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林木,是油坊刘姓的客。个子不高,敦敦实实的,单眉细眼,一年四季都剃着光头,冬天戴一个马猴帽,夏天压一顶破席夹子,剩下的两季都光着头,闪亮着油坊村的春秋两季儿。
孙林木是个好人,喜欢凑热闹帮人场。女婿住老丈人家,常常被庄上人逗。孙林木在油坊官称“孙亲戚”,就像陈楼的李老庭官称“大姑夫”一样。孙林木性子欢,“骂大诙”是不会恼的,同时,也很少吃亏,很少有干咂巴嘴的时候。他在哪里一露面,都像开台锣鼓响过——戏来了。见了比他辈分长的,真真假假、含枪夹棒地谦让着;遇到比他辈分低的,那就不客气了,逗闹中夹着嘻骂,荤的素的都上,大都是裤腰带以下的话。逗闹中孙亲戚要是觉得胜局已定占了上风头,便得理不让人,一本正经地指手画脚,唾沫星子像下着雾喽毛雨儿,欢得水里的鱼儿风中的旗儿一样。若是觉得局势不妙,手中三寸长的小烟管朝空中一摆,挂出免战牌:“恁油坊刘家都是孬种,不是鳝鱼就是泥鳅,滑得揪不住尾巴尖。咱惹不起还躲不起?”边说边快步走,不管后面笑骂啥只装作听不见。
油坊榨油的人家多,所以孙林木说刘家不是鳝鱼就是泥鳅,滑得揪不住尾巴尖。只要一入秋,整个油坊“嘿哟、嘿哟”低沉有力的声音就漫延到庄子的角角落落。菜籽、花生、棉籽、黄豆堆得脚踩蹼蹅的。这些油料的来源是多个途径的,要么是坐地收购,要么是来料加工,要么是以油换料,要么是上集市购买。油坊村的油坊大都是合伙经营,地里忙,油坊散;地里闲,油坊转。农忙一开始也是油坊分红的时候,他们分钱的时候不多,大多是油和油饼。庄里最大的油坊是刘二秀才的哥刘大个子开的,雇了个师傅和一二十个小工,基本是常年不闲着,周圈集上的店铺一年到头不断油,周围的庄子长年不断有挑着油腻腻的油挑子遛乡的,这些油大都出自刘大个子家。
榨油的程序很烦琐,油坊加工的原料主要是大豆和棉籽。通常,油坊的门口都会有一盘直径一庹(庹:音tuǒ,一种约略计算长度的单位,即成人两臂左右伸直的长度。)多长的大石磨,石磨的当央立一根铁柱,方形的木磨椁和石磨相连。被磨得发亮的牛梭斗套在牛脖子上,牛蹄子踏着地慢条斯理地走着,石磨“吱嘎吱嘎”地转动,人们把淘净晾干的黄豆倒在磨盘上,轧成豆扁子。
油坊里的蒸锅升起了一团团乳白色的水汽,油匠把十多斤的豆扁子倒在木槽内,上面盖上雷草,放在锅上蒸。豆扁子蒸好后,大家把热气腾腾的豆扁子倒在雷草铺底、竹篾圈为范的圆圈内,用宽而厚大的双脚转着圈踩踏,嘴里“嘿嗨嘿嗨”地喊着号子。豆扁子踩实后,用雷草盖住兜紧,提着锤挨个儿撴实。然后重新排好竹篾铺开雷草,再倒上发烫的豆扁子,依法炮制累积而上,被称为“上垛子”。取七上八下之意,七个垛子为一排,横卧在油槽内。油匠把垛子排好后,把油尖揳入空隙里。油尖由枣木制成,顶端呈圆状,铁环固顶,被称为民间“四大硬”之首。插好油尖的尖儿,油匠们手持油锤,拉开架式,一声吆喝,油锤砸向油尖的顶部。一锤一锤又一锤,一根根油尖被砸了进去。随着油尖一个个的揳入,垛子在强大的挤压下,清亮醇香的豆油顺槽流到一口埋在土中的黑缸中。随着油尖的不断增加,油量渐少,槽下出油口的油丝像飘动的雨线。油匠最后要上七十多斤的“老垛子锤”了。锤太重,油匠打不了几下就得换人。无奈油量越来越少,“滴滴答答”如雨后屋檐的水滴。经过一阵阵的捶打,油已淌尽,他们便松动枷木,抽出油尖,取出垛子,剔下竹篾圈,重新装垛子,开始新一轮的打油。油匠只要进了油坊,很少有喘息的时候,蒸料、上垛子、打油,一轮接一轮。
孙林木是和别人合伙开油坊的,有时忙有时闲。打油的两轮之间随便开开玩笑,自己解乏,也给油坊里的人解乏。
不敢说孙林木在油坊到谁家都受到热情款待,但油坊村谁家有事,如果没有孙林木到场,事主心里总觉得事情办得不圆,缺一个人物似的。因为在黄河故道无论哪个庄子,无论谁家办事,如果没有外姓人帮忙,这家人会被人说话的。话好说不好听,只说事主为人处事很不上台面,混得连个对脸的也没有,里里外外帮忙跑腿的都是自己人,窝里屙窝里吃。于是有的庄子大户人家办事,庄上外姓很少,就算能来的都来了,这时要是来个端着豁口碗要饭的,主事的也会客客气气地请至内院,洗洗手脸吃吃喝喝直至事情办完。
临走时,主家还会托大老执给要饭的拿一些吃食,并亲自送到大门外拱手相谢。油坊村大都姓刘,孤门小户在庄上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一旦遇着事,这些孤门小户的价值就显了出来。孙林木性子好,嫁娶红事能挑得起气氛。孙林木心眼子灵,丧葬白事能依习俗程序再加上自己的随机应变,把事儿弄得刀切豆腐两面光。有时候事主的顶门亲戚想生事儿,他也能弯刀就着瓢切菜。齐不齐,一把泥,想方设法填窟窿补洞把纰漏遮掩得外人看不出来。
孙林木不知道通过啥路识得几个字,不精,也不常用。由于人精明,看唱本,读千字文,真假参半,常常把油坊的人唬得一愣一愣的。有一样,那就是他从来不摸笔管,比如说过年写对联,给待婚待嫁的人写年命帖子,给生了病的孩子写隔山抬啥的。按他说,那就是真人绝不能露面,露了面就不是真人了。
油坊村识字的不多,写写画画都是刘二秀才的事。要过年了,吃肉喝酒、穿新衣裳新鞋、擦粉戴花儿是庄上富足人家的事儿,一般人家也就是把衣裳拆拆洗洗,剃个头,闺女家头上扎个红头绳儿,对付对付也就把年关过去了。但锅屋里贴张有“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对联的灶老爷像、门上贴对联那是每家必不可少的。灶老爷像好弄,赶集时请一张就行了,对联就要找人写了。每到年三十这天,刘二秀才家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站满了拿着红纸围着刘二秀才的桌子等着写对联的人。孙林木也是其中一个,他一来,气氛便活跃起来了。有人说:“孙亲戚,你识文断字的人上人,跟俺这些扁担倒了不知道是个‘一’的庄稼老冤凑啥热闹?”孙林木眨眨眼说:“还人上人,恁娘还人下人呢!你不冤恁爹冤!”对方一把把孙林木的马猴帽薅掉,要撸他的光头,说:“恁姥娘个腿,看我不撸淌你!”说着说着就下了桥。刘二秀才毕竟是孔孟子弟,听不得别人骂大诙,脸一寒喝道:“大过年的闹啥闹!再闹就给我出去闹去!”院子里便没有人再说话。
孙林木只老实了一屁时的工夫,看着刘二秀才直咂嘴。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嘿嘿”地笑起来。别人又逗他:“孙亲戚,你是喝了母狗奶了还是吃了蜜蜂屎了?”他笑着说:“我想起了一个写对联的事儿。高陡下沿有个写对联的,是个捣角儿。”刘二秀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孙林木说:“秀才叔,我没说你。”孙林木含着短烟管又接着说:“有一次给他本家婶子的织布机写对联,本来应该是‘上下龙张嘴,左右凤点头’的,可他这婶子太泼了,一个族里的人没有不烦她烦得鼻眼儿滴醋的。烦是烦,对联也得写,这捣角儿一提笔,写了幅‘上下不张嘴,左右乱点头’,他不认字,喜得屁唧地一手拿一联回家贴到了织布机上。这年年三十,捣角儿一大早又在院子里铺开了桌子写对联,他抬头看了看一个让写对联的人,这人不讲究,不孝顺。捣角儿笑了笑没说话,给他写好让他拿回家贴了。晌午吃了碗扁食,捣角儿就蹲到了那家门口。那人一开门,见是他,就喜笑颜开地打招呼。半截庄子的人谁到他门口谁笑,弄得那人一头雾水,问了知近的人才知道捣角儿把贴在大门口的‘出门见喜’写成了‘出门见爹’……”一院子人笑得前仰后合的。孙林木不笑,用小烟管指指戳戳地说:“秀才叔肯定不会上恁门前去,我等会儿吃完扁食就上恁门口蹲着去!”等着写对联的人这才知道,孙亲戚说着说着把一院子的人连同刘二秀才都装了进去。刘二秀才笑得胡子直翘,用笔头直点孙林木:“你呀、你呀,快给我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上恁家门口蹲着去!”当着刘二秀才,一群人不敢和孙林木荤的素的斗嘴,就一起鼓动刘二秀才别给孙亲戚写,让他自己写。是骡子是马那么多年还没见他遛过呢,也让咱见识见识孙亲戚的梅花篆字。有人嘴撇得裤腰一样,说:“他能写?兔子能驾辕还要大骡子大马干啥?屎壳郎能屙蜜还要蜜蜂子干啥?”孙林木占了便宜见好就收,这时候光笑不再回嘴。
刘二秀才从早上开始写起,直到晌午歪了,院里才只剩下蹲在一旁拿着红纸的孙林木,这时候院里仍站着一群吃过扁食、没吃过扁食的人看热闹。刘二秀才放下笔,用左手活动着发酸的右手腕,起身笑笑说:“爷们,咋着?让俺也开开眼呗?”
孙林木见刘二秀才搁了笔、抽上了长烟管,知道老刘家要看自己的把戏。他笑了笑:“今儿个就让恁这些没出过门的熊羔子见识见识屎壳郎是咋屙蜜的!”弯腰把小烟锅在毛窝子底上“啪啪”搕了几下装进烟荷包,顺手把烟荷包塞进腰间的灰带子里。他把裁好的纸放到了桌子上,众人围了上来。孙林木装腔作势地大声咳嗽了几声,棉袄袖子一卷,拉开架式把墨磨了又磨。能看到孙亲戚动手写字可真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大家个个脖子伸得长长的。孙林木磨了半砚台墨,转身进了刘二秀才家的锅屋,从里边拿出一只碗来。只见他把碗端平,碗底轻轻往砚台里一蘸,转身“啪啪啪”在一条窄长的门竖上撴了七个黑圈圈,又在砚台里一蘸,“啪啪啪”在另一条门竖上撴了七个黑圈圈,接着拿起门横从右往左撴了四个黑圈圈。一院子的人谁也不说话,不知道他玩的啥猴儿。孙林木谁也不看,弯腰拿起门心铺到桌子上,手一转把碗翻过来就要拿碗口去蘸墨汁。刘二秀才毕竟写过多年的字,知道一般写字要在纸上量量分寸,有用手拃的,有用眼量的,有用心算的。孙林木用碗底蘸墨做记号,他还是头一回见,且做记号的墨圈太浓,这字还咋写!碗口还没到砚台,刘二秀才长烟管一伸拦住了他,说:“爷们,你这是弄啥?大过年的拿俺家的碗玩啥?”孙林木卷着袖子的右手掂着碗,一本正经地说:“老头儿,谁有时间给恁玩?我正在写对联呢!”院子里的人都愣了,这就是孙亲戚的梅花篆字?刘二秀才大张着的嘴合不上了,说:“啥?啥?啥?这就是你写的对联?你这写的是哪国的对联?能不能给俺念念你写的都是啥?”孙林木把碗反扣在桌子上,拍拍手拿起一张门竖念道:“这是上联,上联是‘团团圆圆团团圆’!”念完又拿起另一张门竖,说:“这是下联,下联是‘圆圆团团圆圆团’!”念完又拿起门横念道:“日月团圆!”一院人都笑弯了腰,眼泪都笑出来了,指着孙林木笑骂:“孙亲戚,你这狗日的还会李白似的解蛮书呢!”刘二秀才笑得让烟呛了喉咙,连连咳嗽,用手背擦擦笑出的眼泪:“爷们,行!你是真行!你是打死也不露啊!”孙林木一副无辜的样子:“你看你、你看你!大冷的天你让我露啥?”
一群人笑过,刘二秀才把孙林木写的“对联”卷巴卷巴放到一边,说:“爷们,你写的对联我收藏了,我再给你写两幅吧。”孙林木嘟嘟囔囔:“你看、你看!这成啥了?”等孙林木拿到手了对联,才恢复本来的面目,一脸坏笑地指指点点一院子看热闹的人说:“就恁这一群滑不出溜的东西还想跟我斗!恁一撅腚我就知道恁能屙几个驴屎蛋儿!回家再喝二两油吧!”说完不管别人在后面骂他啥,急匆匆回家打糨子贴对联去了。
整个油坊的人始终没摸透孙林木的水有多深。说他不咋的吧,一本皇历却不知啥时候吃得很透,春夏秋冬、日月辰星、子丑寅卯、甲乙丙丁常常说得人瞠目结舌。说他行吧,又从没见他写过字,还整天假不拉唧的。有人干脆断言,孙亲戚纯粹是螺螺蛛的腚眼子——夹丝(假斯)!因迎风口有个有真才实学的“真先生”刘惠民,于是油坊人给孙林木起了个外号,叫“假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