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宁迷糊之中,那消失了许久的神智,也逐渐清明。
眼皮抖得厉害,但此际却并无力气睁开,浑身的软弱与酸疼感,也是逐渐在脑海,心底,一遍遍的回荡。
耳边,聒噪不已,久久不停,这声音虽熟悉,但一时之间,懵然晕沉之中,竟是有些辨别不出来。
直至,有道嘶哑难耐的嗓音突然响起,“出去。”
瞬时,耳边的聒噪声戛然而止,随即便有脚步声渐行渐远,则是片刻后,周遭再度恢复沉寂。
终于,安静下来。
风宁不由蹙起来的眉头,也终于全数松懈。黑暗之中,她开始再度努力,不多时,那颤抖得极为厉害的眼皮微缓缓的睁开了一条缝,瞬时,有微弱的光线迎来,暗沉之中,却又稍稍的有些刺眼。
待反复的眨眼几次后,眼皮再度掀开几许,这时,才觉榻边正坐着一人,那人背光而坐,加之光线暗淡,虽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凭他这身清瘦高挑的熟悉骨骼,此际,也猜出他是谁了。
一时,往昔记忆瞬时涌来,那刻麻木封存得太久太久的心,似是终于开始起伏,跳动了。
她没死,没死吗?
起伏的心,一时间,被这问题瞬时填满。
她开始伸手动了动指头,又瞬时打量了一遍这屋子,未待回神,便闻得面前之人嘶哑至极的出了声,“前些日子,你劝我要好生活着,却是不料,我当真有意求生了,你倒是不惜命了。”
嘶哑的嗓音,干哑难听,艰难之中,给人一种莫名的怔愕与触动。
风宁回神过来,抬眸望他,起伏的心,也骤然破灭下来。
她没死,终归还是没死。
还曾以为,那些所有的不详与仇恨,皆可随着她的死亡而彻底掩盖,淹没,却是不料,性命尚在,心思尚在,一切的一切,皆还在。
“风宁早该灭亡,只有风宁亡了,以前的所有恩怨,才可埋葬封存,而风宁,也可真正的解脱了。”
她默了片刻,开始出声,不料嗓音却也如这纳兰钰一般干哑难听,嘶哑难耐,嗓子,也竟如撕裂般的疼痛,难以忍受。
“你若忘了,你自然算是解脱,但如此,也只可让亲者痛,仇者快。而你若活着,代替为你丧命的人好生活着,才该是最妥之策。”片刻,他再度嘶哑低沉的出了声。
风宁怔了一下,随即,便开始自嘲而笑,干裂的道:“风宁没有亲人了,若是亡了,也无人会痛,再者……”
这话还未言完,纳兰钰已是出声道:“当真无人会痛了?那石玉镇内的阿婆与丸子,还有那宫中的琅邪,他们,便不会在意了?”
风宁神色微动,不言话了。
纳兰钰凝她片刻,再度低沉无波的道:“若比起命运,我纳兰钰的命运,与你相差无几,但你,至少有那么多人真心的在意,疼爱,而我纳兰钰,则是必须得靠自己双手,去创造,去复仇。如今,我都能明白,活着,才会让仇者痛,甚至,死不瞑目,而你,那么多人为你丧命,如今,你却不惜命了。”
冗长的一段话,嘶哑,却又低沉。
风宁抬眸观他,一时之间,心绪浮动,仍未言话。
待周遭气氛沉寂沉默半晌后,他突然缓缓的站起身来,风宁神色微动,仅是片刻,便闻他嘶哑低沉的道:“我已话尽于此,此番医怪好不容易将你救活,你若不愿生,执意要亡,我定不拦你。只不过,我纳兰钰这条命,也是你所救,甚至此番为带你出宫,已于皇上保证过,你若生,我便生,你若亡,我便也将这条性命还你便是。但求下一世,你我之间,别再遇见,若是不然,这结局,怕也如此番无异。”
嗓音一落,他并未多呆,稍稍转身,便缓慢朝不远处的屋门而去。
他脚下极其踉跄,行走之间,摇摇欲坠,但他,却并未借助轮椅,就这么,一步一步极缓的,出了屋门。
一时,周遭气氛再度沉寂下来,压抑无波。风宁神色起伏,满心的复杂,冷沉之中,也稍稍合了眸,兀自沉默。
随后几日,天气依不善,细雨朦胧。
医怪与青颂呆在屋檐边无所事事,纳兰钰自打那日从风宁屋中离开,便未再入得风宁屋中探望过了。
医怪时常在屋中对风宁时而说笑,时而吹胡子瞪眼,言道的,不是青颂的糗事,便是纳兰钰的恶时,甚至,医怪说,自打纳兰钰那日从风宁屋中离开,纳兰钰便一直呆在他的屋内,再不曾出过屋门。
几日内,青颂每番端膳过来,也会旁敲侧击的提及纳兰钰的事,只道这几日,他家公子足不出户,一直在兀中练习行步,或是呆着看书,无声无息中,倒也让人担忧。
日日皆听得这些,风宁的心境,也逐渐开始变了不少。
其实那日纳兰钰的一席话,虽未能当场便点醒她,但后来又颓然了几日,身子骨也着实好了不少,心绪清明之中,也着实是兀自想通了一些事。
亦如纳兰钰所说,她这条命,是母亲,柳姨及师太们用性命换来,珍然贵重,连她们到死时都盼着她能安然长久的活着,如此,明明大仇已报,也已亲手杀了镇南王,如此本该日子太平了,自己,又怎能不惜命,不如柳姨她们所愿的好生活着。
只奈何,他这话,以前陌嵘也与她说过,只是她当时初知身世,满身杀气,浑然控制不住心头的这股怒气,从而,愿拼死一搏。
奈何,搏过之后,再度醒来,连续几日的静默思量,这心下,终归是放开了。
这一生,背负的太多,牵绊的太多,纵是杀了镇南王,也已洗脱不了满身的歉疚,奈何,若自己当真亡了,又能改变什么?
日日,皆思绪缠绕,起伏不定。
直至,医怪与青颂在她耳边叨念到了第五日时,风宁终于是起了身,下了榻,并在医怪瞪大的眼珠子中,开始坐在桌前,执着木梳开始梳发了。
许久不曾下榻,行走时,也稍稍有些不利索,而坐着梳头的手法,也稍稍显得僵硬。
只是即便如此,凌乱的头发倒是被她终于挽好,这时,医怪翘腿坐在一旁,愕然盯她,嘴里开始自言自语的念叨:“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你这丫头被老头儿我的话点醒了?”
风宁并未言话,只道:“风宁如今腿脚仍是有些不变,可否劳烦您打些水来洗漱?”
医怪眼角稍稍一抽,显然是有些不愿,但也并未拒绝,仅是起身行至门边,随即便斜靠着屋门,朝外吼了一声,“青颂,这丫头想通了,要洗漱了,你且烧些水过来。最好是多烧点,让着丫头也沐浴一番,躺了那么久,身子怕是都馊了。”
风宁微怔,却也并未立即言话。
而青颂的速度也快,不多时,便已将浴桶内灌满了热水,甚至还另外端了一盆热水放置在圆桌上,随后,将医怪强行拉着出了屋门。
室内沉寂,满室幽然。
风宁兀自沐浴,净面,待一切完毕,才起身出屋,在屋外医怪和青颂的目光中,行在了纳兰钰的门前。
这几日,青颂在她面前,也没少提及这纳兰钰,只道这纳兰钰从那日后便再未出过屋门了,也不知是自己当真想静心静力的练习腿脚,还是,还在怪罪她醒来时的那般生无可恋的态度。
待站定在门前,整理心绪一番,风宁开始出声道:“公子,风宁有话与你说。”
这话一落,门外并未扬出话来,周遭也一片寂寂。
风宁神色微变,待片刻,正要继续出声,不料突然间,门内扬来一道平和无波的嗓音,“有何话,此际直言便是。”
一闻这话,风宁面色缓和不少,至少这纳兰钰回话了,便证明他对她,倒也并非不愿理会才是。
以前在这院内时,那段与他相处的日子,无疑是清闲,随意,伴着漫山遍野的山花,日子静然,却也是她此生之中,最是快意的经历。
心思至此,一时,目光也稍稍幽远半分,则是片刻,风宁稍稍敛神,继续道:“公子与风宁,皆在屋中闷了几日,若明日天气不再下雨,不如,公子与风宁,一道出去走走?”
说着,也未待他言话,风宁话锋一转,继续道:“以前风宁与公子常去的那片花海,也不知此际初冬天气,是否花已谢了,风宁,想去看看。”
这话,风宁说得委婉平和。
只是待嗓音落下,那屋内又没了声儿。
医怪在旁看得倒是干着急,待等了片刻,便忍不住扯着嗓子吼道:“我说小子,人家丫头都主动约你了,你还矜持个啥?你前些日子一直守在她榻边,一副关心至极的模样,而今这丫头好了,还主动约你了,你又开始疏离了是不?老头儿我倒是过来人,此际倒也想说啊,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了呢。院门外还守着几个皇宫的御林军尖细呢,没准儿通风报信间,宫里的那位便急冲冲的来了呢,到时候这丫头当真被宫里那位哄去了,你自个儿便一边儿去后悔吧!”
这话刚落,风宁面前的屋门陡然一开,众人还未回神,一只墨笔嗖然而出,直直的砸中了医怪的脑袋。
医怪顿时抱头而跳,怒不可遏。
正这时,纳兰钰已是一袭白袍,缓缓而出,姿态清雅,满身平和,只是待目光落向医怪时,他神色微微一沉,出了声,“我倒是觉得,你这几日越发嚣张。以前你在我面前时,倒也极为恭敬,而今我不过是大病了一场,也无暇威慑于你,你便蹬鼻子上脸,越发放肆了?”
这一席话,说得倒是无波无温,但也着实颇有威力。
医怪朝他吹胡子瞪眼一番,却终归未能道出话来,仅是气汹汹的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狠狠的观上了屋门。
一时,周遭气氛再度沉寂下来。
风宁神色微深,心下深处,倒也被医怪那席话激得生了波澜。
待回神时,抬眸间,则见纳兰钰正立在他面前,平和如初的望着她,只是那瞳孔之中,却并未再有以前的冷意,反倒是缓和与平然一片,随即,他薄唇一启,出了声,“这几日,你可想清楚了?”
他并未回答她方才的请求,反倒是突然问了这个。
风宁默了片刻,静静凝他,随即,极淡极淡的勾了勾唇,微微一笑,幽远至极的道:“这几日,风宁已是想通,与其死亡,还不如应着柳姨她们的愿望,好生活着。”
他神色稍解,面色越发的显得平和,却并未多言,只道:“你若想通,便是最好。明日,暂且看看天气,若天气好,便去花海,若天气不好,再做打算。”
风宁忙点头。眼见他依旧直然的凝她,这心下深处,倒也稍稍有些别扭。
“公子,医怪方才说我重伤昏迷的那几日,你一直守在我榻边……”待隔了片刻,风宁犹豫一番,低低出声。
不料这话还未道完,他突然插话道:“医怪之言,你信?”
风宁怔了一下,措手不及之间,倒也有些隐约的诧异与失望,随即朝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是风宁多想了。”
这话刚落,不料纳兰钰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再度深了半许,则是片刻,他平缓的开口道:“医怪常日的言行,虽大多无谱,但他方才之言,却的确是真。你重伤昏迷的那几日,皆是我一直照顾,甚至于,我还曾一直在你榻边弹奏春花曲,妄图,让你醒来。”
风宁再度一愕,瞬时之中,迎着他那深黑平和的瞳孔,霎时,脸颊莫名的红透。
她不曾与男子太过接触,更不曾被男子那般照顾,更何况,这人是纳兰钰这般人,这种感觉,无疑是惊愕压抑得紧,不可置信,却又心绪澎湃,不知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