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故道边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坟头,坟头前立有一块石碑,石碑的阴阳两面都光光的无一刻痕,是一通无字光板碑。无字碑的主人就是官姑夫李老庭。
李老庭是陈楼的老户,只是到了他这一辈,李家已基本没啥人了。因为穷,李老庭三十多岁才混上个媳妇。陈楼老户中陈家人多,李老庭媳妇娘家也姓陈,叙起堂号论起辈分来,和陈楼的陈家都说不到一块去。但五百年前毕竟还是一家。于是李老庭成了陈楼陈家的女婿。陈家人还有意无意地开玩笑说李老庭是陈家的上门女婿。坐地户成了上门女婿,性子很散的李老庭倒不太当回事儿。
上门女婿不好当,李老庭这个假的上门女婿也不好当。这并不是歧视他,因为在黄河故道住老丈人庄上的女婿见人低三辈,谁见了都会给他开各种各样的玩笑,在黄河故道这叫“骂大诙”。可能是李老庭的媳妇在娘家居长吧,李老庭便被陈楼人称呼“大姑夫”。小年轻的这样喊,和他年龄般上般下的这样喊,比他年纪大一轱辘截子的人也这样喊,李老庭享受着“官姑夫”的待遇。
有一天,李老庭正在庄里走着,一个小伙子喊他大姑夫,李老庭应声后和他一起走。走着走着遇到了小伙子的达达(达达:父亲。),同样招呼李老庭为大姑夫;小伙子的二爷爷挎着粪箕子从远处来,喊了声:“大姑夫,又忙啥来?”李老庭笑得直不起腰来,用手指点着他们三人说:“怪不得人家说陈家人个个三岁不成驴,到老也是个驴驹子货!恁看恁陈家,一个跟着一个往上爬辈!你爷仨往后就是一个娘的弟们了!”接着便是一连串的笑骂。
李老庭也曾是个有儿有女有家室的苦人儿。在日本鬼子进入黄河故道那年,十六岁的闺女匆匆嫁了出去,第二年十五岁的儿子在黄河滩放羊时被日本鬼子砍死了,媳妇连惊带吓一口气没上来,扔下李老庭,给自己还不能照顾自己的儿子做伴去了。就这样,一个完整的人家竟成了“绝后”户。不知道是从啥时候起,黄河滩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把绝后的人家当成不祥人家,谁都不愿意给他搿邻居。李老庭原是住在陈楼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后面,被那家人用阴损的方法挤兑得无法立足。一怒之下,李老庭搬到了二里路以外的黄河滩,在伙计们的帮助下,挖土和泥,起了间土地庙一般大的草屋。李老庭带来家伙事儿,在茅草屋打圈开荒种地。故道里有的是荒地,李老庭用铁锨、抓钩子深翻土地,把格崩草、茅草根挖出来曝晒,烧成灰撒在地里去碱……茅草屋周围被他一锨一抓钩地开了近二亩地。
黄河故道是李老庭的“万宝囊”:在茅草屋东南角他挖了一眼井,黄河滩水位浅,挖不几锨深就见了水,指头粗的泉眼儿翻着花地往上冒,清清的,有一股淡淡的土腥味。水井旁,李老庭插了根锨把粗细的柳椽子,过了春秋冬夏,柳椽子就成了棵枝条如丝的柳树。李老庭养了鸡、养了鸭,故道里的虫、草就是它们的食儿。李老庭想吃荤的,就到故道里逮鱼,鲤鱼、草鱼、火头(2火头:黑鱼。),有时还会网几只肥肥的野鸭,套两只胖胖的野兔子。故道里有的是筷子粗细的贼葱、地蒜,挖出来洗洗淘淘就是做饭的佐料。
过了两年,他又把自己开的二亩荒地改成了菜园,就近到故道里挑水浇菜,二亩园被他侍弄得一年四季青油油的。
头伏萝卜二伏菜。碎碎的萝卜籽、白菜籽下地了,发芽了。初时,萝卜不像萝卜白菜不像白菜,只是星星点点的绿。风吹过来,颤抖一下。风吹过去,颤抖一下。纤纤弱弱的。过个十天八天,萝卜长出萝卜的样子了,白菜也长出白菜的样子了。萝卜的叶子毛茸茸的,白菜的叶子光溜溜的,见风见雨喝着号地往上长,一蓬一蓬的,满地洇染着绿。再过个十天八天,萝卜会有手指那么粗,白菜也一棵一棵把叶片往大里长,绿油油的喜死个人儿。
萝卜白菜在长,其他的菜也在长,开着各色各样的花儿,说不上魏紫姚黄,却也是姹紫嫣红。黄的、白的、粉的、红的、紫的,招来蝴蝶翩翩起舞。黄色的、红色的、偶尔有蓝色的蜻蜓转动着硕大的眼睛,颤动着若有若无的薄翅,翘着尾尖落在菜叶尖上……
花儿败落之日即是果实成长之时。菜园里的内容逐渐丰富起来:红红的朝天椒如拇指般傲然地竖着;青的、紫的茄子,由青转红的番茄如灯笼般悬着;爬上架子的眉豆、豆角、丝瓜、黄瓜在叶丛中挂着、垂着,风起处,蒙络摇缀,参差起伏;青的、黄的南瓜则在肥硕的叶子下如猫儿般蜷卧着;毛冬瓜在大如蒲扇的叶子下憨憨地睡着,在梦中成长。红公鸡,绿尾巴,一头攮到地底下。油绿的叶子下,萝卜伸展着半截红的身子;成排的散管状的葱儿亦青青白白长到手指粗细……日出日落,天渐渐凉了。紫皮蒜被编成辫儿悬挂在屋檐下。倏忽间菜园里只剩下用红芋秧捆着的抱芯的大白菜,及大如石磙、表面如同落了一层薄霜的毛冬瓜了……
李老庭酒瘾大,隔个三五天就挑担子菜到集上换一坛子老白干放在床头……庄上放羊的、割草的、干活的常常到李老庭的小屋里喝口水、讨口酒,都说:“大姑夫黑了、胖了、结实了。”
李老庭的日子过得很滋润,李老庭的心里难说舒坦。独居在黄河滩,见了谁都亲。白天还好过,忙里忙外觉不着。一到黑来,李老庭便倍感孤寂。小屋子黑灯瞎火的,只有嘴里的烟袋锅明明灭灭的一点红。茅草屋外,听得见风吹树梢的声音,听得见芦苇细长叶子“沙沙”的摩擦声,听得见香蛤蟆、癞蛤蟆“咕咕呱呱”的叫声,听得见大鱼小鱼“泼啦”的打水花声,还有不知是野兔子、地老鼠、狐狸子还是哪种野物发出的声响。李老庭想着过世的媳妇,想着惨死的儿子,想着离了门的闺女……睡不着便伸手从床头摸到小酒坛,拎起来灌几口,拉张破席走出屋外,在上风头点燃晒干的艾棵子,把两只鞋脸对脸合在一起当枕头,闭上眼睛。
到了一九四四年,李老庭更加孤寂了。因为那年春天他唯一的亲人,他的闺女因难产,大人孩子双双没了命。李老庭没了念想,心如死水。也是一九四四年,从那年的夏天起李老庭不再孤独了,因为菜园边住了一个伴儿,能陪他说说话儿,能陪他拉拉呱儿。虽然都是李老庭一个人说,那个伴儿静静的一声不吱地听。
时间到了一九四四年,日本鬼子快完蛋了。但他们好像快断了气的疯狗,临死还要再狠狠地咬上两口。在当伏的一天,太阳刚刚露出地皮的时候,从陇海铁路杨楼站据点出来一队鬼子往北登上“高陡”(高陡:故黄河古大堤,有地段又高又陡达十余米,俗称“高陡”。),一路扫向黄河滩。陈楼的各家各户携儿抱女、拖老带幼,挑着锅碗瓢勺、赶着猪羊鸡鸭,经过李老庭的茅草屋时,也不忘招呼“大姑夫”赶快跑。李老庭被他们裹着跑进故道里那片方圆近二百亩的芦苇棵子里。由于六七年来已经习惯了这种跑反的生活,连平日最好怪叫的毛驴儿也闭上嘴站在苇丛里一声不吭。躲避在芦苇棵子里的不下几百人,人人都想活命,个个鸦雀无声。
鬼子在陈楼找不到人,就在汉奸的带领下包围了这片芦苇。搂草打兔子,顺带着把李老庭的小家也给扫荡了一番,就差给它点一把火了。
指头粗细的芦苇随着热风摇曳,蓬蓬松松的芦缨摇头晃脑,长长的苇叶随风摩擦“沙沙”的响。水里的香蛤蟆、癞蛤蟆,习惯在苇丛中安家的苇喳子等各种水鸟,对这种事儿早已司空见惯,依然旁若无人地“咕咕呱呱、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在告诉岸上的鬼子和汉奸,这里是它们的地盘,没有任何人走进它们的领地。
芦苇丛内外僵持着。太阳越升越高,水也由清凉慢慢温热起来。密密麻麻的芦苇让人喘不过气来,男男女女头发都打成绺,衣裳早已被汗水溻透,扑扑楞楞、大大小小碰着脚脖子的鱼儿根本引不起人们的兴致。日头到了正午,日头西斜,芦苇丛中的人汗流如注,脸色发白,渐渐支撑不住了,老人和孩子有的已歪倒在漫过脚踝的浑水里。李老庭站在人群里,虽然咬牙切齿,也想不出能带着大家走出芦苇丛的办法。
李老庭身边有一个陈楼谁都不认识的外地人,看模样比李老庭小不了几岁,他是一大早路过李老庭的小院找口水喝时被李老庭拉着跑进来的。
正当所有的人都在痛苦地咬紧牙关的时候,那个人从人群中开始一步一步往外走,李老庭也不知道他要干啥。那人慢慢地拨着芦苇往西走了很远,走到芦苇稀疏的地方后,便放开腿脚跑了起来,边跑边把芦苇摇得“哗哗啦啦”响,把水蹚得“稀里哗啦”响。西边的鬼子听到响声、看到芦苇摇动紧张起来,纷纷端起枪。
那人冲出苇丛躬着腰朝西北方向跑去,鬼子咿哩哇啦地喊着,冲那人开枪。枪一响,把别的鬼子都吸引过来了,鬼子边开枪边追。那人跑得飞快,衣襟被风掀起,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只白色的大鸟。那人眼看着就要钻进三里之外的那片一亩大小的苇坑时,突然一头栽在地上——大鸟折了翅,他受伤了。还没等后面的一群饿狗跑到跟前,他又挣扎着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钻进芦苇坑。
鬼子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团团围住苇坑,如临大敌。汉奸朝里面喊了半天话,也不见回音,气急败坏的鬼子便朝里面开枪射击,把苇喳子吓得“扑扑楞楞”往天上飞。“乒乒乓乓”打了半天,芦苇坑里死一般地无一丝声息,鬼子头目让汉奸带几个鬼子进入芦苇丛中。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具成年男子的尸体,鬼子头目恼羞成怒,拔出刀“嘿!嘿!”地把芦苇砍倒一片。他回头看看身边东倒西歪的部下,又看看东南三里之外的那一大片芦苇,知道今天没有什么油水可捞了,摆摆手,带着七斜八歪、垂头丧气的队伍回杨楼据点了。
在鬼子喊着叫着朝西北追的时候,李老庭和陈楼几个胆大的也慢慢走到芦苇丛边朝西北方向看,揪着心听着鬼子的枪响。直到看见鬼子排着队回去了,才回身招呼里面的人走出来。几百口子人上了岸或坐或卧,边大口喘气边大骂没有人性的日本鬼子。当大家带着东西各自往回走时,李老庭喊了几个人朝西北那个小苇坑跑去,在坑边不到三十来步的地方,他们看见了地上的一摊血迹,几个人顺着血迹大着胆子往苇坑里走,把被鬼子打了好几枪的那人慢慢抬出来放在坑边。
男子的血将身上破旧的短褂都洇透了,从他的粗手大脚及黧黑的面容来看,这是个同他们一样从土里刨食吃的庄户人,从脚上鞋子的样式来看,却又不是本地人。
他是谁?没有人知道。当他从芦苇丛里出来的时候,陈楼人以为他受不了里面的憋闷,心里还很恼火地骂他,大人孩子都能忍,你就不能忍?能憋死你咋地?可从他壮实的身体来看,在芦苇棵里再蹲下去也是没有啥事的。再说,要是为了透气,他完全可以爬到芦苇稀疏的地方,何必要往外跑?就是跑也没有必要将苇子摇得山响,把水蹚得山响。他完全是为了芦苇棵子里的二三百口子,把鬼子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来的。
他是来投亲访友的?是路过的?家中有啥人?老爹?老娘?妻子?儿女?这时候,他硬着心肠抛却了所有牵挂,用自己的命挽救了几百条故道人的命。陈楼男男女女暗自垂泪,李老庭蹲在他身边更是哭得“哞哞”的,牤牛一样的。李老庭看着倒在地上的汉子想到了自己的老婆孩子,想到自己不管咋说还活着,这个和自己仅有一碗水之交的兄弟与亲人却是阴阳相隔了,孤苦伶仃地留在了他乡。他家里倚门盼归的老爹老娘、妻儿老小又咋能知道自己的亲人永远也回不了家了?李老庭由自己想到别人,由别人想到自己,伤心异常,陈楼人从没见过李老庭这样难过过。
陈家有老人从黄河滩上起出埋在沙土里的寿材,庄上最好的木匠连夜赶出一具棺材。李老庭两眼红红地说:“就把那个兄弟埋在我的菜园边吧,让俺两个活着的死了的孤魂野鬼做个伴儿。往后要是真有人来找他,咱不能让人说咱陈楼人不讲究。咱不知道他是谁,咱得知道咱是谁!”
李老庭提来井水把已抬到他家的陌生兄弟擦得干干净净,又找出自己干净的衣裳给他换上。陌生人下葬时,陈楼人都来了,老老少少都给他添锨土,坟头筑得出奇的大,比李老庭的小茅草屋小不了多少。
李老庭有了“伴儿”,白天黑夜都不孤寂得慌了,累了、闲着了就到坟前坐一会儿,唠唠叨叨的当面说话拉呱似的。逢年过节还要拿两样菜,搬个马扎子坐在坟前和躺在地下的兄弟对饮几盅,说说心里话,高兴的,烦心的,平常的,离奇的,凡是他知道的事儿,隔了层土的兄弟也都知道了。
“这个兄弟真好!”李老庭有时候喝了口酒伤感地说。
坟头圆圆的、光光的,一声不声地蹲在李老庭菜园的西边,上面一棵草也没有。
日本鬼子被赶跑了,国民党被赶走了,解放了的黄河故道执行土改政策。李老庭对陈楼的干部说,别的地他不要,把他茅草屋跟前的地给他就行了,因为那块被他喂熟了,再说他还要给那个兄弟做伴。在后来的人口登记时,由于他整天不在陈楼,上级登记人员一个疏忽把他漏了。满庄子的人都笑他:“大姑夫,中国的卯簿上没有你,你不是中国人了。”
散淡的李老庭倒也看得开,他站在陈楼庄头真真假假地发表宣言:“我不是中国人了,我是外国人!哪国人呢?那就是我李老庭的李老国!咱们先明后不争,往后,中国人办的事儿,中国人的章程与我无关,可别怪我李老庭不照办了。今儿个在这里我就先声明,从今往后啥事都别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