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猫儿寨与张永蓉痛别的第二天,程大奎就同他爸爸出门了。他坐在船尾目不转睛地直把大宁河死盯着,半句话就不对人讲,神不守舍的样子差点把大家吓一跳。易麻子大伯不当紧时就笑他是在害相思病,心情沉重的程传绪更知道他相思的是谁。船到巫山龙门靠岸后,程传绪怕程大奎在三峡里因情梦难圆做出傻事,于是就上岸去刘府找到刘总爷,想把程大奎交给他调教几天,以便让他知道一些人情世故和江湖规矩。作为江湖老大,这是巩固和扩展势力的一项要举。若是把人调教得有转变,好歹也算功劳一件,更何况程夫子又奉给了调教费,不答应可是说不过去的。于是,他就叫人同程夫子去把程大奎接了上来。好在二总爷刘道衡不在,要是在,程大奎一定得与他较量一回,兴许会把心中的所有不痛快全发泄在他的头上。若是那样,程大奎一定就不会有好果子吃。
刘总爷轻蔑地见过他后,就让一个叫黑娃子的手下去拿他拟定的《江湖序规》读给程大奎听。黑娃子拿过来没递给刘总爷,而是站在程大奎面前结结巴巴地念起来。听得着急的程大奎一把就把《江湖序规》夺过来自个看起来。刘总爷把水烟杆往桌上一搁,不高兴地对着程大奎说:“你娃儿怎么是这个脾气呢?你抢过去能把上面的字认出来?”
程大奎没有搭理他,只顾翻页往下看。不高兴的黑娃子趁势就挖苦程大奎是“狗脑壳长角——装羊(样)。”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是读书人的刘总爷脸上渐渐就表现出惊奇。从眼神和动作看,程大奎可是有些学问的读书人。他止住黑娃子的说话,就静让程大奎在自己面前去把《江湖序规》看完。良久过后,读完《江湖序规》的程大奎态度陡变地问刘总爷:“刘总爷!这《江湖序规》是你写的吗?”
刘总爷还没开口,黑娃子就抢过话说:“不是总爷写的还是你写的吗?真是‘推屎爬戴眼镜子——假装地理先生。’”
程大奎没有还嘴,刘总爷就先发问:“你明白《江湖序规》上的道理吗?”
“你写得真好!”程大奎诚服地点着头说:“这之前,我对江湖的理解以为就是些拜把子讲的一点义气,没想到江湖还有这么广博的道义。”
刘总爷换了副和颜悦色的面容对他说:“没想到孺子可教!”说完这句话,刘总爷就想细知程大奎的底细。先是问他向谁识的字,接下来又问了些四书五经中的道理。闻程大奎是名享川东周先生的弟子,也就另眼相看三分。加之对四书五经对答如流,有些地方还阐述出独到见解,很是对刘总爷的口味,与第一次烙印的那个桀骜不驯且又缺乏家教的野娃子判若两人。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反差呢?刘总爷又向他问起来。程大奎说是因二总爷那次辱说他是“火卵子”才生的气,所以拜见刘总爷时才表现得没教养。刘总爷哈哈大笑说:“背时的老二一辈子就改不掉粗鲁性格,还把大奎比成火卵子,真是好笑死人了!”
见刘总爷和颜悦色下来,程大奎才消除心头畏惧。可是畏惧是消除了,但那分销魂断肠的相思直让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几天时间里,刘总爷在教他做人道理和少时谈论诗文中,半句话就没去触及他心中的秘密。可是一天早晨,来到大厅给刘总爷问安时,就看到他双目肿胀得像黑桃,眼球布满血丝,红红的眼睛像是三峡里燃烧的红叶,一时半会莫想熄灭得下来。话到嘴边的刘总爷忍住没有问他,知道他一定是有一腔相思在心头,因为刘总爷至今也还怀揣一个痛。刘总爷拿上鱼竿,把他带到长江边的一块沙滩上坐下后,就抛出只拴着一坨小石头的钓线钓起鱼来。在大宁河里,他没少钓把把鱼,(就是把蚯蚓用线穿成一把,拴在一根两尺多长的竹竿上,去一膝深的水中把竹竿伸进河里,如有鱼扯就提出让其落在准备好的篮子中。)看刘总爷这么既没栓鱼钩又没串蚯蚓的钓法还是第一次,可这并没有引起他的好奇。他只是坐在江边盯着追逐的水鸟和成对鸳鸯把那分情爱演绎得无比的荡气回肠,怪不得古人用“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来形容男女之间那分海枯石烂的爱情了。他想:若和张永蓉是那双双水鸟和对对鸳鸯该有多好啊!就在他的思绪斩不断理还乱的时候,刘总爷就问:“大奎!你心里是不是装上人了?怎么这样牵肠挂肚的神不守舍呢?”
程大奎没想把秘密说出来,因为相思之痛是没多少人有共鸣的。他便搪塞地说了声“没有。”
“唉!”刘总爷叹了口气说:“人世间一切就好,就是那个情字够人折磨。”
为让程大奎把心中的秘密说出来,刘总爷率直地就向程大奎讲起自个情梦未圆的故事来。那是二十岁的那年,喜欢到长江边钓鱼的刘总爷看上了一条打鱼船上的姑娘,为得到姑娘芳心,他每天就把船上打到的鱼全买了。没几个初一十五的眉来眼去,两人就心有了灵犀。月明星稀的一个晚上,便同位姑娘私订下终身。正待他上四川回来准备去提亲时,姑娘的父亲就把她许配了人家。姑娘曾不同意,并还告诉了与刘总爷私订终身的事。她父亲为怕丢脸,就强行要把她嫁出去,以便在刘总爷没回来之前把生米煮成熟饭。出嫁的那天,肝肠寸断的那位姑娘跳进长江永远就没再露身出来。她与刘总爷的青春之恋就昙花一现的做了个短暂绽放。回到巫山的刘总爷得知这个消息,便在这个江边万念俱灰地跪了一天一夜。自此以后,他每个月就要来这里钓一天鱼,希望姑娘能从打鱼船上跳下来,从涌流的江水中浮上来。每每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流上一通眼泪后,才一步一回头地向城里走回去。几十年的相思,一刻就没从心头放下来。抹过一把眼泪后,刘总爷就叫程大奎讲讲他的故事,对同病相怜的人没什么话不可以说。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心情更显沉重的程大奎终于向刘总爷敞开心扉,就讲起他与张永蓉的爱情故事,并断定最后的结局弄不好双双就和那位为刘总爷殉情的姑娘一样,将在人们心头留下深深的遗憾。但程大奎不想就这么向命运屈就,他要做出应有的努力,只想同病相怜的刘总爷能出个主意帮帮他。
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刘总爷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但不管怎样,他认为千万不可往绝路上去走,毕竟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一旦失去,就永不再来。他垂着头想了会儿后,就说出了“私奔”二字。程大奎说自己放心不下父母,私奔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刘总爷说他连死的想法就有,未必私奔就比死还艰难。望着语塞的程大奎,刘总爷就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可以这么办。”刘总爷指点出迷津,这也是唯一的也可能是最好的办法。“你到宜昌下面去找个栖身的地方,然后再回来叫张永蓉玩失踪,让他趁人不知就悄悄去那里安顿下来。这样不与外人道的相守在一起,有谁知道是照样在大宁场来来往往的你与其私奔了呢?”
这个办法虽然让人兴奋,但程大奎还是在心里犯起愁绪,自己哪来的钱去找那么个地方呢?看出来难处的刘总爷表示愿意借给他银子。没想到爱财如命的刘总爷还对同病相怜的程大奎这么慷慨。程大奎说等他回大宁场去与张永蓉商量后再去这么办。
同样饱受相思之苦的刘总爷下午才带程大奎回刘府。虽然一无所获,但程大奎心头确感到了些许踏实,他直等爸爸程传绪返程时,再随其回大宁场去理落他的心头事。可是事不凑巧,当天晚上,程大奎就莫明其妙的病倒了,那病的来势可不轻松,直让刘总爷费尽心血。就是在程传绪他们返来巫山时,程大奎正病得起不了床。程传绪没立即回大宁场,只托易麻子大伯回去向黄秀碧捎个信,等程大奎病情好转后再回大宁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