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绍波
清澈的月光流水一般，从夏日的夜空潺潺地流淌下来，在小小的庭院里慢慢蓄积盈满，荡漾起一个月光的池塘。庭院里睡在躺椅上乘凉的奶奶，手中的蒲扇轻轻一摇，欸乃的舟楫一般，晃动起墙角的一丛芬芳的花草，漂浮起花草下叽叽的虫鸣，勾引得花草边驻足的女孩子流连忘返。
墙角的花草并不繁多，只有泼皮敦厚的凤仙花。女孩儿们不像男孩子调皮好动，显然不是在捉蟋蟀听虫鸣，那一定是与凤仙花有着一场美丽的约会。那些在春天里一直紧闭着嘴巴的凤仙花，在这个有着星光和月亮的夏日夜晚，忽然开口说话了，红的、黄的、紫的、粉的，各种颜色的花朵，组成一个个简单的词组，再串成一个个长长短短的句段，连缀成一种美丽的语言，吞吐着芬芳的气息，从那些又细又长，呈辐射状的叶子中间怯怯地说出来。在朦胧的月光辉映下更增添了一丝娇羞，仿佛是一个个懵懂的女孩子刚刚懂得爱美，偷了母亲粉红的胭脂，心慌慌地坐在梳妆台前，羞赧地照着镜子深描浅抹。
这些女孩子都是约好了的，她们估摸着凤仙花已经开好了。隔壁的二丫、后院的秋月、前屋的腊梅，她们都听过奶奶讲过千万遍的故事，但是她们百听不厌，每一次都是一脸的憧憬和向往，仿佛听出了崭新的感觉和别样的滋味。据奶奶说，凤仙花只要被露水漂洗过、被月光涤荡过、被夜虫唱过情歌，就会开得更香更艳，像初生的婴儿一样干净，用这样的凤仙花裹指甲，指甲上会开出艳丽的、灼灼的桃花。女孩子因此不仅心地善良，而且还会像月宫里的嫦娥一样美丽漂亮。于是，她们早就和姐姐说定，选择一个有月光的夜晚，一起采摘凤仙花，裹指甲。
女孩子们刚刚洗完澡，穿着好看的裙子，身上还散发着香皂好闻的味道，美丽得就像童话里的公主，萤火虫殷勤地提着灯笼为她们照明指路，树上的鸣蝉幸福地亮起嗓子为她们唱起赞美的歌。她们一个个蹲下身子瞅瞅这一朵凤仙花，又看看那一朵凤仙花。二丫说，黄的好看。秋月说，红的漂亮。腊梅说，紫的艳丽……她们都低着声音，对着凤仙花叙述着自己的感叹和惊奇，但是谁也没闲着，尖起大拇指和食指在花叶间轻盈地起起落落着，采摘着自己喜爱的花朵。
一朵、两朵、三朵……一朵朵，凤仙花像美丽的蝴蝶一样，仿佛被施了魔法，在女孩子们纤纤手指的指挥下，从蓬蓬勃勃的枝叶间出发，翩跹着飞临到女孩子们的掌心里，散开成一片片花瓣，噙一口沁着女孩子们体温的微微汗珠，轻轻地降落到洁白的瓷碗里，怀抱一片月光静静地卧着，在女孩子们期待的目光里，等待着一场凤凰涅槃般的重生。
凤仙花采摘好了，女孩子们簇拥着端到奶奶的躺椅边，奶奶放下蒲扇，在碗里放上一小撮明矾，再撒上些许烟丝。明矾是奶奶早就备着的，烟丝是姐姐跟爷爷讨的。然后，女孩子们栖居在奶奶的故事里，开始把凤仙花捣成花泥。姐姐在女孩子当中最大，捣凤仙花的任务自然就交给了姐姐。姐姐握着锅铲的柄，一下一下轻轻地捣着，身体一颤一颤地晃动着，月光仿佛也跟着晃动起来，在姐姐的肩头跳动着、流动着，潋滟着水光。女孩子们看得呆了，都说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姐姐像一只小白兔，正在给月宫里的嫦娥捣药。奶奶轻声笑着说，不是在捣药，而是在制作仙丹——让你们这些女孩子变成嫦娥一样漂亮的仙丹。女孩子们窃窃地笑了，月夜也变得更加朦胧美丽起来。
一声声，一声声，锅铲的柄与瓷碗的底轻轻的撞击声，在月夜里涟漪一样，一圈圈地扩散着、传播着，放大着乡村月夜的安静和恬谧。当凤仙花捣成花泥的时候，女孩子们已经在院墙上挑选来了又大又老的圆圆的扁豆叶，找来了红绒线，一切包裹的工作准备就绪了。她们披着一身的月光围坐在一起，互相给对方包扎着，先用筷子挑一点儿凤仙花泥，均匀地敷染在指甲上，再用扁豆叶包裹好，最后用红绒线细细地捆扎起来。姐姐的指甲是腊梅包裹的，十个手指像套了厚厚的绿靴子，粗笨拙壮。因为包裹得严实，姐姐不一会儿就感觉又热又麻、又胀又痒，忍不住想找一个地方蹭一蹭，甚至于想剥去。奶奶不失时机地提醒姐姐，睡觉时最好不要到处抓挠，扁豆叶下面的花泥会因为触碰而移位，导致分布不均匀，指甲上的颜色就会有深有浅，就像浓妆艳抹的新嫁娘，淋漓的汗水把胭脂花粉冲刷得满脸斑驳陆离，沟壑纵横，一点儿也不好看了。想到漂亮的红指甲，姐姐再也不敢有其他想法了，睡觉时还请我用红绒线把她的手绑在床沿上，躺在床上信心满满地对我说，明天早上起来，十个指甲一定都是红红的。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姐姐还保持着晚上睡下去的姿势，手指上包裹的扁豆叶一点儿也没有移位脱落。姐姐来不及喊我帮她解开绑在手上的红绒线，两臂一用力便全扯断了，急急忙忙地扯掉了指甲上包裹着的扁豆叶，手指经过一夜的浸泡有一些肿，但是指甲真真切切是红红的、艳艳的。姐姐翻身而起，惊呼着大声地喊奶奶：“我成功了！我成功了！”奶奶捧着姐姐的手不住地赞叹，灼灼的、艳艳的，像春天里烂漫的桃花。
一整天，姐姐的脸都是红扑扑的，漾着甜甜的笑，走起路来也一蹦一跳的，头上的蝴蝶结仿佛随时都会振翅欲飞，吃饭的时候也跷起来了兰花指，一点儿也没有了平时大大咧咧的样子。不过，看起来一点儿也不觉得矫情，平添了几分妩媚。父亲连连夸赞：“好！好！丫头越来越漂亮了——以后手上不会长肉刺了，劳动也不用怕疼了。”奶奶笑着说：“你妈与你爸刚结婚时，夏天也经常裹指甲，指甲上艳艳的桃花哟，映得手指又白嫩又光滑，全村人都夸呢！”说着，奶奶还拿眼瞅妈妈，妈妈把拿筷子的手连忙往后缩了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多年前的事了……”我们连忙偷眼望去，妈妈的手又暗黄又粗糙，一点儿也找不到美丽的影子了。
晚风刚刚吹起来的时候，奶奶就认真地给姐姐梳洗打扮了一番，早早地来到了院子里，睡在躺椅上讲那美丽的传奇故事。月光渐渐地升起来，女孩子们都围在了奶奶的周围，伸展着修长的手指，展示着指甲上开着的艳艳的桃花，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谁的指甲上的桃花最美，谁会变成最美丽、最善良的姑娘，像嫦娥一样飞上月宫。姐姐没有加入到她们的讨论中，而是搬张矮凳子坐在妈妈的身边，给妈妈的指甲上均匀地敷染上凤仙花泥，轻轻包裹上扁豆叶，用红线细细缠着绕着，就好像包装一个精美的工艺品。而坐在月光里的母亲一言不发，眼睛里满溢着柔情。那一刻，我恍惚看到了母亲年轻时的样子，青春、漂亮……我忽然发现庭院里乘凉的妈妈们，不知什么时候，手指上都套着厚厚的绿靴子，用凤仙花包裹起了指甲。
奶奶捧着女孩子们的每一双手，掰着每一只手指，“啧啧”地夸奖着、赞叹着。奶奶的肯定无疑是最高的褒奖，女孩子们高兴地说笑着、欢腾着，围着奶奶跳起了欢乐的舞蹈。看得出，她们今晚都是刻意打扮过的，一律穿着白衬衫、红裙子，戴着蝴蝶结，那是她们在“六一”儿童节时的表演服饰——她们是要用她们动人的舞姿，在奶奶的故事里美丽地成长。
小小的庭院里，女孩子们的裙裾旋转飞扬起来，踩着青蛙的鼓点舞动起手臂，带动起指甲上片片桃花一起飞舞起来，仿佛一阵和煦的暖风吹过春天的桃树林。溶溶的月光里下起一场铺天盖地的桃花雨，纷纷扬扬、扬扬纷纷……而她们也好像衣袂飘飘的嫦娥仙子，慢慢地、慢慢地凌空飞腾起来……
选自《读友》（清雅版）2015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