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北大,学术气息浓厚。艺术家常在北大首发作品,“好像不这样就不正式似的”。很多诗人带上作品集,到学生宿舍朗读作品。徐永恒说,当年的学生宿舍是文化艺术的创新中心。“学生的诗歌创作反映了中国新诗继朦胧诗以后新的变化,很快被编入老师的教材。”
“那时北大学风单纯,培育大学生的土壤非常好,”77级、78级的学生正是经历了“文革”动荡十年,而这之后,一直到87级,这些学生开始正规接受高中教育,再考入大学的,是受过完整教育的高中生。
徐永恒说,那是充满理想主义的年代,也是中国当代诗歌大繁荣的年代。接触西方现代文学渐深,大学生们的诗歌愈为“先锋”。徐永恒以“徐永”为笔名写诗,诗风独特,迅速在北大成名。
因编辑北大诗刊《启明星》,徐永恒常向校外的学长约稿,由此认识了诗人海子和骆一禾。海子北大毕业后在中国政法大学任教。徐永恒入校时,他刚毕业。
“海子到了中国政法大学,学校认为他思维不严谨,让他教公共课——哲学和美学。他当时在偏僻的昌平区,很寂寞,在那里也没有共同语言的朋友。”徐永恒说,海子常给《启明星》写诗,也常回到北大参加诗社活动,多次当众朗诵自己的诗歌。
徐永恒感到海子的诗最有“共鸣”,崇拜海子并和他成了好朋友。1986年,海子获得北京大学第一届学生艺术节五四文学奖特别奖。1987年元旦前一天,徐永恒拎着两瓶“山寨白兰地”去昌平看望海子。“他住在单身宿舍,桌上地上全是书,当时正写一部他称之为‘大诗’的诗。令我惊异的是,他将屋子的墙壁全刷成了红色。”徐永恒说,当天下午,有一个女孩来看海子,她有些腼腆,没待多久就走了。“她可能不是海子的女朋友,但我知道她是爱慕海子的。”
那天晚上,他们吃着海子烧的干烧鱼,喝着“山寨白兰地”,酩酊大醉,喝得“都吐了”。“海子对我讲起了在安徽乡下的妈妈和弟弟……”他回忆说。
1988年4月,海子来成都找徐永恒,住在他在桂王桥南街的宿舍里。“海子说起对四川盆地的观感,说这里的植物比他去过的中国任何一个地方都更为丰茂。”徐永恒说,翌日他和海子在成都逛古旧书店,并相约将来同游敦煌。4天后,海子前往四川沐川县。
同年4月23日,海子从北京给徐永恒寄信,说他在陕西遇到了塌方,用了两天两夜才回到北京。这封信徐永恒至今珍藏着,连同海子的部分手写诗稿。
1989年3月26日,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我认为他是‘殉诗’,死亡是他的最后一件作品。”徐永恒说,“他没留下遗书,也可能是一时精神失常。”
80年代各行各业都需要人才,大学生选择工作比较宽泛,1987年班上的20多个学生一毕业就去工作了,成绩最差的同学留在了北大教英语。徐永恒先后任《四川日报》《中国青年报》两家报社记者、《成都日报》编委、重庆青年报社社长,2005年起任《课堂内外》杂志总编。他并不后悔没有沿诗歌那条路走下去,相反,有一种“庆幸”:海子和骆一禾的死(骆因1989年编辑海子诗稿突发脑溢血去世)曾给他带来很大影响,“诗人命运的单薄,一下子就感觉出来了”。
尽管已经“息诗”,但他对与诗歌有关的那些日子仍非常怀念。那些时光给他留下了永恒的北大情结。他的女儿也考入北大,他让女儿像当年的自己一样,和同学一起坐火车去北大。
如今,他在重庆和北京两个城市忙碌,时而在博客上抒发自己的教育观点。“我崇尚博雅、自由的教育,我就是用这种教育培养出了我的女儿——下一代北大人。”他说。
这个时候,诗人“徐永”的30年之后,更像一个普通的父亲。
2000年徐永恒回到北大进修了半年,从文学专业转到了经济学。
徐永恒转型的原因在于,他并不满足于自己是“一滴水”,他想为教育付出更大的努力:做一些事情影响师生和家长。2013年底是个好的契机,徐永恒从教育的旁观者,直接进入高校做管理者,对前面的经历既是对过往的梳理,也是对未来的挑战。任艺术院校的高职副院长,从教育圈外走到了圈里。
以培养人才为目标,这才是好的教育。
如果你只认为状元就是学习好的,那我举个例子给你听。徐永恒不断地试图帮助家长们跳出怪圈——
初中招篮球运动员,第一个学生从没摸过球,连续投五个都没进,但他身体素质很好,很适合打球。另外一个男孩上过体育学校,受过良好教育,但个子矮,分数最后很高,学校通常会录取第二个。但实际上应该录取第一个,因为他的基本条件好。个子高,虽然没投进球,但是经过后天培养就会成功,徐永恒说,这些孩子就是那些处在边缘地区,没有老师开发,就像埋在土里的黄金一样,一门心思考进重点中学或父母使劲往好学校送的学生,考试得高分,甚至经过不断地训练也许会成为高考状元。但天才是正态分布的,无论城市或乡村。那些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受外界的影响小,一旦进入书本之中,沉下心学习,就会有很大发展。“这就是教育不均衡造成的,这些孩子没有开发机会,拼爹的时代没有拼过别人。现在,清华北大每年都会有一些不是很适合培养的学生进入名校。”
郭建业恐怕是徐永恒眼中“从农村开发出来的学生”。
“真的没有太多用,就那一阵儿有用。”20年了,再提起高考状元,已经38岁的郭建业禁不住地笑起来。笑声中却有掩饰不住地兴奋。“但找工作时一点儿用都没有,找工作的时候从没说过自己是状元,在单位也从没提过。”
郭建业是从农村走出来的状元。山西共有11个地级市,郭建业所在的县排名第六,1995年山西省的文理科状元都在太原和晋南。“我偶尔运气好,赶上了。”仅仅是高兴了两分钟,郭建业就从状元的梦境中醒来了。高考第二天,“我对完答案知道自己能上大学了,谁知道考的这么好”。
郭建业的学校当年成立了“穷孩子基金会”,专门资助贫困大学生,“贫穷程度远远超过一般人的想象,衣服补了又补,好几间屋子有一盏灯”。虽然家庭负担极大,但郭建业家的四个孩子全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那年,经济学和法律学很热门,但他看了学校宣传,毫不犹豫地报考了北大国际关系。
“没有必要过分炒作状元,因为他们压力会很大,比如我,会担心达不到大家的期望,过了多少年,我仍是普通人。高考有很多的偶然因素。”我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普通人,状元离成功还很远。“小小年纪被捧那么高,能正确认识自己吗?”与郭建业熟识的一位状元,总把状元头衔挂嘴边,逢人便炫耀。“他做了编辑又改做翻译,做了翻译又换部门去内参,后来干脆跳槽。”是单位真的屈才,还是认不清自己的现状?“他自恃清高,在状元的光环下醒不了。上大学后,发现自己就是普通生,很失衡,有落差。”
上大学时,郭建业的同学是河南某地区第一名,经常被邀请回老家讲状元经验。“我很难理解这些做法,现在的状元参加各种选秀节目,在网上大肆售卖状元笔记,这是在误人子弟。”
“我害怕采访,我不会吹牛,我怕大家笑话,我不会装。”当年,郭建业盼望着自己大学毕业后能尽快找到工作,对得起父母,自己养活自己。“别人夸奖你,你要打很多折扣,别人批评你,要放大很多倍来看待批评。”
本科毕业后,郭建业读了外交学的硕士研究生。毕业时恰巧《参考消息》缺一名编辑,顺理成章地,他在编辑岗位耕耘了20余年。
“状元不能写进简历之中,就像在幼儿园得的大红花一样不能写进简历里一样。”上了好大学,意味着有机会拥有更加开阔的视野,在耳濡目染的学术氛围下,得到良好的教育。山西人口少,四川有1亿多人,而和山西一样,都出2个状元,这样的评判本身对人口大省是不利和不公平的,“在山西考了第一名,不算什么”,国家分配名额基本平等,人口大省的学生更难,“现在想想,我是站在很多人的肩膀上考上状元的”。
郭建业的想法代表了大多数,1996年湖南省文科状元欧阳觅剑认为:“状元在很大程度上没有太大作用,只是帮他进入了北大社会学系学习。”而多年过后,已经38岁的欧阳觅剑认为,情商的重要性高于智商。
2000年,欧阳觅剑毕业后进入《中国青年报》工作。后来因不满意北京的生活环境,改投到广州一家杂志社工作,又因觉得收入太少而转为报考香港大学的研究生,但因与导师理念不合和不想参加考试,没有读完就离开了,之后进入广州另外一家经济报纸工作,现在为自由撰稿人。
“当时有很多媒体找过我,我个人对采访不喜欢。因为心态不好。”生活在彼处,不在此处,当年27岁的欧阳觅剑并不安分,他不甘于给杂志写文章,在做了两年的媒体评论员之后,欧阳觅剑放弃了。
而从2014年11月开始,欧阳觅剑又开始了评论员工作。“状态是经过反复调整才得到的,我现在确实有些想法要表达。”这位在广州待了足足有14年的年轻人,决定开始在公众发声,表达自己的意愿。
几年前,有记者采访欧阳觅剑,想让他抨击一下当今的教育制度,但他却说:“何必呢?我甚至还要感谢高考。”他并不需要每天坐班,“评论员的工作虽然不会发财,也不荣耀,但自己过得舒服”。
现在,他终于拥有了自己眼中小富即安的生活:儿子快乐,家庭幸福。
而舒雪松,将这种常人看来的幸福放大了许多倍。
这位生于重庆市铜梁县,1985年以该县文科状元的身份考入四川大学历史系的高才生,硕士学历毕业后剃度出家,法号“明舒”。现为宝鸡金顶寺住持,陕西省佛教协会副秘书长。
陕西省宝鸡市的金顶寺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佛教寺院。它位于宝鸡西关街道办事处的新春村,也并不在山顶上,而是在半山腰里。按照舒雪松的描述,沿着新春村的盘山水泥路往上走,经过数亩葡萄园、杂树,拐过几个看似荒凉的土坡,并不雄伟、也更难称得上金碧辉煌的一处院落突现眼前。“相反,它甚至有点零碎、灰暗、落寞。”
舒雪松,现在已没人这样叫他了。他在寺院里的一间办公室里办公,时常穿着浅黄色的长衣长裤、深黄色的布鞋——僧衣僧鞋,静静地坐在那里。
寺院占地大约30余亩,但大部分土地并未被开发,肆无忌惮地长满了杂树和荒草。正殿、食堂、海会堂、米聚塔、水塔等,分散在各个山头上——事实上称土坡更准确。
除了两座老殿之外,包括山门在内的其他建筑均为2005年之后所建,砖瓦之间显露着当代气息。唯独那棵据称有着500多年历史的老槐树,被众多僧人像宝贝一样保护着,枝繁叶茂。常常,来烧香拜佛的人寥寥无几。
彼时,舒雪松坐在办公椅上,轻轻地扶了扶眼镜。舒雪松是释明舒法师的俗名,他是宝鸡金顶寺的住持,也是宝鸡市金台区佛教协会会长、宝鸡市佛教协会副会长、陕西省佛教协会副秘书长。有记者曾这样形容他:眼镜背后那双明亮的眼睛,依稀映出当年历史系大学生、“世界经济学”硕士的影子。
舒雪松用一部“小灵通”电话接受了我的采访。
舒雪松已经忘记了当年的高考分数。那时的高考,分预考和正考两关。因“国家给各县的参考名额有限”,故当时各县都举行预考,预考通过了才有权参加正考。他记得,预考他也考了全县文科第一名。
在自己的“童年经验”里,他找不到有关佛教的痕迹。乃至小学、中学时期,他也从中找不出一丝影响他日后做出人生重大选择的事件。他的父母曾经都不信佛。“我和其他人没有区别,就那样长大。”他反复对我说。
高中时,别人眼中的他,是个典型的书呆子。从高二开始,他在铜梁中学,不论大小考试,成绩均为第一名,且远远领先第二名。“要知道,铜梁中学是当时四川省很有名的中学,升学率1985年为全省第二,为有权招收全省生源的四个高中之一。”他说,当年他是学校的“名人”,深受老师偏爱。他至今记得当时的副校长兼数学老师陈新伟辅导他做数学题的情境。“我数学曾经其实不好,多亏了陈老师。他有人格魅力。”
后来舒雪松“出家”了,当年高中的老师和同学听说后都大吃一惊。其实,从1990年读研究生一年级开始,舒雪松就动了出家的念头。他对宗教产生了浓厚兴趣,并到文殊院、昭觉寺等寺院里“请购”了不少佛教书籍,认真研读。“川大有个数学系的同学当时鼓动我出家,但后来人家结婚生子,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在舒雪松看来,“出家”更是一个偶然的契机。1992年,临研究生毕业,那位数学系同学鼓动舒雪松:“我考虑成熟了,要出家。你和我做伴吧。”舒雪松说:“我还没考虑,你让我认真想想。”最终,舒雪松下了决心,再去找那位同学时,没想到他正谈恋爱。“结果,我出家了。”
一个偶然的事件,使他皈依佛门。1990年农历四月四日(这天是“文殊菩萨的生日”),已在川大读“世界经济学”研究生的舒雪松和那位数学系的同学到昭觉寺拜佛。走到后院,见一群人围着干什么,他们便去看热闹,突然听见一个“师傅”大声喊:“你们新皈依的往前站!”就这样,他们皈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