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据小尾巴说，地宫里就他和他哥哥两个人，他哥哥平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知做些什么东西，偶尔坐到窗边弹琴。小尾巴一般在自己的石牢里发呆，偶尔房门打开，就到地宫里转一转。
“你哥哥偷走九鼎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是鼎里有可怕的东西，每次靠近的时候，我都要起鸡皮疙瘩。”小尾巴打了个寒战。
无忧看问不出什么，便不再为难他，又告诉他九鼎是地上的皇帝的，被他哥哥偷走了，现在她要找到九鼎，而这个过程需要小尾巴的协助。
一边是他最崇拜的哥哥，一边是他最亲近的无忧，小尾巴为难地咬着嘴唇，思考了半天，最后决定站到无忧这边，帮她将九鼎物归原主。
地下宫殿与真正的通天浮屠相差无几，无忧作为郡主，也多次在宫中行走，因此对地形很熟悉，两个人轻车熟路地摸到含光殿。
“咦？九鼎怎么不见了？”看着空空如也的大殿，无忧十分失望，“难道你哥哥发现了咱们的行踪？”
小尾巴却直愣愣地望着大殿门外，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哥哥……哥哥来了。”
无忧如临大敌，顺着小尾巴手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的楼阁之中，幽绿的灯火飘摇，层层帷幕被风吹起，隐隐约约看到一个银发飘飘的身影，膝头放着一张古琴。
他似是向这边望了望，优雅地抬起手，拨动琴弦。
“铮——”
小尾巴紧紧抓住胸口，脸色煞白，极力对抗能够控制他神志的琴声。无忧眼明手快地扶住站立不稳的小尾巴，心中怒火升腾，冲远处弹琴的机巧师大喊：“住手！亏小尾巴那么崇敬你，你看看你把他折磨成什么样子了！有你这样当哥哥的吗？”
她的指责并未给机巧师带来一丝一毫的影响，他无动于衷，仍然优雅地抚着琴。小尾巴剧烈地抽搐起来，吐出一口鲜血，无忧扶不住他，两个人齐齐倒在地上。小尾巴因为痛苦而弓起身子，头发上沾满灰尘和血迹，狼狈不堪。
“住手……不要再弹了！想杀我你就光明正大地冲我来！”无忧愤怒地喊道，双眼变成红色，妖力从四肢百骸涌出，鼓荡起她的衣袍。
陷入狂躁状态的无忧挥出一掌，妖力凝聚成肉眼可见的丝缕，向机巧师射去，发出尖锐的破空声。机巧师竟不躲不避，任无忧的丝缕层层缠绕住他。
“把琴放下。”无忧将自己的意念通过妖力线传达给他，奇怪的是，从机巧师的身上竟感受不到一丝意识的波动。
怎么会这样？是自己和他力量过于悬殊吗？还是他有办法隔绝妖力？面对深不可测的对手，无忧忍不住害怕起来。
大概见小尾巴不受控制，机巧师突然站起来，从桌上拿了一把雪亮的匕首，一根一根地挑断琴弦。
琴弦断裂之时，小尾巴发出一声狂吼，双手指甲暴长，在地板上挠出一道道划痕。他猛然抬头，眼中的清醒渐渐退去，变成深不见底的暗红色。
他扬起嘴角，对无忧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邪恶又嗜血，本不该出现在他天真懵懂的脸上。
小尾巴向她扑来，无忧变成白狼，与他扭打在一起。从眼角的余光中，它看到机巧师站了起来，银发飘飘、衣袂飞扬，重新隐入层层帷幕深处。
二狗子用尽全身力气扑上去，用自己的妖力将小尾巴层层包裹。
“小尾巴，你清醒一点儿，我是无忧啊！”她试着用自己的妖力跟他沟通，却被他沸腾的紫色妖力反弹回来。
白狼咬住他的肩膀不敢使劲，被小尾巴抓住机会，拎着它的后颈甩到一旁。它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撞到柱子上，感觉呼吸一窒，喉咙里一阵腥甜。
她决定最后一搏，变成人形，艰难地爬起身来，望着步步逼近的小尾巴：“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记得吗？”
小尾巴偏了偏头，眼神聚焦在她手腕上的某样东西上。
那是条草编手链，式样幼稚又笨拙，穿着一枚六角坠子，发出淡淡的紫色光芒。无忧看他对手链感兴趣，心中一喜，循循善诱道：“这是你编给我的，你戴一条，我戴一条，即使我们走散了，也能靠它找到彼此，记得吗？”
小尾巴抬起手腕，看了看自己手上简陋的手链，白玉般的指尖碰了碰紫光氤氲的坠子。
“无忧……”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轻声重复道。
“无忧！我又做噩梦了，我好害怕！”妖化的迹象从身上退去，他又变成那个怯弱可怜的小孩，张开双臂向无忧跑来。
“乖啊，你要相信，即使在噩梦里，我也会在你身边保护你。”无忧安抚着崩溃大哭的小尾巴，“至于那个让你做噩梦的人，我是不会放过的！”
洛阳城里，钦差快马加鞭从行宫送来圣旨，督促陈大人马上开始爆破，早日进入地宫。
“可是无忧郡主还在里面。”陈大人十分为难。
“这是皇上的旨意，抗旨不遵者斩立决。”钦差抬了抬手中的上方宝剑，“郡主吉人自有天相，想必一定会安然逃出的。”
陈大人不敢抗旨，只好先从离玉液池最远的地方开始爆破，希望能给无忧多留一线生机。
另一边，无忧让小尾巴留在原处休息，自己要跑去跟机巧师决斗，小尾巴却耍小孩子脾气，说什么也不肯和她分开。
“哥哥的琴坏了，他控制不了我的。”小尾巴可怜巴巴地拉着她的衣袖，“这里好黑，我好害怕……”
无忧无奈，只得带着他一起去机巧师刚才出现的楼阁。走到半路，突然一声巨响，随后地动山摇，宫殿层层坍塌下来。无忧慌忙拉起小尾巴，躲到断裂的巨石板形成的空间下。
等到震动平息，只见头顶的地面破了个大洞，久违的阳光洒落下来，刺得人双目生疼。
“小郡主！”从洞口攀缘而下的一队暗部弟子发现了他们，十分惊喜道，“太好了！您没事！”
“本来没事，差点儿被你们搞得有事！”无忧气哼哼地擦掉满脸灰尘，“陈大人疯了吗？我还在下面他就爆破！”
提起这个举动，其他弟子也十分不满，但也无可奈何：“皇上下的死命令，陈大人不敢不遵啊。”
皇帝伯伯真是越来越疯了……无忧叹了口气。
“郡主，这位是……”暗部弟子看到了怯生生躲在无忧身后的银发少年。
“哦，是我刚收的小弟。”无忧含混带过，“九鼎已被移走，幕后黑手如今躲在那边的……咦？那边的楼阁呢？”
只见高高的楼阁不见了，只剩一地瓦砾。紧跟而来的陈大人老脸一红：“那里刚好是爆破点的正下方……”
“大家还愣着干什么？”无忧率先冲了过去，“赶紧把他挖出来啊！但愿那家伙没事，除了他没人知道九鼎在什么地方！”
<2>
楼阁损毁得很彻底，暗部弟子掘地三尺，并没找到机巧师，只搜集到一些人偶的半成品和残片，全都送给柳元婴做研究了。
无忧回到了暗部，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小尾巴也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脸色。
陈大人得知小尾巴的身份后想把他收押起来，任谁都不敢放任这么一个浑身剧毒又不谙世事的大杀器在外边乱跑。但在无忧的强烈坚持下，陈大人勉强答应让小尾巴留在无忧的房间里，除此之外哪里也不许去，免得一不小心毒死个把无辜路人。
贺兰透还在病床上昏迷着。金蟾和赤练来采集了小尾巴身上的毒和无忧的血液，回去研究杀生石之毒的解药了。至于无忧，除了等待，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仰起头一饮而尽，试图压制心头的焦躁：难道被机巧师逃了？这人阴险狡诈，房间里留了逃生机关也未可知。
“哥哥是不是做了很不好的事？”小尾巴弱弱地问，很害怕无忧因此讨厌他。
无忧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让他不要胡思乱想。
小狐狸紫玉惯常是睡在无忧房里的，小尾巴来了之后，紫玉便夹着尾巴逃得远远的，要去赤练那里借宿。用它的话说，虽然小尾巴跟主人长得很像，但一身剧毒浓烈得简直熏得它脑仁疼，它可不想一不小心被他玩死。
无忧觉得它的预感很对，因为小尾巴确实表达了小狐狸很可爱，想跟它一起愉快玩耍的意向。
“对了，小尾巴的哥哥，该不会就是你的主人净琉璃吧……”无忧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不许你侮辱我主人！”紫玉气得上蹿下跳，“我主人那么温柔、那么善良，怎么会去为非作歹！说不定我主人也像小尾巴一样，被那个坏蛋机巧师囚禁起来了！”
无忧毫不退让，越来越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净琉璃原本是名手艺匠人，打铁、烧瓷、修家具、调乐器全都不在话下，做出机巧人偶也很有可能啊！他库房里有一条直通地宫的密道，他并不是失踪，而是自己进了地宫！更何况，你也说过他擅长音律，机巧师正是通过琴声来控制小尾巴的！”
这下紫玉没话说了，默默认可了这个推论。
小尾巴紧紧抓住无忧的衣袖不撒手，可怜兮兮地说：“对不起，都是我和哥哥的错……”
“别内疚，这不关你的事。”无忧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声安慰这个黏人又敏感的大孩子。
几日后，千机司传来了好消息：柳元婴将部分人偶重新拼接起来，并且修复了它们的动力核心，邀请大家去观摩。
“好逼真、好变态……”无忧惊叹，今天他们几个齐聚千机司，研究被复原的十多个人偶。这些人偶比在黑市买到的和无忧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偶更为精致，可以说极为接近真正的人类，甚至能模拟人的皮肤温热的触感。但另一方面，净琉璃大概十分懒惰，做出了人偶却不给它们描绘五官，空白的脸看上去十分瘆人。
这群人偶中，只有一个画上了脸孔。
那是个妖艳的美女人偶，蛾眉轻扫、眼波横流，身穿华贵的十二单，似是东瀛宫妃的打扮，被它充满魅惑的眸子一扫，连无忧都觉得为之心动。看得出来，净琉璃在制作这个人偶时是极为用心的。假如这个美女人偶也有原型，大概跟他有很深的渊源吧。
“这些人偶是做什么用的？”赤练道，“净琉璃不会无聊得做出来放着当摆设吧？”
“恐怕除了净琉璃自己，没人知道……”无忧泄气地摇了摇头，“小尾巴很少见到他，更不知道他每天躲在小黑屋里鼓捣些什么。”
从千机司出来后，无忧被金蟾叫了去。
“关于贺兰透的毒，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金蟾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好消息是，你的血确实能抑制杀生石的毒性，贺兰透治愈有望；而坏消息是，必须用新鲜血液，而且药效只能持续十二个时辰。也就是说，要救他，你必须坚持每天抽出一盅血来做药引，一旦间断，贺兰透便会再次毒发。”
“太好了！”无忧高兴地拉着金蟾在院子里转圈，这点儿付出在她看来完全不在话下，“如果能让贺兰透好起来，每天一盅血算什么！”
大不了每顿饭多吃点儿肉补一补嘛！
用无忧的血养了七日之后，贺兰透终于醒来了，第一眼就看见无忧喜极而泣，扑到他床前哭个不停。
幽冥司的弟子出任务哪个不是九死一生，以前比这更凶险的情况都有，他也只是在长生司治疗得差不多就走，实在不习惯醒来后受到眼泪的洗礼。
贺兰透不是很擅长应对这样的场面，只好默默用眼神求助，示意金蟾赶紧把小郡主拖走。金蟾领会了他求救的目光，以病人需要静养为由，总算把无忧劝走了。
“贺兰透，你躺了这么些天，都饿瘦了。”无忧临走时一步三回头道，“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满记的桂花糕。”贺兰透想了想，故意说了家离这儿挺远的铺子。
“好嘞，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无忧见他有食欲十分开心，脚下生风地跑去买桂花糕了。
贺兰透醒来看到无忧守在他身边，他的心脏微微颤动了一下，轻盈得好像要飞到天上去。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让他想起那天在地宫里，他眼睁睁地看着无忧快要丧生在妖怪少年之手，那一刻，他的心脏惊慌地狂跳起来，仿佛要冲出他故作镇定的躯壳。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这种心绪不受控制的感觉，对于无心无情、以复仇为人生信念的他并不是个好兆头，因此他故意疏远无忧，想找回内心的平静。
金蟾看了看无忧欢快的背影，又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贺兰透，从他的眼神里感受到了一丝挣扎，心里有了计较，便装作无意似的说道：“郡主真是个仗义人，她每天抽一盅血给你做药引，才能化解你体内的杀生石之毒。一盅血看似不多，不过长期抽下来，对人的精神和身体都是个考验，你看看，她的小圆脸都瘦成瓜子脸了……”
贺兰透呼吸一窒。他皱皱眉头，伸手按住胸口：“刚才这里突然疼了一下，金蟾姑娘，我是不是病还没好？”
“此病非彼病也。”金蟾掩嘴轻笑，一脸高深莫测地走了。
无忧买桂花糕回来，却看到暗部门口被层层重兵把守起来。
“出什么事了？”她想挤进门去，却被侍卫拦住了。
“郡主殿下，皇帝传旨让国师来捉拿妖物，您还是暂时回避的好。”
“什么妖物？”无忧心里咯噔一下，院子里就住着俩妖怪，既然捉的不是她，难道是小尾巴？想到这，她心中焦急，强行推开侍卫跑了进去。
只见院子里画着五行八卦阵，发出灿烂的金光，小尾巴被困在其中，跌跌撞撞地四处求救。但满院子都是官兵和神官，暗部的人都被禁止迈出房门，以免打扰国师作法。
一名身穿神官制服的少年站在法阵顶端，口中念念有词，正是当朝国师上官念真。
无忧从赤练那里听过他的八卦，上官念真从小出家修道，修为深不可测，十六岁就当上了本朝国师。他为人清心寡欲、不苟言笑，平时在京郊神庙里深居简出，很少跟暗部弟子们接触。
“国师大人！”无忧叫道，“请您手下留情！”
上官念真半阖的双眼缓缓睁开，露出一双澄澈明净的眸子：“郡主殿下万福。”
“无忧！我身上好疼！”小尾巴透过金光看到了无忧，抽泣着向她求救。
“小尾巴天性善良，并不是为非作歹的妖物！”无忧焦急地解释道，“可不可以放过他？”
“恕难从命，”上官念真微微欠身，向她行了一礼，“捉拿此妖物是皇上的命令。”
上官念真催动手中的符咒，小尾巴被痛苦激怒，不由自主地散发出浓重妖气，跟他被净琉璃的琴声控制时一模一样。
“皇上有谕，如果妖物不愿束手就擒，就将其就地格杀。”上官念真抽出桃木剑，招招击中小尾巴的要害。
无忧张开双臂拦住上官念真：“我有办法让他安静下来，求您不要伤害他！”
桃木剑的威力令同样身为妖物的无忧也十分忌惮，她硬拼不过，只好暂时妥协，只有保住小尾巴的性命，之后才有回旋的余地。
上官念真停下剑阵，示意她行动。
“小尾巴，过来。”无忧呼唤紫色花丛中的银发少年，慢慢被泪水模糊了双眼，“到我这里来。”
小尾巴听话地走近，跟她隔着法阵的光幕两相对望，虽然近在咫尺，却触碰不到。
“无忧，你为什么哭？”他惶恐地说，“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
“不是。”无忧的眼泪流得更凶猛了，用哄小孩的语气哄骗道，“你乖乖听话，先跟这个哥哥去一个地方，我很快就会去接你。”
小尾巴总是很听无忧的话，尽管很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我会乖乖跟他走，你不要哭。”
“嗯。”无忧重重点头。
“多谢郡主。”上官念真向无忧行了一礼，用法器束住小尾巴，重兵开路将他押走了。
是夜，同样的月光下，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愁。
贺兰透看着桌上冷掉的桂花糕，苦苦思索有什么办法能解除身上的毒，不再拖累无忧。
无忧抓着脑袋，盘算着天亮就赶去长安，求皇帝伯伯放了小尾巴。
京郊神庙的镇妖塔中，银发少年被层层锁链锁住手脚，抱着膝盖缩在墙角。
“天都黑了，无忧怎么还不来接我呢？”他曾经习惯了一个人被锁在囚室之内，可是不知从何时起，这种寂寞让他再也无法忍受，“她不会是把我忘了吧？”
“她不会来找你了。”空旷的天牢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她和那神官是一伙的，设计将你骗到这里来而已……”
“谁在说话？”小尾巴颤抖了一下，认出了那阴鸷凉薄的声线，“哥哥？”
“没想到你居然被她驯服，破坏了我的大计……”小尾巴的哥哥阴沉沉地笑了，“看来计划得变一变了，李无忧绝不能留在世上……”
一阵剧痛贯穿小尾巴的脑海，他眼前一黑，软软地晕倒在地。
<3>
爆破结束之后，陈大人在地宫中发现了一些前朝留下的典籍，通过其中的记载，得知地下宫殿本是前朝皇室用来避难的场所，经过代代皇帝开凿，几乎具备了和地上洛阳城一样的规模。只是后来皇室内乱，自相残杀，是以耗费了如此多人力物力建造的避难所没有被用上。而本朝太祖起兵平叛，最终黄袍加身得到了天下，驾崩后把皇位传给了当今圣上，两代帝王都不知道洛阳城下还有一处秘密基地。
九鼎虽还没找到，但地下宫殿的存在已大白于天下。皇上下令填埋地宫，将其彻底尘封，而后计划率领百官和后妃从行宫回到洛阳。
无忧屡次上书请皇上放了小尾巴，屡次被驳回。最后皇上或许是嫌她烦了，竟说再喋喋不休就要治她的罪，无忧只好暂时消停，私下里拿银子打点天牢的守卫，拜托他们多照顾小尾巴一些。
冬至刚过，洛阳城下了今年第一场薄雪。皇上带着后妃浩浩荡荡回京了，并下令全城休沐一日，举办花灯夜游，以示皇恩浩荡。难得有这种集体游玩的机会，暗部弟子们都很雀跃，一个个呼朋引伴上街赏灯。
以前无忧最爱热闹，碰到这种事肯定会冲出去疯玩一场。但如今净琉璃仍逍遥法外，小尾巴又身陷牢狱，无忧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了。
在赤练的再三催促下，无忧草草梳了妆，和众人出门赏灯。
红色珠串灯笼沿着长街蜿蜒不尽，孔明灯比漫天繁星还要多，上上下下飘浮在空中，仿佛大海里悬游的水母。
“这么繁华祥和的日子，真是难能可贵。”柳元婴双手背在身后，像老人一样感慨。
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们提着小橘灯，嬉笑着从他身旁跑过。
“老气横秋的多不可爱，今天咱们不谈案子，专心玩一场。”赤练挤挤眼睛，居高临下地揽住柳元婴的肩膀，“姐姐也给你买个小橘灯可好？”
“别闹！”柳元婴嫌弃得要命，那么幼稚的东西，他才不碰呢！
“不玩灯算了，去吃糖奶酪怎么样？”
“好啊！”到底是个孩子，一听有甜食可吃，柳元婴的眼睛顿时亮起来。
众人见他无意识下破了功的样子，纷纷起哄取笑。
无忧跟着笑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贺兰透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的侧前方。
众人一开始怕他逞强，不肯接受治疗，好在他似乎想通了，每日喝无忧的鲜血调制的解药，并没有不配合。
贺兰透苍白的脸色被红色灯笼一照，显出了些许血色，嘴角似乎也多了丝笑意，不像往常一样紧紧抿着。无忧感到心下稍慰，她抓不到净琉璃，也救不出小尾巴，但好歹帮忙保住了贺兰透的性命，说明她的努力还有点儿意义。
唉，如果此刻小尾巴在就好了，看到这么多漂亮的花灯，他该多高兴啊！
街上有人在耍木偶戏，小狐狸紫玉被木偶上装饰用的毛绒球吸引，上蹿下跳地伸爪子去挠。无忧怕它闯祸，急忙追过去，把它牢牢抱在怀里。
看着翻腾跳跃的木偶，无忧联想到那些诡异的机巧人偶，身上不禁一阵恶寒，抱着紫玉匆匆走开。没走几步，她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紫玉，净琉璃……真的双目失明吗？”
天牢里，狱卒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芝麻汤圆，给牢房里的银发少年送去。狱卒收了无忧郡主不少银子，虽不能放松对犯人的看管，不过生活上多给他些照拂却是举手之劳。
“公子，今天皇帝回京，外面放花灯庆祝，很热闹呢。”狱卒推开牢门底下的小窗，把汤圆推了进去，“这是郡主的心意，她让我传话给您，叫您不要害怕，她很快就会接您出去的。”
一双修长的手接过了碗筷。
“这么拙劣的谎言，只能骗骗杀生那个傻子。”里面的人说，声音里充满嘲讽。
狱卒一惊，银发公子平时十分乖巧怯弱，从不曾用这种语气说话。
狱卒拉开牢门上层的窗口，想确认银发公子是否安好，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双混沌的眼睛，眼球上布满淡蓝色花纹，仿佛寒冬碎裂的结冰湖面，有什么黑暗阴鸷的东西，在那两汪冰湖之下深深蛰伏。
“来人哪！”狱卒想要呼唤同伴，门却突然弹开，将他打晕在地。
半截筷子插在锁孔里，犹在轻轻颤动。
刚才犯人接过碗筷后，片刻之内便用它挑开了牢不可破的天牢门锁，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犯人施施然出了门，踩过倒在地上的狱卒的身体，扶着墙壁慢慢向外摸索。他的银色长发如月光潮汐般漫过地板，颜色浅淡的唇勾起一个微笑：“李无忧啊……”
庆祝活动彻夜达旦，到了子时，无忧他们实在撑不住了，准备回去休息。刚走到平安门，却看到人群不知为何发生了骚乱。行人尖叫着奔跑逃窜，撞翻了路边的摊子，各色灯笼歪倒，借着风势熊熊燃烧起来，刚才还热闹繁华的街市竟变得如人间地狱一般。
“你们跑什么？”赤练拦下一个路人问道。
“妖怪！妖怪杀人啦！”路人指着远处的房顶大喊，一把甩开赤练的手，没命地逃走了。
顺着路人所指的方向，只见一群动作诡异的人影在房顶上疾行，几个起落便来到街市中心。
火光照亮了来人的身形，只见他们华服飘飘，银发飞舞，白玉般的脸上没有五官。无忧惊呼：“是净琉璃的无面人偶！”
<4>
情况紧急，来不及多作思考，无忧等人迅速行动起来。
贺兰透和赤练暂时牵制住无面人偶，无忧和柳元婴寻找被困的百姓，将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
无忧找到了两个惊慌失措的孩子，带领他们向朱雀门的方向逃跑。无奈孩子人小腿短，眼看一个无面人偶就要追上，无忧把心一横，也顾不上掩饰身份了，弓身化作白狼，将孩子们驮在背上，四爪如风，狂奔而去。那些无面人偶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不再与贺兰透等人缠斗，一齐向无忧的方向追来。
“它们的目标是郡主！”柳元婴焦急地大喊。可是只见一条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大白狗背着两个小孩越跑越远，哪里还有无忧郡主的身影？
无面人偶在白狗身后穷追不舍。贺兰透咬了咬嘴唇，斩钉截铁道：“你们收拾残局，我去解决它们。”
“可是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赤练想阻止，可“康复”二字还没说出口，贺兰透便运转心法，疾行而去。
玄武门的骚乱发生得太突然，神都的其余地方并没有察觉，仍在欢庆之中。
白狼挤开人群，在朱雀门将两个孩子放在官府门口，不等值班的衙役出声，便转身离开。它的速度快如闪电，无面人偶追赶不上，跟丢了它，便在朱雀门大肆破坏，似乎笃定它不会坐视不理。
操控人偶之人，似乎很清楚无忧的脾性。白狼果然去而复返，扑上去撞倒一个人偶，救下一名战战兢兢的卖糖小贩。其余的人偶见将它逼了出来，便慢慢围拢过来，将它困在当中。
见人偶将目标锁定在自己身上，无忧害怕的同时也暗暗松了口气，周围的百姓总算得救了。但它没高兴太久，处于惊恐之中的人群似乎丧失了理智，互相拥挤推搡，都想赶紧离开这里，却引发了更大的骚乱。再不稳定民心，就算人偶不出手，百姓也会因自相残杀造成伤亡的！
白狼略一沉吟，纵身跃上屋顶，对月长啸。它周身散发出红色的光芒，几乎将明月也染成了血红。
“稳定心绪，神志清明。”人们同一时间在脑海中听到一句话，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服从。
骚乱渐渐平息了。官府的人终于赶来，引导人群疏散。
趁白狼用妖力控制百姓的时候，无面人偶攀上屋顶，呈合围之势将它困在其中。百姓得以疏散，二狗子没了后顾之忧，摩拳擦掌准备和人偶大战一场——哼，凭你们几坨破铜烂铁，掀人摊子、吓唬小孩还行，在本狼眼里完全不够看！
人偶却没有马上扑过来，而是机关咔嗒轻响，同时将没有五官的脸孔转向同一个方向。
白狼不明所以，顺着它们的“视线”看去。
有谪仙兮，踏月而来。少年身穿白色华服，银色长发随风飞舞。他的眼珠上布满如冰裂一般的浅蓝色花纹，瞳孔混沌一片，虽然明显是一双盲人的眼睛，但假如有人敢直视这双眸子，便会觉得深不见底，仿佛灵魂都要被吸进去。
这就是……净琉璃？白狼如临大敌。
“终于找到你了，”少年轻笑起来，“白狼一族的后裔……”
包围着白狼的人偶突然裂开，喷射出无数蛛丝一般的银色丝线。白狼急忙躲闪，但那丝线有黏性，又十分坚韧，一旦沾身便扯不下来，它挣扎无果，被牢牢地裹成一个茧。
二狗子只觉得银丝将它包裹得非常紧密，几乎勒得它透不过气来。更可怕的是，它的妖气顺着银丝外泄，仿佛被人吸干了一样，它再也维持不住狼的形态，渐渐缩成人类少女的样子，在茧中无力地扑腾着。
不知过了多久，银丝突然撤去，无忧没了凭依之物，骨碌碌滚到了地上。她挣扎着想逃开，手腕脚腕上缠着的四条丝绳却猛然拉紧，将她重重拽倒在地。无忧抬头一看，她被带到了一片荒芜的山谷。夜空之下，九个硕大的青铜鼎呈星形排开，鼎中溶液沸腾，异香逼人，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净琉璃站在一旁，闻着那异香，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母上，这是我为您找来的补品……”
他一挥手，丝绳将无忧吊起，就要投入中央最大的青铜鼎中。
“不要！”无忧猛烈挣扎起来，但不管她如何求饶，丝绳越垂越低，鼎中液体感受到她的靠近，沸腾得越发剧烈，一双血红的眼睛，在水下睁开，散发着饥渴的光芒。
无忧把心一横，闭上眼大叫：“小尾巴住手！”
丝绳果然停下。净琉璃一怔，随后挤出一丝冷笑：“你在白费力气，那个蠢货不在，不会来救你的。”
“别装了，我知道你就是小尾巴。”无忧笃定地说。
净琉璃果然被她勾起了好奇心，慢条斯理道：“哦？是什么让你产生了如此愚蠢的念头？”
“其一，你制作的那个跟我长着相同面孔的人偶。”无忧说出了在她心中压抑了很久的推理，“既然你双目失明，怎么可能知道我长什么样子？而那日在地宫，只有小尾巴与我们近距离接触过。”
“其二，是在地宫楼阁里弹琴的人。那种情形之下，我也以为是你用琴声控制小尾巴攻击我，但当我试图用妖力阻止弹琴之人时，却发现他身上根本没有意识的波动。我猜，那只是个会弹琴的人偶对不对？后来我们从毁掉的楼阁里只找到一些机巧人偶的残片，人人都以为你从密道逃了出去，其实弹琴之人确实被摧毁了，就是那人偶残片！”
净琉璃脸上讥讽的笑容挂不住了，藏在宽大衣袖下的双手不由得握紧，故作淡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总之你今天是逃不掉的。母上等了百年，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刻！”
他的逃避，更坚定了无忧的猜测。
“小尾巴！小尾巴！”无忧朝净琉璃大喊，其实是透过他和另外一个人说话，“我来接你了！出来跟我说话！别让你哥哥控制你做坏事了！”
“你住口！”净琉璃喝道，突然伸手抱住头。
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疼得他冷汗涟涟。随着净琉璃的挣扎，一样东西从他怀里掉出来，落在地上发出幽幽的紫色光芒。那是一条草编的手链，和无忧手腕上戴的一模一样的、小尾巴编织的手链。
“你还说你不是！”无忧大喜，“小尾巴，快把我放开！”
银发少年因为痛苦而睁大双目，瞳孔上的冰裂纹路反复凝聚又溃散。当冰纹溃散时，他是阴鸷的盲眼机巧师；当冰纹凝聚成深蓝色的瞳孔时，他便显露出天真迷茫的神情，一如无忧认识的小尾巴。
到底是净琉璃的意志占了上风，少年重重咳了几声，强撑着重新站起，保养得很好的手指颤抖着，慢慢理顺秀发，拂掉身上的尘埃。
“不错，我是净琉璃，也是杀生，我们是一个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调整好脸上阴郁的笑容，“我猜你很想知道，我和杀生的故事吧……”
净琉璃出生时便双目失明，被家人当成累赘。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名叫玉藻前的狐妖。玉藻前收他为义子，并将妖力凝结而成的杀生石封印在他的双眼之中，于是他不但重见光明，还拥有了无敌的力量。
受重伤的狐妖即将陷入休眠，命令净琉璃到中原寻找九鼎让自己复原，并透露了洛阳城下有地下宫殿，可作为他的秘密基地。于是净琉璃远渡重洋来到洛阳，以手艺匠人的身份隐于闹市，暗中制作了大批机巧人偶，以供他驱使。
上元节那天，他首先从玉液池的暗道中放了几尾腹中藏有机关的锦鲤，顺着活水栅门上的小孔游进含光殿。鱼腹中的淡石脂猛烈燃烧引发了火灾，当时室内烟气弥漫，无法视物，宫人打开了栅门，灌入大量玉液池水救火。早已潜伏在玉液池底的机巧人偶便顺势游入，将九鼎盗走，沿水路回到了地宫。宫女在火光中看到的狐面美人，正是无忧等人在地宫楼阁中找到的美女人偶。
净琉璃的计划看似完美无缺，其中却有个最大的变数，就是他自己——杀生石毒性剧烈且难以控制，他被剧毒腐蚀了神志，有时竟完全忘却自己的本来身份，变得如同幼儿一般。当杀生石活跃的时候，他便重见光明，成了浑身剧毒、妖力无敌，但心智低幼的“杀生”。当杀生石陷入休眠的时候，他便恢复成盲眼的普通人类少年净琉璃。
为了控制变成杀生时的自己，他谱写了一支曲子，并交由机巧人偶弹奏。每当他感到要丧失理智时，就把自己关进特制的囚牢。杀生不知道自己作为净琉璃时的事，一直以为有个哥哥控制着他，而恢复神志后，净琉璃能够清楚地记起杀生身上所发生的每一件事。
克服重重困难，净琉璃终于成功地盗取了九鼎，用其滋养休眠中的玉藻前。
可是九鼎的滋养何其缓慢，暗部的人又在身后穷追不舍。那天无忧误闯地宫，吸引了净琉璃的注意——她的妖力和玉藻前同宗同源，只要吸收掉无忧的精血就能大大加快玉藻前复原的速度。净琉璃忽生一计，制作了一个长着无忧面孔的机巧人偶，设计将她骗进地宫。
当无忧到来时，净琉璃发觉杀生石即将活跃，他只好改变计划，一方面让人偶把九鼎从另一条密道送走，另一方面将无忧关进杀生的囚牢，当琴声响起时变成杀生的自己就会将她杀死。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杀生那个傻瓜竟如此珍惜此生第一个不害怕他身上的毒，并且愿意靠近他、跟他玩耍的人，珍惜到为了保护她而自损妖力，摆脱了琴声的控制……杀生愿意为无忧付出一切，但无忧永远不会回报以相同的感情，因为他们站在相互敌对的地方。一旦表象被揭开，中原的所有人都会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包括杀生心心念念的无忧！被抓入天牢后，他终于恢复了神志，轻而易举地逃了出来，并派遣手下的机巧人偶去捉拿无忧。
杀生那个傻子至少做了一件勉强令他满意的事——编织了一对带有妖气的手链，其中一条戴在无忧手上，另一条在他这里。他便根据妖气的指引捉到了无忧。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满意了吗？”净琉璃停顿了一下，似乎内心有所挣扎，但最终恢复冷酷，松开了手里的丝绳。
无忧来不及惊呼，便掉落到雾气氤氲的青铜鼎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