪恶一笑,指着看傻了的赤练道。

人偶果然向赤练走过去,抬起手来要打她,被真正的无忧冲过来猛推到一边。

“小屁孩!”

“小屁孩!”

赤练和无忧这两位大姐姐同时吼道,张牙舞爪地要去捏柳元婴的脸。

贺兰透站在台阶下,看着他们几个没大没小地打打闹闹,唇角不经意地翘了翘。

身负血海深仇、孤独了很多年的他,猛然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习惯了这帮同伴的存在,习惯了他们隐藏在吵吵嚷嚷下的互相关怀。如果能永远这样生活下去……

贺兰透微微走神,冷如寒冰的心中突然萌生了一个温暖的想法,把自己吓了一跳。

他睫毛一颤,突然吐出一口鲜血来。

“贺兰透!你怎么了?”大家停止嬉闹,慌忙跑过去扶住他。

贺兰透脸色苍白,软绵绵地靠在无忧身上,仿佛被抽空了全身力气。地上的鲜血迅速变黑,仿佛一朵弹指间枯萎的花。

“贺兰透中毒了,快把他送到长生司去。”赤练急道。

经过金蟾和赤练的仔细诊断,贺兰透中的是杀生石之毒。

她们在东瀛传来的文献中找到了只言片语,说东瀛的皇帝十分宠幸一名叫玉藻前的妃子,为此荒废了朝政,还得了怪病,引起了大臣的怀疑。大臣请阴阳师前来调查,发现玉藻前是九尾妖狐所化。皇帝得知后恼羞成怒,下令追杀她。

后来,玉藻前被阴阳师擒杀,但她的恶念化成了一块巨石,矗立在那须野,等待时机进行报复。因为巨石周围寸草不生,活物不小心接触到它便会很快死亡,因此得名“杀生石”。

可是贺兰透怎么会中那种奇怪的毒呢?

金蟾施针暂时控制住了毒性,贺兰透陷入沉沉的昏睡。根据赤练的诊断,他中毒的时间恰好是在地下宫殿之时。无忧守着病榻上脸色苍白的贺兰透,从未想过强大如神的他会有柔弱得让人心疼的时候。

夜色已深,她轻轻帮贺兰透掖了掖被角,打算回自己房间休息。刚推开房门,就被直愣愣杵在门口的人吓了一跳。那“人”正是从黑市里买回来的机巧人偶。朦胧的月色下,它甜美的面容显得有些诡异。

大晚上跟自己的脸面对面,无忧觉得十分瘆人,刚想喊柳元婴过来带走它,它却突然动了。齿轮发出连贯的轻响,人偶缓缓抬起头,黑曜石雕琢的瞳仁中,突然燃起小小的火苗,映出面前无忧的脸。

人偶眨眨眼睛,抬起手臂,捏碎了自己的水晶心脏,心脏里掉出一颗银光闪闪的小球。动力核心被损坏,人偶旋即闭上眼睛,成为一堆破铜烂铁组成的死物。无忧心中惊奇,捡起落在地上的银色小球,发现小球能够拆开,里面有一张字条。

匆匆扫过字条,无忧说不清是害怕还是兴奋地颤抖起来。

字条是制作人偶的机巧师写的,说先前在地下宫殿与无忧和贺兰透有过一面之缘。当她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说明人偶已经找到了她。机巧师说,贺兰透身中剧毒,如果想救他,无忧必须独自去地下宫殿拿解药。

无忧连夜找到驻扎通天浮屠的陈大人,与他商量对策。为了救贺兰透,无忧甘愿只身犯险,陈大人却死活不答应。最后两个人各退一步,决定让无忧带十名武功高强的暗部弟子,一起进入地下宫殿。

好不容易等到字条上约定的时间,玉液池底的玄铁门果然打开。无忧和暗部弟子刚走进去,哪知甬道里突然弥漫起青色瘴气,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无忧只听周围响起刀剑相接之声,一股大力扯住她的后颈,将她拖下地下宫殿,同时甬道里刮起强劲的妖风,将暗部弟子们齐齐吹送出去。

大门轰然关闭,无忧感觉自己被那股力量拖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洞。

<3>

无忧在密道里跌了几个跟头,“啪”的一声摔在冰冷的地板上,还悲惨地脸先着地。

“嘶……疼死了……”无忧摔了个七荤八素,费力地抬起眼皮,打量了下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间空旷的囚室,中央放着一张石桌、一把石凳,角落里还有一张石床,上面铺着鼓鼓囊囊的破草垫。除此之外别无长物,条件之简陋几乎令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无忧使出全身力气,在囚室的铁栅栏上重重踢了一脚,玄铁打造的栅栏纹丝不动,她的脚指头反而快骨折了。

“机巧师!你给我出来!”无忧抓狂地仰天长啸,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她早就知道解药一事定然有诈,本来想着只要见到那名神秘的机巧师,她便先下手为强,用武力逼迫他交出解药。怎知人家根本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直接把她关了起来。

无忧气得跳脚,在囚室里大大摔打叫骂了一番,直到折腾累了,一屁股坐在床上,却感觉破草垫底下有什么动了动。

“有老鼠!”无忧尖叫着跳了起来。

虽然按道理讲她是一只令人闻风丧胆的狼妖,但毕竟是只自小被人类养大的女狼妖,难免沾染上一些寻常姑娘家的小洁癖和小柔弱,比如害怕老鼠蛇虫什么的……

无忧逃到房间最远的对角,战战兢兢地盯着犹自蠕动的草垫。破草垫被窸窸窣窣扒到两边,露出一张皎如初雪的脸蛋,怯生生地对着她微笑。

“疯妖怪?”无忧指着躲在烂草垫下的银发少年,惊讶地大叫道。

被人叫作“妖怪”似乎很令少年伤心,他瑟缩了一下,重新把自己藏进烂草垫,只露出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无忧急忙道歉。没想到那天凶猛暴戾,欲把她和贺兰透撕成碎片的妖怪少年还有如此萌的一面,看来贺兰透说得对,少年是受那神秘琴声控制,才丧失理智攻击他们的。

见无忧并未像他以前见过的大多数人那样流露出害怕和厌恶的神情,银发少年终于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谁?怎么会跑到我的房间?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刚才,他像往常一样坐在床上发呆,房间上方的暗门突然打开,掉下一个人来。他很害怕,就躲到了草垫子下面,却发现来人看起来很面熟,自己肯定在哪里见过。他本想出来打个招呼,那少女却不知为何爆发了怒火,疯狂砸打他仅有的几件家当,吓得他不敢作声。

后来少女终于砸累了,一屁股坐到草垫上,几乎把他压出内伤。他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于是被发现了……

“这是你的房间?”无忧环顾四周,皱起了眉头,“你就住在这种窝囊地方?”

看到她不满的表情,银发少年似是误解了,慌忙道:“不脏不脏,你放心,我经常打扫的!”

“你被关在这里,怎么打扫?”无忧奇怪道。

“我不是被关在这里,房门偶尔会打开。”少年一脸认真地解释,“我就出门提水,四处擦洗一下,或者把垫子抱到大殿里用炉火烤一烤,它还会散发草木的清香呢。”

他轻轻摸了摸那块破草垫,仿佛那是他最珍贵的家当。

“大门打开时你为什么不逃走?”无忧更加疑惑。

“这是我的家啊,我为什么要逃走?”少年不解地歪了歪脑袋,柔顺的银发从肩头垂下,仿佛融化的珠光白银,铺满了简陋的石板床。

无忧看着他清澈的双眼,忍不住心酸了——空有一张漂亮脸蛋和满身妖力,没想到竟是个傻子,连自己被人囚禁利用了都不知道。

“把你关在……哦不,让你住在这里的,是一名机巧师吗?”联系前因后果,无忧大胆猜测道。

“你怎么知道的?”银发少年瞪大眼睛,而后一脸骄傲地挺起胸膛,“我哥哥是世上最厉害的机巧师!”

“机巧师是你哥哥?”无忧听了激动不已,“上次我和一个朋友来到这里,跟你交过一次手。他在这里中了杀生石之毒,你哥哥让我来取解药,你快带我去见他吧!或者有什么办法通知他来见我?”

“对不起,是我的错……”少年把脸埋进手心,低声抽泣了起来,“我身上天生带有杀生石之毒,只要与我有身体接触就会中毒,无药可解……”

少年一边哭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无忧却听不进去,她的心脏如坠冰窟,满脑子都是“无药可解”这四个字。

她不信!她不要贺兰透有事!

“慢着,如果杀生石之毒源自你,当天我也和你厮打成一团,为什么我没有中毒?”无忧突然灵光一闪。

少年停住抽泣,抬起泪迹斑斑的脸庞,为自己辩解道:“我是好孩子,我不打架,更不会跟姑娘家打架。”

看他一脸认真,不像说谎的样子,无忧耐心地帮他回忆道:“那天响起一阵琴声,你就跟疯了一样追杀我们,难道你自己不记得吗?”

提到琴声,少年打了个哆嗦,眼底浮现出恐惧的神色:“每次听到哥哥的琴声,我就恍恍惚惚的,发生了什么事也记不太清楚,好像做噩梦一样……”

“那你哥哥喜欢什么时候弹琴呢?”

“每次房门打开,我出去转一圈,琴声就响了。”

无忧明白了,机巧师把少年囚禁在这里,一旦有闯入者,就用琴声控制他去杀戮。亏少年那么崇拜他,他却把少年培养成一条凶狠的看门狗。

不过,她为什么没中杀生石之毒呢?难道因为她是妖怪,所以有特别的抗毒体质吗?

“铮——”一声碎金断玉的琴音突然响起,整座建筑随之一震。

无忧心生恐惧,终于明白了机巧师把她骗到这里并跟银发少年关在一起的目的——用琴声控制他杀掉自己!

少年听到了琴声,双手抱头蹲在角落,恐惧地瑟瑟发抖:“不!哥哥!不要再让我做噩梦了!我不想伤害别人!”

他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拼尽全力跟想要夺取他神志的琴声对抗。

无忧化作了白狼,它可以趁少年挣扎的时候偷袭他,但白狼犹豫了一下,只是在一旁静静守着。

因为不忍心伤害这名痴痴傻傻的少年,所以它决定赌一把,如果他守不住自己的神志,今天必将有一场恶斗,直到一决胜负。

时间的流逝仿佛变得极慢。

少年猛然抬头,赤红的双眼睁得极大,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怒吼,澎湃的妖力从他的身体内部喷涌而出,像暗紫色的藤蔓,凌空缠绕住他的四肢,开出妖异的花朵。少年像紫色花藤中献祭的天神,银色长发无风自舞,缓缓抬起头,空洞的双眼锁定了白狼。

赌输了……白狼俯下身躯,龇出獠牙,做出战斗的姿势。

花丛中的少年突然闭上眼睛,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紫色的妖异花朵开始凋落,室内飘满飞舞的紫色花瓣。

直到紫色藤蔓也零落成泥,少年委顿在地,银发散乱,花瓣落了满身,充满颓然的美。不管琴声如何激昂,少年都一动不动了。

白狼变成少女的样子,走上前轻轻拨开他脸侧的发丝,感受他虚弱却平稳的呼吸:“哇,居然赌赢了。”

<4>

少年醒来时,一睁眼就看见无忧满是关切的脸。

“真好。”他软软糯糯地笑了,“我没有伤害你,你也没有被吓跑了不理我。”

那我也得能跑出去啊……无忧腹诽,扫了眼固若金汤的玄铁栅栏,无力地叹了口气。

她伸出手,想帮他拿下头发中夹杂的一根茅草,少年却慌乱地偏头避开,手脚并用爬到离无忧远远的地方。

“我只是想……”无忧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不要碰我!”少年恐惧地摇摇头,“会被毒死的!”

“你的毒对我不起作用,不信你看。”无忧不顾他的躲闪,手一挥,揪下了那根煞风景的茅草。

“真的?”少年像惊呆了似的喃喃道,突然高兴得抽泣了起来,“他们说我是不祥之人,从小到大,都没人愿意理我,把我赶得远远的……终于有人不怕我身上的毒了……”

“不哭不哭了啊,他们不理你还有我理你……”无忧安慰道,轻轻抚摸他银色的长发,手感真不错,软软的、滑滑的,像给受伤的小动物顺毛。

少年抬起头,用湿漉漉的眸子感激地看着她,嘴巴一扁,哭得更大声了。

无忧彻底没辙了。这个妖力鼎盛又身怀剧毒的人形大杀器看起来比她还要大一两岁,心智和行为却单纯得像个小孩。

而她成功获得了人形大杀器的好感,开始了愉快的带孩子生涯。

“无忧无忧,你看我会编小兔子了!”银发少年举着一团乱糟糟的茅草球,兴高采烈地向一旁打瞌睡的少女邀功。

“小尾巴真棒。”无忧困得睁不开眼睛,随口敷衍道。

“不过一只小兔子好孤单,我要再编二十只出来陪它!”少年屁颠屁颠地跑开了。

无忧郁闷地叹了口气。她被困在这间囚室足足三天了,主导一切的幕后黑手似乎忘了她,从不曾赏脸来探个监。银发少年却黏上了她,天天跟在无忧身后转来转去。

少年说自己叫杀生,无忧嫌这个名字太暴戾,便喊他“小尾巴”。杀生欢欢喜喜地接受了这个听上去不是很有出息的昵称,反正无忧说什么他都觉得是真理。

带孩子可真不容易,尤其是带这种精力旺盛、不知疲倦的人形大杀器。第一天,无忧讲完了这辈子听过的所有的故事;第二天,她陪他玩了一天拍手游戏和翻花绳,两个人的四只手都拍肿了,他还没玩够;第三天,无忧不得已拿出了杀手锏,教他用茅草编蛐蛐笼、戒指和小动物,结果本来就破破烂烂的草垫迅速被他薅得只剩下一半。

说好的怯弱可人、爱做家务的男孩子哪里去了?眼前这个奋力薅着草垫、搞得满屋子尘土飞扬的熊孩子是谁啊!

无忧翻了个身,打算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却又陷入了新的惆怅——赤练说过,中了杀生石之毒,撑不过三个月,贺兰透生死未卜,而她被困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心里怎能不焦急。

“嗡——”铁栅栏外的甬道里,突然传来极轻微的昆虫振翅之声。一只灰扑扑的蛾子向着光亮飞来,飞进了囚室,绕着油灯盘旋。

无忧想起之前用茅草编了几个蛐蛐笼,便示意小尾巴躲远点儿,自己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迅如闪电地出手捉住蛾子,塞进了蛐蛐笼里。

“这是什么?”小尾巴好奇地问。

“这是冥夜蛾,大概从某个入口飞进了地宫,跌跌撞撞向着灯火飞来。”无忧教少年辨认冥夜蛾翅膀上两只眼睛形状的斑纹,“小心点儿,别伸手去摸,免得把它毒死了。”

小尾巴诚惶诚恐地点点头,双手老老实实地背到身后,像名被夫子罚站的学童。

“蛾子总是向着灯火飞吗?”小尾巴好奇地问。

“是的,有个词叫‘飞蛾扑火’,说的就是它们这种习性。”无忧小夫子一本正经地介绍。

“那它一定很喜欢灯火,”小尾巴说,“就像我喜欢靠近你一样。”

“呸呸!可不能乱讲!”无忧跳起来痛敲他的脑袋,“蛾子最后会一头撞进火里灰飞烟灭,我可不需要你用生命来膜拜我!”

“哦,原来是这样啊。”小尾巴委屈地揉了揉后脑勺。

第四天,无忧醒来的时候,手腕上多了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她拨弄着手腕上黄色草梗编织成的纤细手链,手链上挂着一枚六角形的草编坠子,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

“我编了一对手链,你戴一条,我戴一条。”小尾巴讨好地凑过来,展示他右手腕上一模一样的链子,“两枚坠子里有我的妖气,会互相吸引。只要有它,即使我们走散了,也能根据坠子所指的方向找到彼此。”

感受到他真挚的依赖之情,无忧心里也暖暖的,走丢了还想着回来,没白疼这个熊孩子!

无聊之下,无忧开始研究囚室里除了她和小尾巴之外的第三个活物——那只蛾子。她把蛐蛐笼提到眼前,细细数蛾子头顶上有几根绒毛。

还记得小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妖,身上的妖气常年外放,小动物看到她就吓得东躲西藏。

直到后来,她学会了在人形和狼形之间随意变换,也学会了收敛自己的妖气,才得以跟飞禽走兽们和谐共处。常年收敛着妖气,不知她现在放出来的话,还能不能吓唬小动物。

无忧抱着好玩的心态放出些许妖气,在她的控制下,妖气凝聚成一条细细的红线,缠在了飞蛾的触角上,可怜的飞虫瑟缩了一下,抖了抖触角。

随着蛾子触角的抖动,无忧似乎感觉到一种全然陌生的东西,仿佛拨动了心中一根尘封许久的琴弦。

下一刻,她的视角突然变了,竟然从蛐蛐笼子向外看去,看到她自己放大的脸,仿佛她的意识钻进了飞蛾体内。

就这样,她瞪着飞蛾,飞蛾也瞪着她,两种视角在脑海中同时存在,让她感觉非常新奇。

无忧试着控制飞蛾的翅膀,让它在蛐蛐笼里飞了一圈,简直像喝水吃饭那么简单,仿佛她就是那只飞蛾。

“我竟无师自通了御兽之术!”无忧兴奋地仰天大笑,把旁边认真编第十八只兔子的小尾巴吓了一大跳。

“什么是御兽之术?”他好奇地问。

“我能控制其他生物的意识,让它们按照我的意识行动!”无忧还沉浸在神功初成的喜悦里。

“像……我哥哥控制我那样吗?”小尾巴看着兴高采烈的无忧,眼睛里有一丝害怕。

无忧顿时高兴不起来了。

小尾巴的经历告诉她,剥夺其他生物的意识、像使唤傀儡一样使唤它们,并不是一件道德的事,即使对象是一只小小的蛾子。

世间万物,生而具有自由的意志。越强大的人,越应该保持对哪怕最卑微的生命的尊重,方能不失本心。否则今天控制一只蛾子,明天控制一只狗,后天控制一个人,这与小尾巴邪恶的机巧师哥哥有什么区别?

无忧再没了刚才的兴致,把妖气收了回去。飞蛾抖抖触角,慢慢爬开了。

“对不起。”无忧对着它的背影喃喃道。蛾子当然听不懂,但无忧知道,自己刚刚差点儿犯了个大错误,遁入邪魔歪道。

出乎她的意料,蛾子竟停了下来,转身扑啦啦飞到她面前,挑衅地撅了撅屁股,从它的动作里,无忧明显感到一丝鄙视。

“小尾巴,你看!”无忧狠命地摇晃小尾巴的手臂,“蛾子在骂我!”

“没看出来。”小尾巴耿直地摇摇头。

蛾子确确实实在骂她。在妖气的帮助下,无忧可以跟蛾子在意识层面上进行沟通,比她能跟紫玉对话更上升了一层。

无忧灵机一动,跟蛾子打了个商量,她放它出去,而蛾子帮她查看一下地宫。蛾子同意了,将无忧的一缕妖气缠绕到触角上,振翅飞走了。

蛾子在门外发现一块空心石砖,只要把胳膊从玄铁栅栏中伸出去就能够到,无忧蹦了半天也够不着,便叫小尾巴来帮忙,小尾巴伸手恰好能按动它,玄铁栅栏应声而开。

“居然把开门的机关设计在门后的视线死角,明摆着是欺负你傻。”无忧恨恨道。

“我好笨。”小尾巴郁闷地耷拉着头。

无忧见他可怜,揉了揉他的头发:“没关系,以后我罩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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