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李老庭正和二怪的大爷(大爷:伯父。)说笑,二怪有大爷在跟前就更有恃无恐了,往前凑了凑,大喊一声:“续大爷!”李老庭朝他瞪了一眼。二怪的大爷没听见二怪喊的啥,这时二怪又大喊一声:“续大爷!”二怪的大爷这回听清了,板着脸说:“不能再喊了,再喊就成憨孩子了!”回头看看李老庭,这家伙实在憋不住劲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看、你看!这都半年多了,连二怪都看你头上绿油油的了!”二怪的大爷当着小孩子的面又不好骂他,“唉——!”了声,用手点着他:“你呀、你呀!你活着咋还算个人!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二怪才知道自己被这个老家伙玩了半年多。从那以后,他就和庄上的人一样,开始笑笑闹闹地和李老庭干上了。
李老庭见队长喝呛了,又拿端子从坛子里给他补了半碗,嘴里还在占着队长的便宜:“吃了不疼扳(扳:音bǎn,浪费、扔掉、抛洒之意。)了疼!你看看?还是恁续大爷疼你吧!”等队长喝完,李老庭叫着队长的小名说:“二怪,帮个忙呗?”队长说:“啥事?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李老庭说:“明儿个赶集帮老头买两包子买碗粥,再带瓶酒,行不?行不行给个痛快话!别屙一半夹一半!”“行!行!行!别说吃包子喝热粥,你就是要吃屎我这就脱下裤子给你屙!哎,大姑夫,你这坛子里不是还有酒吗?”李老庭笑着说:“恁达达才是狗呢!我就不兴喝点儿好的?”说着要站起来给队长拿钱。队长拍拍腚先站了起来:“行了、行了!小孩子要吃口好的,当老的砸锅卖铁也得买!”队长放下碗抹抹嘴转身要走,李老庭的拐棍头儿轻轻地拍到队长的大腿上。
队长红头涨脸地走进大柱娘的小院,笑着对坐在树下戴着老花镜正补衣服的大柱娘说:“大姑,大姑夫要吃包子喝粥还要喝猫尿呢!”说着,从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掏出钱来拍在大柱娘手里。大柱娘微低着头,从镜框上方看看队长,疑疑惑惑地说:“你不是二怪吗?谁是恁大姑?你个孩羔子起来的!睡癔症了?我不是恁大婶子吗?”队长一脸坏笑:“今儿个我可是比着大姑夫叫的!”大柱娘说:“叫、叫!滚恁姥娘个腿!”硬把钱给塞了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大柱娘梳梳洗洗,顶着蓝手巾,脚脖子系上扎腿带子就去赶集了。买了二两热腾腾的包子,又用茶缸盛碗热粥,再到供销社买了瓶酒放到箢子里。陈楼人还没放下碗筷,大柱娘已赶到了李老庭的小茅草屋,手脚麻利地涮碗洗筷子,把粥倒出了大半碗。李老庭喝口粥,咂巴咂巴嘴,说:“这粥不行,太稀,每每(每每:以往、以前。)的粥都能立得住筷子。”大柱娘说:“趁热快吃吧,有吃有喝还堵不住你那张臭嘴!”李老庭让大柱娘用剪子把酒瓶盖别开,自己喝了口,递过来让大柱娘也喝一口。大柱娘犟不过他,抿了一小口,辣得咝咝呵呵的,用手在嘴前扇风,夹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李老庭咧着没牙的嘴笑得哏儿哏儿的。
李老庭喝了半碗粥,吃了两个包子,说累了,要歪一会儿。大柱娘把他扶到床上,自己拾拾涮涮。李老庭闭着眼嘴里不停地说着话。大柱娘一开始没在意,听着听着,他嘟嘟囔囔说的都是陈年古董的旧事儿,嘴里一个一个的人儿都是庄上老早就故去的人,李老庭好像和他们坐在一起说话拉呱儿,显得很热乎、很亲近。大柱娘浑身发冷,汗毛都竖起来了,越听越觉着不对劲儿,放下手里的活儿慌慌张张回庄上去喊人。
陈楼人放下碗筷说说笑笑各自拿着工具要到责任田里去忙活,一听李老庭有事,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往黄河滩跑,小屋子小院儿挤得满满登登的。李老庭怀抱多年不离身的拐棍斜躺在被子卷上,脸上带着笑容,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庄上有经验的人看了看,说:“瓜熟蒂落,大姑夫该拔瓜秧了!”就让人把床架到茅草屋正中,头对着门。大柱娘找出几年前给他缝的老衣,众人趁着李老庭身子还没硬,七手八脚地给他换上。没到晌午,“官姑夫”李老庭便驾鹤西游了。
李老庭走了。因李老庭没了亲人,陈楼便推举出会计和几个管事的为他料理后事。九十多的人老了是喜丧,几个管事的也就嘻嘻哈哈的:“大姑夫这老家伙就是行,说啥也不当饿死鬼,临拔瓜秧打园子了还落得个酒肉包子肚儿圆。咱得把他的事弄好,弄不好,咱们以后到了那边还不得被他骂个狗血喷头?这会儿老东西说不准藏在哪儿捋着胡子看着咱咋给他忙活呢。”说得另外几个人脊梁骨直冒凉气,扭着脖子往身后瞅。
几个人合计来合计去,把他的那片地四勾儿拿出三勾儿来换了口棺材加办事开销,剩下的一勾儿当林地。等人把棺材抬来盛了殓后,就把那间茅草屋给扒了,原汤化原食,原地打坟坑,说是原拆原建,不减分毫。李老庭喜欢热闹,就给他请了一班子吹鼓手,吹打着把他早年死去的老伴接过来,老两口南北坑里一放,两口棺材之间加块木板就是过仙桥,让老两口在阴间来回走动。然后又筑了个不大不小的坟,唢呐手们呜里哇啦地送了老两口一程。
嘻嘻哈哈一辈子的李老庭被嘻嘻哈哈地送进了地。从李老庭合眼到李老庭下地,并没有几个人哭,大家凑在一起盘点着李老庭的一辈子,聊到高兴时还会哈哈一笑,办喜事似的。只有当一个圆圆的坟头替代了那间茅草屋,陈楼人才感到大姑夫真的走了,有些伤感。大姑夫就这样走了?
李老庭不会让陈楼人省心的,睡在棺材里的李老庭又把会计折腾得鼻子窜烟。
事儿办完了,会计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一拨,几个管事的一合账,李老庭的地钱除换棺木、请响儿、办酒席宴请抬杠人外,还有些结余。再加上家家户户的烧纸吊礼,还是有一些钱的。剩的钱咋弄?大家又坐一起商量。最后决定用这些钱给“大姑夫”立块碑,钱够就不说了,不够大家再凑点,不能把钱剩下,咱活人不能花死人的钱。要不然的话,那边的“大姑夫”还不把阎王殿给搅得七荤八素的?
订了碑就得刻碑文,几个管事的决定把这件事儿压到了肚子里有点儿墨水的会计身上。会计会打算盘会算账,但不会写碑文。不几天,会计的脸都憋黄了,黑来一闭眼,“大姑夫”就脸对脸看着他,啥也不说光呵呵地笑,笑得会计醒来后满身大汗。会计没办法,只好自己掏钱买了酒菜把庄上几个算得上文化人的人请到家里,合计写碑文的事。
酒好喝,菜好吃,就是主意不好拿。按李老庭嘻打哈笑的性格,一辈子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儿太多,是不好下笔。按说李老庭最出名的日子是“蒋家老二”那几年,最显名声的事是独守小台湾硬碰公社党委书记吴田,可碑上不好写明……一个读了几本大部书的高小毕业生说:“那就叫‘一代英雄’吧!”别人鼻子一囊:“还狗熊呢,还英雄!”又有人说:“‘大姑夫’在咱这十里八村也算个人物,但‘英雄’却担不起。叫‘风流绝代’咋样?”别人说:“不行、不行。刻碑是传世的事,虽然咱都知道‘大姑夫’和大柱娘真真假假的事儿,要是说‘大姑夫’风流,后人咋看咱陈家!还有就是,咱都知道‘大姑夫’没有后绝了代,这也不算啥。要是刻在碑上,那就不好看了,这不是揭‘大姑夫’的短吗?后边的人肯定得说咱不厚道!”
两瓶酒快见底了,烟茬子扔了一地,碑文的事还是没有拿下来。会计苦着脸,“咝咝”地直抽凉气,上火上得牙疼了好几天了。这时一个人拿起酒盅猛地倒进嘴里,把酒盅往饭桌上一撴:“不好写咱就不写,咱就给‘大姑夫’立个光板碑!这个熊老头子,走了还不让咱安生!”刚才说要刻“一代英雄”的高小毕业生一拍脑门:“这个想法好!咱就给‘大姑夫’立个无字碑!古人也有立无字碑的。”有人问:“哪个古人立过无字碑?”高小毕业生来了精神:“唐朝的武则天啊!武则天是个老娘们,偏偏就想男人似的要当皇帝,还就当成了皇帝。不但当了皇帝还招男的充当自己的三宫六院,结果生了个驴头太子,被薛刚给杀了。武则天快死的时候下了份遗旨,说是在她死后只立一块不写碑文的大石碑,说是她的成败功过让后人来评说。”他一说,众人哈哈大笑,连说:“这样好、这样好!‘大姑夫’这一辈子净干些不着调的事,和驴头太子他娘有得一比。”“谁要想知道‘大姑夫’一辈子都干了啥事,就到坟头跟前敲敲碑,让‘大姑夫’出来直接给他拉拉呱!”一桌人都笑了,会计的牙也不疼了。
无字碑立起来了,同他的主人李老庭一样显得与众不同。李老庭走后,陈楼人每到清明在给自己故去的亲人上坟时,也不忘到李老庭的坟头前敲敲无字碑给李老庭开几句玩笑,蹲下来在碑南边划个北边留口的圈,在里面烧些纸钱让“大姑夫”在那边买酒喝。
当然,讲究的陈楼人在给大姑夫烧纸的同时,也不忘给他的兄弟,数十年前全陈楼人的救命恩人,那个不知姓氏名谁的异乡人烧些纸钱,神情戚然地念叨几句:你不是陈楼人,可你就是陈楼人。天可怜见,你老你家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