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常去他的墓地，以此来得到心灵上些许的安慰。起初是一周一次，后来是一月一次，再后来很久一欠，最后很久都没去一次了。我这样做是为了赎罪忏悔，以为一辈子都会这样，在罪恶中度过。可事实上，那种感觉渐渐地消失了……我又开始了“新的生活”。上班下班、和朋友逛街、泡吧买醉，不再拒绝同事的暧昧，和献殷勤的男人约会，甚至跑出去见网友……害怕让自己停下来，貌似回归主流生活，决心和这个世界同流合污。
结果却是背道而驰，走的每一条路都不是我的出口，情绪常常失控，压抑到高烧40度……这种以毒攻毒的疗伤方式，让我的精神快速地濒临崩溃……
我自顾自地说着，并不在意小武的反应，把他当成了一台录音机。我们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只是时空重合罢了。他对我的治疗便是放任，没有目的，没有引导，回应的唯一方式是递上一根燃着的香烟或是一杯温开水。
为了逃避回忆的凌迟，我不停地从一段关系转向另一段，因为害怕孤独。我接过小武递过来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时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想要什么？不明不白地活着，时间一早一晚地就这样从身边溜走了。身体仿似流沙堆积，风轻轻一吹，便会不复存在。常常眼神平直，一幅天塌地陷都与我无关的表情，像一个自闭症的孩子，长年如一日地专注一件事，比如说给种各样的水果削皮，比如说对着一缸鱼流泪……在外人眼里近似无聊可怕。
后来，工作也做不好，一直在请病假，靠微薄的工资和家人的资助过活，想慢慢地休养调整，希望能够好起来。
可是……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自嘲地说，没有任何起色。烟头在我的手里被轻轻一弹，沿着抛物线的轨迹落进了小武脚下的垃圾桶里。
今天，先到这儿吧。小武望着我，逆光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夕阳蜜色的融融光线里混合着他的目光，早已没有初次见面的职业和客气。他起身收拾桌上的杯盘，拿到厨房里清洗。每次他都这么做，从不把残局留给我。望着他的背景，我想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这样的有限。
今天可以吗？这是他每次离开时的最后一句话。
我依然摇摇头。
他摊开双手，肢体语言告诉我，他早料到了。
我的拒绝从未带给他任何负面信息和情绪。他把手中的台历翻得啪啦啪啦直响，说到我点头的那一次是注定的，就在这当中的某一天。即然如此，他会安心等待。
他还是拿“每失败一次，就离成功更近一步”当人生信条的有志青年，我无言以对。
为了安慰他，我说，门口的鞋架底层，有我家的备用钥匙。
他看起来很开心，马上出门找钥匙，像得了新玩具似的，迫不及待操作了一遍。
我起身回了卧室。对我而言，目睹他的快乐，都很奢侈。
我只不过是这个城市里庞大的抑郁队伍里的一员，搞清楚我确实没有自杀倾向，一周之后，小武的督导便被派了别的工作，小武这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主动“接过革命的枪”开始单独出现在我面前。没有不苟言笑的督导参与，小武明显活跃起来，他试着和我聊天，而我却很难和他互动，不是沉默无语，就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说自话。他专心地陪伴，让人欣慰，至少这样看起来，我比较正常。
他时常有些小惊喜，会录一些独特奇妙的声音带给我，像风过麦田，午夜雪落，胎儿的心跳，新郎新娘婚典誓词……他用这些当做诱耳，诱我出洞。我虽动容，却缩得更深，依旧敏感，喜怒无常。
心里开了天窗，他隔周不来，我就有了小小的期待。
你的十字架呢？我盯着他的脖子说。
注意到我的脖子了。他有些欣慰地说。将手里拿着的玻璃瓶递过来。怕你不要，本想偷偷地放在门口的。我知道你不信上帝，但是他可以保佑你，总好过乱吃药。
我拧开盖子，取出他的护身符，看了他一眼，就要戴。
等等。他急忙制止。
我的手停在半空以为他后悔了。
不，不是的。他看出的我猜疑，连忙解释。戴这个之前，我要帮你把头发洗干净。
于是，像小时候妈妈给我洗头一样，我被他带到浴室，按在了喷头下面。
水温一会儿热一会凉，我尖着叫，抱怨洗头水进了眼睛。我讨厌洗头，像是在受刑。我手扶着墙壁却无法逃，脖子后面的那只手又大又有力，它捏着我就像是捏一只猫。
好了，好了，马上就完。小武很有耐心地安慰我，加紧了手上的动作。
终于洗完了，我坐在沙发上，任由我的头发在毛巾里，被他揉搓得乱七八糟。我的头跟着他的手一起来回的晃荡，晃得我心烦意乱，突然失去了耐心，对他大喊。好了，别擦了，我讨厌别人动我的头。也不想要你的什么破护身符。
我身上的刺又冒了出来。从他手里夺过毛巾扔到沙发上，故意把头发又揉乱了一些，拿起那个十字架塞在他手里说，我不想因为接受了你的好意，而让你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小武神色尴尬，呆立在那里。看得出他有些生气，显然作为一个大学刚毕业的职场新人，他还没来得及学习忍受不公和苛待。我希望他甩门就走，从此结束这种彼此耗费，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的所谓“治疗”。我完全拒绝他的好意，将它视为打扰。去找别人当“小白鼠”吧，我这里没什么素材可挖掘的，我冲着他喊。
小武没有跟我发作，表现出超越他年龄的沉移和大度，脸上没有以往好看的笑容，嘴巴紧紧地抿着，低头解开链子的搭勾，靠近我，右手搭着我的肩膀，引导我转过身去。
凉凉的十字架，是他外婆送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