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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九鼎之谜

<1>

无忧和柳元婴在应天门下了车,壮丽恢宏的紫微宫如一幅盛世画卷,令人叹为观止。两个人商议后决定分头行动,无忧先去乾元殿拜见皇上,柳元婴则去通天浮屠等她。

“郡主万福。”早有宫人上来迎接,引她去见皇上。无忧抬脚就往乾元殿走,宫人却说陛下身体不适,正在天妃的宸青殿卧床休养。

天妃是谁?这么得陛下的宠爱。无忧心里纳闷。到底在皇家摸爬滚打了多年,无忧眼珠儿一转,从发钗上拽下一颗豆大的祖母绿,往引路的小太监手里一塞:“本郡主刚从陇西过来,对宫中情况不甚了解,还请小公公提点几句。”

“郡主客气。”小太监满面喜色地收了宝石,悄声道,“如今宫里最受宠的就是天妃娘娘了。娘娘本是天门峰道观的女修士,陛下去观中清修时看上了咱们娘娘,便把她带了回来,至今五年有余。”

说话间就到了宸青殿,只见皇上穿着明黄色软袍半靠在软枕上,脸色微黄,身形瘦小,看上去就是个憔悴的小老头。皇上唤她上前:“老八家那闺女,不要拘束,过来陪寡人说说话。”

陇西王爷在兄弟中排行第八,从小对权位不感兴趣,人生理想就是当一辈子闲散王爷,从始至终没参与过争夺帝位,因此皇上登基后对这个胸无大志的弟弟还算放心,连带着觉得无忧也可爱起来。无忧不知道背后的弯弯道道,对皇上亲厚的态度受宠若惊,小碎步挪到他身边来:“臣女无忧给陛下请安。”

皇上抬起有些浮肿的眼皮,细细把她打量了一遍,笑道:“好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长得不像老八,或许是随你母妃?”

无忧心里一虚,含混地点了点头。

“听陈祺风说,你母妃是暗部杰出的人才,你继承了她优秀的血脉。这次九鼎失窃之事,你可愿意参与调查?”皇上象征性地询问道。

人都被您从家里绑来了,说不愿意有用吗?……无忧心里默默吐槽,明白她没有选择,便挤出一个不走心的笑容:“无忧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好孩子!”皇上被她哄得十分高兴,“光顾着说话,寡人还没给你见面礼。来人!把南海刚进贡的珍珠步摇……”话还没说完,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陛下!”一位清丽佳人闻声慌张地跑过来,在皇上背后推拿帮他顺气,嘴里嗔怪道,“您的病需要戒喜戒怒、心平气和,怎么又不注意?”

见皇上止住了咳嗽,女子抬头对无忧歉意地一笑:“怪本宫刚才慌慌张张的,光想着照顾陛下,还没跟陇西郡主见礼。”

这位美人就是近年来宫中最受宠的天妃。与无忧想象的不同,天妃并不是美艳逼人的宠妃妖妇,反而清新秀丽,通身没有佩戴一件首饰,墨云般的秀发绾成雅致的样式,一身浣素白衣,腰间系着青色绸带,更显得她腰不盈握,好似凌波仙子。天妃身上有一股好闻的草药味,无忧暗中陶醉地吸了一口,弯腰给她行礼。

这时宫女呈上一只朱红漆盒,天妃接过盒子,轻轻打开,里面躺着一只珍珠步摇。步摇以黄金缠绕成花骨,花蕊中央一颗珠子足有龙眼大小,色泽银白、晶莹辉耀,旁边垂下七条柔软的花枝,花枝上穿着珍珠玛瑙,华美异常。

天妃见无忧看得目不转睛,温柔地笑了笑,招手唤她靠近,将珍珠步摇轻轻插在无忧的发间。

“谢过陛下,谢过娘娘。”无忧开心地咧开嘴笑了,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垂下来的珍珠花枝,手感柔润微凉,真真叫她爱不释手。看到无忧可爱的小女儿情态,皇上和天妃也很高兴,房内一片其乐融融。

三个人又叙了一会儿闲话,皇上有些累了,无忧便顺势告退。她刚踏出宸青殿,就被跟出来的天妃叫住了。

“郡主,不知九鼎一事进展如何,还有希望找回来吗?”天妃眉头紧蹙,似乎非常为此忧心。

“臣女昨天刚到京城,对案情进展还不清楚。”无忧不好意思地承认。

“唉。”天妃叹了口气,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殿内,“陛下年轻时太不顾惜身体,积劳成疾,百病缠身,连长生司都没有办法。九鼎自铸成以来一年有余,本宫每日炼丹帮陛下调理,他的身体才有了好转。没想到九鼎被盗,陛下气得大病一场,又没了灵丹妙药养护,身子竟一日不如一日……”

无忧对这位清丽可亲的贵妃很有好感,实在不忍心看她在自己面前落泪。

“郡主,青羽求你,一定要帮陛下找回九鼎!”天妃突然抓住她的双手,走投无路似的恳求道。

“天妃娘娘!您这可使不得!”无忧忙道,“臣女一定会竭尽全力。请您不要过于忧虑,免得伤了身子,陛下还要靠您照顾呢!”

天妃深吸一口气,收敛了情绪,对无忧绽开一个柔弱的微笑:“那就有劳郡主了……”

无忧告别了天妃,在通天浮屠找到了柳元婴。

通天浮屠是一座高塔,里面摆满了神仙牌位和修仙法器,那九鼎原本就供奉在浮屠塔第一层的含光殿中。含光殿还保持着案件发生后的原貌。如果不是事先有人告诉无忧这里发生过火灾,她竟看不出一丝着过火的痕迹。大殿中央是一座莲花台,原来是放九鼎的地方,莲花台周围有一道弧形水池,从外边引了玉液池的活水进来,几条锦鲤在水中悠闲地游来游去。

“案发当天,陛下和后妃就在此处祈福。”柳神童的脚尖点了点地面,“当时水池突然起火,池水沸腾,满殿都是白色的水雾,遮住了众人的视线。皇上和嫔妃退到了殿外,宫人冲进去救火。等水雾散尽,九鼎就凭空消失了。含光殿就一个正门,那么多人守在殿外,都说没看到九鼎运出……”

“可是柳神童,我有几件事不明白。”无忧脆声问道。

柳元婴老气横秋地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尽管发问。

“水怎么会着火呢?”无忧眨巴着懵懂的眼睛。

“水不能着火,但可以表现出着火的样子。”柳元婴冷哼一声,“比如在水面上倒一层油脂,如果点燃油脂,看上去就像水在燃烧。”

“所以那个贼用了油脂?”

“目前的证据不支持这个假设。”柳神童嘴巴一撇,难得见他这么挫败的样子,“火灾发生前,皇上和嫔妃已经在这里念了半个时辰经,众人均说水面毫无异常,上面并没有漂浮油脂。”

无忧也挠了挠头,仔细地沿水池走了一圈,突然问道:“这水池大得能容纳九鼎,又跟外界相通,会不会是贼人从外面游进来,趁乱将九鼎推入水池,再运到外面玉液池里去了呢?”

柳元婴摇了摇头:“其一,莲花台水池与玉液池之间有一道极重的玄铁闸门,门底有一排拳头大小的孔洞供活水流通,人的体形断然无法通过。其二,火灾发生后,这一带立即加强了守卫,并且派侍卫检查过玉液池,里面并没有任何异常。”

“那此案岂不是无解?”无忧绝望地大叫。

“要不然你以为天才遍地的千机司为何至今尚未破案?”柳神童翻了翻白眼。

“或许真的如那名发疯的宫女所说,是狐面女妖盗走了九鼎?”无忧小心翼翼地试探他的口风。

“搞笑!”柳元婴嗤之以鼻,“人们总是把无法解释的现象归结为鬼神所为,那是因为他们太笨!天才如本小爷可不会被轻易糊弄过去,一定会抓到那个狡猾的贼人的!”

“好吧好吧,”无忧被小屁孩的自命不凡打败了,“天才如你请继续思考,笨人如我再随意看看……”

无忧绕着含光殿又走了一圈,细心感受有没有妖气留存的痕迹,可惜一无所获。最后,她来到莲花台水池边,望着水中的锦鲤发呆。唉,如果这些小家伙也成精了就好了,最起码可以告诉她那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它们大概不是当晚在水池里的那几条,根据柳元婴的描述,那几条目击证鱼应该被沸腾的池水煮成鱼汤了……

鱼儿倏尔摆尾,扬起几颗晶亮的水珠。无忧俯身仔细地观察着水面,迎着光、逆着光看了又看,最后嘬起嘴巴喝了一口池水,咂着嘴细细品尝,脸上浮现出了然的神情。

“你在干什么?”小神童忍不住好奇心,凑过来问道。

“你的假设没错,水里的确有油脂,虽然差不多烧干净了。”无忧道。

“你怎么察觉到的?”如果油脂一事是真的,那将会是个巨大的突破,柳元婴先是一喜,又充满怀疑地打量着无忧。

“虽然经过玉液池的活水稀释,但这池水喝起来仍有一股淡淡的油味儿。”

柳元婴也学她喝了口水,皱眉道:“少骗人,我怎么尝不出来?”

“那是因为你的嗅觉和味觉不够灵敏。”无忧信誓旦旦道。

不怪柳元婴不争气,天下谁的嗅觉和味觉能比狼妖更敏锐。

“先前还以为你什么都不会,沾了十三娘的光才混进暗部,没想到你确实有些过人之处嘛。”柳元婴酸溜溜地承认,“既然这样,小爷就认可你了。”

故意忽略了他的前半句话,无忧对小神童的认可十分开心,忍不住捏了捏他粉嘟嘟的小脸蛋,奸笑道:“乖,以后姐姐疼你。”

“把你的爪子从小爷脸上拿开!”柳元婴被挑衅了男子汉的尊严,气急败坏地高叫,把无忧笑得直不起腰。

“现在是查案时间,严肃一点儿,”柳元婴清清嗓子,恢复了小大人儿的样子,吩咐门外的侍卫道,“来人,给我把池子里的水抽干,用干净的罐子送回暗部!”

当天晚上,十八个巨大的陶罐被送到了千机司,柳元婴煮沸蒸馏了很久,终于提炼出一滴色白如玉、芳香扑鼻的油脂。

“这是什么?”无忧和赤练端详着玻璃管里那滴洁白莹润的液体,不约而同地问。

“淡石脂。”柳元婴得意扬扬道。

淡石脂是一种矿物油,可以用来润滑车轴或者点灯照明,但其燃烧后产生的气体有轻微的麻痹性,所以罕有人用。

“这可怎么查……”赤练一筹莫展。

柳元婴的笑容更得意了:“我恰好知道,京畿地区所有的淡石脂都来自胡人聚居的彩和坊黑市。”

<2>

京城洛阳,别名神都,是天下最繁华的城池之一。

大街上,鳞次栉比的店铺,高声叫卖的商贩,熙熙攘攘的行人,充满了浓浓的生活气息。

街角有一个不起眼的小牌坊,“彩和坊”三个字快要褪色,隐约能看到坊内充满异族风情的建筑。

几名剽悍健壮的胡人在街边铺子吃早餐,左手一个烤馕,右手一碗胡辣汤,喝得呼哧带喘、红光满面,一点儿也没有身在他乡的不自在。反倒是无忧一行当地土著,畏畏缩缩地挤在街口,不敢贸然闯进去。

看他们吃得那么香,无忧两颊一酸,“咕咚”咽了口口水。今天走得太匆忙,她还没来得及吃早饭。

“你们带钱了吗?”无忧直勾勾地盯着食客手里看起来又香又脆的饼子。

“哎呀,我忘了。”赤练懊恼地拍了拍荷包。

两个人同时低头看向柳元婴。

“你……你们干吗?”柳元婴下意识地伸出小短手,保护身后的大背箱。

“把零花钱交出来。”赤练一把挟住他,像街头收保护费的老手,不得不说,她的气质干这行太合适了。

“没有!”小屁孩徒劳地扑腾着两条短腿,赤练揪住他不放,一拉一扯间大背箱倒了,银子铜钱撒了一地。

“无忧,快捡!”赤练大喊。

“呜哇——”柳元婴毕竟年幼,眼见珍贵的私房钱被抢,一屁股坐下,当街哭号起来,“蠢女人!就知道欺负小孩,我要回去告诉陈球——”

“陈球”是暗部弟子给胖胖的陈大人起的外号,陈大人听了也不生气,惯得这帮孩子越来越无法无天。

“小气鬼,再哭就毒哑你。”赤练掏了掏快被他震聋了的耳朵,“好了好了,回去叫金蟾姐姐还你双倍。”

三个人正吵吵闹闹,一个沙哑的嗓音突然插了进来:“三位客官要吃饭,不如来我家铺子,我家的牛肉饼最好吃了,饼皮酥脆,牛肉多汁,咬上一口呀,啧啧,香得嘴角流油……”

说话的是位老婆婆,脸上堆满笑容,眼神在撒落一地的银子上一闪而过。

“我要吃香得流油的牛肉饼……”无忧脸上满是神往。

“你家铺子远不远啊?我们还急着去黑市呢!”赤练问道。

“姑娘一看就是外行人,黑市十分隐蔽,没有熟人带路根本找不到。可巧老太婆我对黑市也略知一二,诸位不嫌弃的话,不如来我家铺子边吃边聊。”老婆婆笑得更深了,弯腰做邀请状。

“不会这么巧吧……”柳元婴嘟囔,“万一是骗子呢?”

美食当前,无忧自动过滤了柳元婴的话。而赤练对自己的毒功无敌自信,遇上她该哭的是骗子。年纪最小却最老成的柳元婴拗不过她俩,只好跟着一起去了。

一行人七弯八拐地走进一条小巷,旁边都是低矮的棚户,实在不像有美味饭馆的样子。

“老人家,还要走多久啊?”无忧的胃已饥饿难耐。

“婆婆,您没骗我们吧?”急脾气的赤练搭住老太婆的肩膀,“知道我是谁吗?本姑娘可是名满天下的用毒高手赤……”

话还没说完,老婆婆肩膀一抖,竟生生将她震了出去。老人转过身来,浑浊衰老的三角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她拍了拍手,几个男子从角落里走出来,一边吹口哨一边奸笑:“姥姥,您今天抓来的小羊真是又白又嫩。”

“可不是嘛,”老太婆很得意,“小红羊会使毒,你们小心点儿;小公羊的箱子里有不少银子;剩下那只小肥羊又馋又蠢,好对付得很。”

几个男子应了声“是”,从怀中摸出面罩戴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

“金蚕甲!”赤练惊呼。

金蚕甲质地细密,刀枪不入,防火防毒,纵使她的毒药再厉害,也派不上用场了。这彩和坊中真是藏龙卧虎,街边随便碰上的贼人居然都有这种作弊级别的神装备。

“摊上大事了。”柳元婴反应快,拔腿就要溜,“二位姐姐,你们先撑着,我回去搬救兵!”

“一个都不许跑!”老太婆退到男人们后面,笑得一脸阴险。

无忧英勇地上前一步,挡在伙伴身前,偏头小声叮嘱他们:“待会儿不管看见什么,你俩都不要害怕,自己先走,不要管我。”

她的心跳得很快,视野中蒙上淡淡的红色,这是要化身为狼的前兆。无忧不想让刚交的新朋友知道自己是个妖怪,但如今正是生死关头,为了大家的性命,她必须变身全力一搏。

“别说傻话,我们怎么能扔下你不管?”赤练呵斥道,右手毒镖左手暴雨梨花针,摆出了迎战的架势。在她的概念中,无忧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郡主,柳元婴是聪明却文弱的小屁孩,自己作为唯一会武功的人,必须担当起保护他们的责任。

贼人挥舞着刀剑冲了过来。

“来不及了,快走!”无忧大吼一声,将赤练推了个趔趄。

无忧慢慢俯身,四肢着地,造型不甚雅观,好似一只大癞蛤蟆,狼血在她体内沸腾,力量正从四肢百骸奔涌而出——

“都吓趴了还逞什么能!闪开,让本姑娘出马!”赤练骂道,又冲到无忧身前去。

突然,一阵阴风扫过,强盗们齐齐晕倒在地。

“啊——小贼吃我一镖!咦,什么情况?”赤练愣住了。

柳元婴也从箱子后疑惑地探出头来。只有无忧看得清清楚楚。一个身穿绯衣黑袍的影子,像只不祥的蝴蝶,在空中翩翩掠过,衣袂飞扬间,用剑柄把贼人敲晕了。

蝴蝶少年轻盈落地,乌发飘飘,眼角一抹朱砂殷红如血。

“贺兰透!”无忧打了个滚,从地上飞速爬起来。

“在哪儿?”赤练一脸惊恐。

“就在你身后不远,直勾勾地看着你。”无忧小声说。

“嘤嘤——”赤练害怕地缩起脖子,难得看她有这么丢脸的时候。

贺兰透似乎对她们的议论不屑一顾,指了指柳元婴的箱子,又指了指晕倒在地的强盗。

“啊?什么意思?”无忧很费解。

见她榆木脑袋不开窍,贺兰透勉为其难地开口:“捆起来,押送大理寺。”

小神童在臭名昭著的幽冥司弟子面前不敢装酷,乖乖贡献出了工具箱里的麻绳。无忧等人将强盗们五花大绑,押送回了大理寺。

九鼎案没有进展,却阴差阳错地抓了几名强盗。暗部的几个老家伙还不满意,将赤练和柳元婴大骂一通,然后拎着他们的耳朵,将二人领回去受特训了。

无忧也等着痴情司的前辈来骂自己,但等来等去都无人问津,最后过来的居然是陈大人。

“郡主是千金之体,如果不小心受了伤,老夫可怎么跟世子殿下交代……”老人家心有余悸地擦了擦汗。

“您怎么突然想起李澈……呃,我大哥了?”无忧疑惑道。

“世子殿下千里传书,嘱咐老夫好好照顾郡主。”陈大人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事实上,陇西世子在信中威胁道,假如他妹妹少了一根头发,陈大人就等着收拾铺盖回老家摆摊卖红薯吧。

无忧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李澈会霸道地替她出头。

按那家伙一贯的德行,多年宿敌终于滚蛋了,他喜极而泣、放鞭炮庆祝才正常吧?

“为了让世子殿下放心,老夫给您安排了一名暗卫。”陈大人正色道,“以后由贺兰透保护您的安全,全天候、全方位随侍您左右!”

“我不要!”无忧闻言蹦了起来。

老人十分不解:“贺兰透是老夫的亲传弟子,武功高强,忠心耿耿,是幽冥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席弟子,郡主有什么不满意吗?”

贺兰变态对她的虐待简直罄竹难书,更别提他总是面无表情、阴气森森的,让一个黑无常整天在身边神出鬼没,无忧的小心脏可承受不住。

“幽冥司弟子在业内很有名的,他们经过了严苛的训练,护人周全的能力和取人性命的本事一样万无一失。为了您的安全着想,请务必接受暗卫的保护。”陈大人似乎被李澈吓怕了,铁了心要派人保护她。

无忧实在推辞不过,只好让步道:“派暗卫可以,但我不要贺兰透,您给换一个吧,除了他随便什么人都行!”

陈大人只好答应了,一脸商人遇见土鳖买家、不懂得欣赏他稀世珍宝的失落。

<3>

然而,指派给无忧的暗卫还是贺兰透。

大概是陈大人觉得有隐身术在,无忧也看不到暗卫的样子,能万无一失地执行世子殿下的“关照”才是第一要务。

无忧发现陈大人阳奉阴违,是在她二探黑市的时候。赤练和柳元婴正在闭关特训,无忧跟别的弟子也不相熟,她原本不敢一个人再去彩和坊,但是对于二狗子就不一样了,单独行动更为方便。这天夜里,无忧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就地一滚,再起身的时候已经变成一头松松软软的白狼。

夜已深,洛阳城大部分街道陷入酣眠,彩和坊中却灯火通明,宛如一名异族歌女,揭下白天蒙面的纱巾,在夜色中肆意展露自己的妩媚。人们在这里玩得很尽兴,作为一匹狼却压力山大——纷纷攘攘的声音,乱七八糟的气味,夹杂着太多信息扑面而来,弄得二狗子头昏眼花。

二狗子跑到僻静的地方,天空开始下雨。连绵不断的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那些缠绕着它如跗骨之蛆的声音和气味终于消散了。二狗子刚松了口气,却察觉到一丝熟悉的阴冷气息。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少年,清瘦而妖艳,像彼岸一朵孤独的曼珠沙华。

白狼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变成一个穿浅色绸裙的双髻少女,一脸不高兴地直起身来:“你跟着我干什么?”

话一出口,无忧猛然想起赤练的谆谆教诲——暴露行踪对一名刺客意味着死,他们会不遗余力地除掉能看见他们的人……想起贺兰变态的手段,无忧一个激灵,忍不住往后退缩:“大家好歹也是同僚了,你不至于来寻仇吧?”

“我是你的暗卫,负责保护你的安全。”贺兰透淡淡道。

“什么?”无忧仰天长啸,“可恶的陈大人!根本把我的意见当作耳旁风!”

贺兰透并不作声,似乎没有帮师父维护尊严的意思。

“唉,既然我说了没用,那你回去跟陈大人请命好了。你我相互讨厌,就不要继续捆绑了,对不对?”无忧愤愤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儿。可能贺兰透是这里唯一知道她底细的人,所以无忧面对他反而不需要拘束,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不讨厌你。”贺兰透道,奇怪地瞥了一眼情绪激动的无忧。事实上他不讨厌任何人,讨厌或喜欢一个人都是要投入很多感情的,而贺兰透最缺乏的就是感情。

“不讨厌我吗?”无忧指着自己的鼻子,瞪圆了眼睛。

仔细想想,这家伙对自己的态度算不上“讨厌”,当然跟“好感”更不沾边,近似于“无感”“无所谓”“要不是上头有命令老子完全懒得看你一眼”的态度。

“可是我讨厌你!你把我从家里绑架过来,强加给我一项莫名其妙的任务,根本没人在乎我的意愿!”无忧隐忍了几天的委屈终于爆发,“你说你是我的暗卫,那我现在命令你,马上起程送我回陇西!否则我就绝食身亡!到时你也脱不了干系!”

贺兰透不顾她上蹿下跳地发飙,淡定地摇了摇头。陈大人岂会料不到她的小心思?他给贺兰透的原话是“保护好郡主,不能让她逃跑,其余随便郡主怎么闹腾都好生配合”。陈大人这个奸诈的家伙,贺兰透这个三观沦丧的冷血动物……明白跟他继续理论也没用,无忧索性不说话了,变成白狼扭头便走。

我要找黑市,淡石脂……二狗子在心里默念。那位老太婆说过,黑市十分隐蔽,没有熟人带路,外行人根本就找不到。提刑官审问了好久,也没问出更有价值的东西,因为老太婆也是人云亦云,要进黑市她还不够资格。

雨越下越大,二狗子成了落汤狼,浑身毛发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好冷啊,它一个哆嗦,后悔没先去天命司卜两卦,问问天气再行动……贺兰透在它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手里一柄黑色油纸伞,反射着街边灯笼洒下的微光。

二狗子瞅着四下无人,变成人身拦住了贺兰透,厚着脸皮道:“我说贺兰透啊,再淋雨我会得伤寒,得伤寒有可能治不好,治不好我就死了……”

贺兰透觉得她多虑了。有长生司在,不会让她因为伤寒这点儿小病死去。

“其实不必麻烦长……长生司。”无忧双臂交叉抱着身体,冻得牙齿上下打战,一脸谄媚地凑近,“跟你商……商量一下,咱俩能不能合打一把伞?”然后不等他说话,无忧就缩成一团挤到伞下,嘴里连声道谢,丝毫不见刚才怒斥别人时的大义凛然。

贺兰透似乎不习惯跟别人靠这么近,直接把伞扔给她,自己走到了雨幕里。

“还说不讨厌,宁愿淋雨都不愿跟我打一把伞,”无忧忍不住嘀嘀咕咕,“反正伞是你让给我的,又不是我抢的,你愿意淋雨就淋吧……”

无忧撑着伞在街上慢慢走,路边一栋小楼突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小楼的左边是装潢华丽的波斯酒馆,右边是人声鼎沸的赌坊,在这片繁华的地段,只有这小楼十分萧条,连一丝火光都没有。

无忧凑近一看,楼檐下挂着“千鹤居”字样的草书,大门贴着官府的封条,似乎已经空了有段时间。

“姑娘,来赌一把,试试手气吧!”赌坊门口站了两名招徕顾客的门童,一身喜庆的大红大紫,打扮得像年画娃娃。

无忧摇了摇头,她不会赌钱。

“小兄弟,这是家什么店?”她指了指封条。

小童们七嘴八舌道:“忒晦气,您千万别靠近!”“里头有妖孽作祟!”

无忧一听来了兴致:“什么妖孽啊?”

两名小童对视一眼,叫无忧附耳上来,神神秘秘地讲了个故事。

一年前,一位从东瀛来的盲眼少年租下了这座小楼,将其改造成了匠艺铺子,做些补家具、修乐器、装裱书画之类的精细手艺活。少年匠人虽然目不能视,但技术精湛,为人又和善,因此铺子生意不错,经常能看见他坐在窗边调试乐器,有时会随手弹几支悦耳的小曲儿。某天,这匠人却无缘无故地失踪了,房间门窗都从里面锁得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竟凭空不见了,报了官也没找到。匠人失踪后,官府封了他的铺子,诡异的是,里面却时不时传出清扬的琴声。街坊邻里十分害怕,凑钱请人做了法事,琴声果然消停了几天,但没多久又卷土重来。一天晚上,几名胆子大的少年从二楼溜进去查看,最后哭着喊着逃出来,说屋里有张琴,不但能自己铮铮作响,还会走会动,一路追杀他们出门。

官府不得已,打开封条进去搜寻,果然在二楼发现一张七弦桐木嵌玉瑶琴。官府收走了那琴,但没过几日,铺子里又传出声音,众人一看,瑶琴竟自己跑了回来,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众人皆道是失踪的匠人遭了不测,一缕幽魂不甘消散,半夜弹琴申诉冤屈。但官府怎会将一名卑贱的异族匠人放在心上?因此失踪案也不了了之。

有意思,会不会是黑市的人搞的鬼呢?无忧摸摸下巴,决定去查看一番。她谢过两名小童,绕到楼后,变作狼身一跃而上,从二楼摸了进去。

<4>

狼的夜视能力很好,二狗子把屋内看得很清楚。墙角堆着各种各样的杂物,中央有一张极大的石桌,剪刀、钳子等小工具整整齐齐地摆在上面,石桌后的地板被挖空,矗立着一个纵贯一楼和二楼的红砖炉,旁边散落着铁料和碎瓷片。拉开门可以看见楼宇中央的庭院,可惜草木无人照料,已经枯萎。

雨停了,云雾散开,露出一弯明净的月牙。整座建筑沐浴在轻柔的月光之下,反而影影绰绰,显得更加神秘。

二狗子的肉垫踩在厚厚的灰尘上,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它刚才凭着一腔热血闯进来,此刻想起这里的恐怖传说,隐隐地有些害怕了。

“不要紧,二狗子,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它给自己打气,“妖有什么可怕的,你自己不就是妖吗!”

找遍了二楼,并没有发现那张传说中的瑶琴,二狗子呼哧呼哧地往三楼爬去。爬到一半,年久失修的楼梯承受不了它的体重,十分不给面子地断了。二狗子一个倒栽葱,从楼梯上滚下来,撞翻了花瓶,撞断了栏杆,马上要掉到一楼的庭院,庭院里种了不少竹子,非得把它扎个透心凉不可。二狗子哀号一声,四爪在半空中绝望地扑腾了一下,认命地掉了下去。

还没落地,一只冰凉的手扯着它后颈的皮,及时将它提了上来。得救了!贺兰公子威武啊!陈大人英明啊!二狗子眼泪汪汪地扑向贺兰透,两只前爪抱着他的腿,那叫一个谄媚。

今天一定要绑定这个武功高强的靠山,让他跟自己一起探险!二狗子这么想着,倏地变成了少女之身。于是场面从可爱的白狼抱着少年的腿撒娇,变成了女孩子把脸贴在人家小腿上,厚颜无耻地蹭啊蹭。

贺兰透果断抬腿将她甩了出去。

“呵呵,不好意思,一时没控制住……”无忧从满地狼藉中爬起来,想再说点儿什么,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哀婉清越的琴声。

贺兰透仰起头,仔细辨别乐音传来的方位。

“果然有情况!”无忧又兴奋又害怕,想靠近在场的另一个活人壮壮胆,又怕被他一巴掌打飞,内心十分犹豫。她眼珠一转,伏地变作圆滚滚、毛茸茸的白狼,腼腆地蹭到贺兰透身后,他果然默许了胆小的二狗子拿他当肉盾的猥琐行为。

狼的听力比人的听力好得多,二狗子判断乐音来自阁楼西北角,拽着贺兰透的衣角拉他一起过去。

二狗子拖着贺兰透,一路爬上阁楼,只见门上贴了很多花花绿绿的符纸,可能是当年街坊们请人做法事时留下的。

它在大门底部发现了一个破洞,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撅着屁股,眯缝着眼,往室内偷窥。

屋里很朴素,靠窗的桌子上,放着那把传说中的七弦桐木嵌玉瑶琴,一团影子在琴上跳来跳去,奏出悦耳的曲子。一曲完毕,那影子跳到桌上,恋恋不舍地叼起一旁的布料将瑶琴盖好——看它那尖嘴巴、四条腿、毛茸茸的大尾巴,这不是只狐狸吗?

小狐狸过足了乐瘾,步履活泼地朝门口跑来。它穷尽一生的想象力也不可能想到,那里有一张血盆大口,正惬意地等它自投罗网。

“吱吱——”小狐狸被白狼叼在了嘴里。

二狗子本来只是轻轻含住它,但嘴里有活物的感觉让它牙龈发痒,捕猎的本能诱惑它狠狠地咬下去。但它毕竟是只受过十几年文明熏陶的狼精,忍痛放弃了打牙祭的想法,将小狐狸摁在爪下。白狼变成扎着双髻的娇俏少女,怀里抱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狐狸,对一旁的贺兰透说:“天快亮了,咱们回去再做定夺吧。”

贺兰透遵循陈大人的嘱托,对郡主除了逃跑之外的活动无比配合,赶在太阳升起之前把她送回了大理寺。

回到暗部,无忧第一时间去找柳元婴,拜托他给小狐狸做个笼子。

傍晚笼子做好了,柳元婴给无忧送过去,正撞见她一手抱着狐狸,一手在纸上写个不停。

“你在干什么啊?”他好奇地问道。

“我在破译狐狸的语言。”无忧一本正经地答道。

这毫无疑问招致千机司第一神童不遗余力的嘲笑:“哈哈哈,人类怎么可能跟狐狸对话?”

人类确实不能,但狐狸与狼同属于犬类动物,有一些特定的叫声她是听得懂的,比如“放开我”以及“我饿了”,这是小狐狸重复最多的词汇。

废寝忘食地研究了一整天,加上昨晚淋雨的效果加持,无忧不出意外地患了伤寒。

“把笔给我……我还要写……”无忧突然领悟到新的突破,挣扎着想下床。

“你也太拼了,九鼎失踪这么久都没查出来,也不急于这一时三刻。”赤练咂了咂嘴,将她摁回床上,“这是我姐姐给你开的特效药,趁热喝。”

“咳咳,放下吧,我待会儿就喝。”无忧急吼吼地撵她走,“你不是刚弄到一批新鲜的南诏蜈蚣吗?赶紧回去做你的药吧,别辜负了蜈蚣的青春。”

“坏了,我的五毒散可别熬过了火候!”赤练一拍脑门,猛地蹿了出去。

赤练一走,无忧就光脚跑下了床,抓起纸笔将灵感一一记下。她这么上心的原因是,少年匠人在千鹤居的失踪十分诡异,有没有可能跟传说中的黑市有关联?

“去喝药。”身后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别吵!”无忧过于投入,没反应过来是谁在说话,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

下一刻,久违的“咔嚓”声此起彼伏。

“啊!我的胳膊!脱臼了!”

“我的腿!”

“贺兰变态,你……”

最后一声“咔嚓”,代表着下巴脱臼前的绝唱。

搞定之后,贺兰透将她塞回被窝,只露个脑袋在外面,而后端起床边的小瓷碗,一勺一勺地给她喂药。好苦……贺兰变态,你难道没看见旁边的糖吗?放一点儿会死吗?

贺兰透刚接到陈大人的新指示,让郡主生病也是不妥的,万一病得面黄肌瘦养不回来了,也不好跟世子殿下交代。为了不生肠胃病,必须让她按时吃饭;为了不伤风感冒,必须让她不受风吹雨打;为了增强抵抗力,必须让她经常锻炼、强健体魄……

陈大人觉得他正亲手把他麾下最优秀的刺客,变成业界最优秀的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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