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钱芳被万汉辉粗鲁拍醒,被叫到大房间的床上,因为他睡不着,烦躁失眠,抱怨她不体谅,“我一个人睡觉总睡不好!”
若钱芳敢微露怨言,将迎来万汉辉的另一场怨气咒骂,她一样也睡不成了。
刚被辱骂过,言犹在耳,凌晨竟然还要与她过夫妻生活,骂着“操你妈”的粗鲁男人,还好意思说她性冷淡,说她不热情,说她不鼓励他,说她让他不幸福。
万汉辉又怨声载道,“妈的,憋死我!你就不能主动一点么?夫妻生活就像吃饭一样,饿了就要吃,不能憋着说不饿!”
恶心死了!连吃饭也要被侮辱,恐怕要因噎废食了。
幸福?钱芳自己不曾有的东西,叫她怎么给?心里的憎恶——使钱芳每次到经期都很高兴,恨不能无限延长,即便不能延长,也可以假装延长。但是若被万汉辉发现,可要大闹一场。
夜如果只剩安宁,钱芳也心满意足,然而——这被扭曲的生活中,钱芳落入无限的悲哀。
钱溢主动亲近公婆,林振工作很忙,钱溢就每个周末带着林纬恒往公婆家跑,林振父母能经常看到孙子,心情大好,对儿媳妇的满意度提高不少。毕竟是为林家生下这么可爱的孩子,钱溢又很用心巴结,出手大方。林爸是一个旧式的家长,比较威严,不大与晚辈说笑,婆婆却比林爸小十岁,心态更是年轻二十岁。
感情融洽时,林妈与儿媳钱溢就如同姐妹,有说有笑。
钱溢问林妈为什么相差十岁,还嫁给林爸,林妈像小姑娘一般羞涩,悄声告诉钱溢,林爸是二婚,以前在新疆当插队支青时结过一次婚,后来离了,独自回了城。
回城时林镇民才二十六岁,非常能干,在边疆的生活吃过苦,比同龄人显得成熟,做事果断,又颇具口才,擅长与各种人打交道,很快在工作单位崭露头角。林镇民年轻时很帅气,就算上了年纪,依然腰背挺直,面容整洁,谈吐与决断上天然有一股领袖的风度,林振很像他父亲。
林妈二十一岁时嫁给林镇民,那时林镇民三十一岁,在单位里做供销科长。林妈没好意思说实话,她结婚时已经怀上林振。林妈一生痴情地爱着儿子和丈夫,眼里只有这两个男人,幸福地过一辈子。林妈对林镇民原来在石河子的婚姻从未深究过,恋爱中的女人容易天真烂漫,林妈希望能这样过上两辈子,也值得。
林镇民城府颇深,他不想说的话,没有人能从他嘴里听到。
关于林家的事情,钱溢也只敢悄然问林妈,不敢在林爸面前放肆,平素有事也多是打电话请示婆婆。林妈担心钱溢心里会存下隔合,毕竟她姐姐曾是林振的前女友,大家避而不谈以前的事。
关于林爸以前的婚姻,林妈觉得还是不提为好,钱溢撒娇逼她才肯透露一星半点。
钱溢突然又问起林振与她姐姐恋爱的事情,公婆当时的态度怎么样?
林妈不愿意说,经不住钱溢哄骗,就说以前林镇民对钱芳很满意,两人非常谈得来。
钱芳是新疆石河子大学金融专业毕业,在石河子读了四年大学,钱芳说,“正因为自己是江南人,一生中都不可能有机会去西北工作与生活,才会选择去石河子读书,借此机会了解新疆的风土人情,一有空闲就去外面走一走,也到过甘肃和宁夏,欣赏与江南截然不同的广袤的塞外风光。”
正因如此,每次见面,林爸都主动提起石河子农场的风土,他偏不提人情,只怀念那戈壁明珠的美丽风光。
林镇民眯着眼睛回忆,春风不度玉门关,吹到石河子止步,卷起绿浪,像是留在地面上最后的一道绿色屏障。“春天里满眼的绿,沁人心脾,麦子开花时,空气里暖烘烘的,像昆虫躁动,爬在人的皮肤上挠痒痒。麦花的香味,很独特,只有特别的人才能闻到。”
钱芳却提起绵延几公里的棉花田,“生长绿叶与开花时节的棉株都不起眼,一旦棉花成熟了,突然炸天,成为一片片白花花的田地。像是染脏的雪,摘棉花的人群点缀其间,就像是在雪地玩耍的孩子,排成一排,三五成群,几十人散开,又弯曲成弧线,将雪地滚成大雪球,由拖拉机来一团一团地拉走。”
听起来像散文诗,爷俩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林振爱听。林妈却不喜欢听,总昏昏欲睡,不如去看电视剧。
“每当棉花收获的秋天,大学生们都要轮流去农场劳动,帮忙摘棉花。高原上的天气总是艳阳高照,摘棉花的晴朗天气里,青春的欢笑,洒落在银白的世界,顽皮的孩子把雪地弄脏了,又把雪块卷了起来,快乐的歌声此起彼伏。”钱芳追忆说:“我最喜欢去摘棉花,虽然棉壳戳手,还要拼命用手去摘,一把一把搙下来,捏在手里,胖乎乎的,充盈的感觉太美妙!那么容易就得到一大堆上天的馈赠,是比坐在教室更充实的一天。我最讨厌往麻袋里装棉花,要用手塞得很紧,将毛绒的棉花压实,挤进很小的空间,使劲压,使劲塞,一会儿手指就被麻袋磨破了,长出硬硬的水泡!”
林镇民知道那种滋味,“哪里是上天的馈赠啊!需要付出好多体力劳动!”收获有快乐也有痛,永远摘不完的棉花,白花花地晃得人睁不开眼,腰也直不起来,前面还有无边无际,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劳动。晴空艳阳,白得像雪的棉花,反射出的白光常教人睁不开眼,据说摘棉花最伤人的眼睛,所以高原上得眼疾的人特别多,早早就失明的人,很可怜。
钱芳的话透着稚气,还有城市姑娘的优越感,林镇民从来不享受摘棉花的快乐,是琐碎的劳动,是无边的痛苦,是阻挡他前进路上的碍脚石块。他多想冲出戈壁,去闯荡大千世界。“一晃三十年过去,就像发生在昨天,好像刚才与放工的同伴打过招呼,各自回家,睡了一觉,却已经是三十年后。”
每一次爷俩聊到石河子,话题总是没完没了,只有钱芳可以向林镇民提问,他也乐意一一回答。
钱芳说:“当地人已经普遍用洗发精来洗头发,却很少人知道羊毛衫专用的洗衣液,有一次看见我用洗发精来洗毛衣,都传开了,说是怪事儿。我带去的羊毛专用的洗衣液用完了,当地没买到,只好用洗发精替代。我跟她们解释说,羊毛和头毛都是毛发,应该是可以用洗发精替代,被传开了,全校都知道这个笑话,后来也有人学我用洗发精来洗毛衣!”
林镇民羡慕的眼光,向钱芳点头说:“我住石河子那时还没听过洗发精呢,我用香皂洗脸,被看作是很洋气的事情,买不起牙膏,我用盐水来漱口,被人说是浪费,乡下人说只有城里人才这么受穷讲究!”人群中有一双眼睛,别人像看西洋景儿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惟独她用爱慕的目光,怕被人发现又羞怯地低下头,乌黑的头发,编成两条大辫子。
钱芳并不知道林镇民曾经在石河子有过一段婚姻,否则以她的大胆,没准也会向林镇民提起。也许林镇民渴望有人问他,那一段一直埋在他心里,他想再去一一捡起。儿子的女朋友成为忘年交,也是人生一大乐事,让林镇民再次想起被他抛在脑后的年轻时光。
林镇民对钱芳是偏爱的,对儿子找的女朋友十分满意,就像对待自己家的孩子。
石河子是林镇民的第二个故乡,上海只是他童年漂洗过的梦想,石河子军垦农场才是他度过少年和挥洒青春的地方,那时他一心想要回城,心事成了魔,不惜任何代价,上海的繁华变成他迫切实现的梦,全然不将眼前的风景放在心上。异乡奋斗多年,林镇民才又想起——石河子——他心中唯一的故乡,那一帧一帧的田园风光带着甜美的芬芳,与钱芳相仿的青春年华里,他出现在那片土地上,经历过难以忘怀的时光。
钱芳的描述总充满喜悦的情感,带着喜悦,钱芳热爱那个艰苦的地方,让林镇民深深感动,因为林镇民的回忆里满是沧桑与不堪回首。
林镇民就像对待同乡一般对待钱芳,热情地攀谈,爷俩一谈就是两小时,林振根本插不上嘴,乐呵呵地倾听,然后就向他妈去撒娇要吃水果,“吃完水果,赶紧让爸把钱芳放了,我们约好去外滩玩,晚上不回来吃饭!”
钱芳一向大方得体,言谈细腻自然,深得林爸的心。林爸对林振与钱芳的婚事很满意,又重拾毛笔,兴致勃勃地练起字来,要写出一副得意的书法,裱起来,挂在儿子的新房作为新婚贺礼。
后来,林爸对钱芳的失望才会那么大,对钱溢的反对才会更加暴跳如雷。
林爸大骂林振:“天下的好女孩都死绝啦,非要又娶一个姓‘钱’的?还是亲姐妹,说出去不怕被人笑话!”把写好裱好的“流芳百世”四个大字,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
林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根本就是浑蛋一个,敢顶撞他父亲说:“我就是为了不让人看我的笑话!连结婚日期都不用改,请柬照常发,凡正没人能看出来是换了人!”
林镇民失去一个能聊起石河子的忘年之交,无人能听懂他说起绿浪上的麦花,还有麦花独特的香味,也没人再诉说绵延数公里的棉花田,泛出雪花和弄脏了雪地的顽皮孩子。
钱溢在老爷子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要不是生下儿子林纬恒,钱溢一直不被林镇民所承认。
钱溢总觉得林爸审视她的眼光,过分挑剔,或许是要从她的脸上,瞧出与钱芳的相似之处。精明的眼神不知窥出什么破绽,总叫钱溢心慌,在林爸面前手足无措,硬着头皮去公婆家巴结二老。
八年后,钱芳再无心向人诉说石河子的秋天,成片棉花田的美景,和手被棉花麻包磨出水泡,当时的疼痛过后全都忘了,被生活中更大的疼痛替代了。
钱芳失去看风景的心情,低下头过日子,陷进了灾难式的婚姻。
钱芳充满恶意地想,卑劣是无止境,有些人真能干出“操妈”的乱伦丑事!
万汉辉还进一步恶心人,对她嫌弃,“看你这死样,真不如出去花钱找小姐。我要真出去,全是你逼的!都是你的错!别人家老婆对老公多好,你对我好过吗?从来都没有温柔体贴。”
钱芳差点被自己唾弃的口水呛死,将头歪向床边,猛烈地咳嗽,咳得喉咙里有点腥。包着创可贴的手指,压到床上,短暂的生疼。月光透过窗帘照到她的脸,她的眼睛望向窗外,却找不到出口。
唯有浓稠的黑夜来掩盖一切肮脏,钱芳不忍听,婚姻是肮脏的关系,在恶性循环之中,走进死胡同里。只等着其中一个人先死去吧,才能解脱,就如同万汉辉的父母。
她要么成为刽子手,要么是一个坏的榜样,她本想做一个好的榜样。
第二天早上,钱芳为女儿煎了荷包蛋,一块小蛋壳偷掉进蛋液里,小芮吃进嘴里,吐出一小片蛋壳来,问妈妈:“为什么今天的鸡蛋里长了核子?”
钱芳问什么?
小芮重复一遍。
钱芳听懂了,开心地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岔气地拍胸,太好笑了!她要说给别人听,可以笑一个星期的笑话。
万汉辉这样一个内心扭曲的人,钱芳为什么要伤心?她一点都不伤心,这一切太好笑了。
钱芳将万汉辉写的离婚协议书,收藏起来,夹在某本书里,为了下一次他再发狠话,再逼她动笔的麻烦。上次她被逼迫,彻底写离婚协议书,却被万汉辉当儿戏一般撕碎了。
钱芳喜欢去上班,她去银行工作,一整天马不停蹄,却感觉轻松无比,精神上是健康与平等的,只要努力工作就能受到尊重,也不需要看别人喜怒无常。
卢荪当真很关照钱芳,交代几句就肯让她上手,对新人这是难得的机会,叮嘱钱芳一边做一边学,不会就多问。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