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10月12日 星期五
穿过村子,来到哲蚌寺东侧山脚下。又是一个黄昏。从东侧望哲蚌寺才发现其宏伟、壮观而又繁复、重叠、层次变化无穷的面貌,仿佛发现了新大陆,我和林不禁惊喜万分。一路沿山路而上,四野怪石成堆、成群,一派蛮荒景象。右面大沟小谷,地貌真是让人感受深刻。一方面是最高的精神境界(白色的哲蚌寺)矗立在山腰上,主宰着人的灵魂;一方面是最原始最蛮荒的土地——你不能想会有任何一种思想文明跨进这里一步,这里的石头拒绝着一切。正是这两者的结合才使得这里越发显得神秘,令人惊异不已。你坐在这里,一方面觉得自己像野人,与这里的一石一草没有区别;另一方面又被某种不可思议的气氛控制着,这一草一石都是某种精神力量,向你传递着原始而崇高的复杂、深邃而又洪荒朴拙的气息,你被弄得不知要思索这境界还是思索自己,你觉得连自我都不可思议了。
两个年轻的藏族姑娘提着罐子走来,好奇地回头望望我们,不一会儿消失在只闻泉水响不见泉水影的沟壑之中。我们坐在一块巨石旁,一个劲儿地发着莫名其妙的感慨。黄昏是那么肃穆。忽然,远处传来一串嘹亮的山歌,放眼望去,一个十三四岁的藏族小姑娘蹦蹦跳跳顺山路走下来。那是一首藏歌,我曾听过我的学生唱过,所以很是耳熟,也倍感亲切。那歌声本身有一种诱人的旋律,再加上她一蹦一跳,给美妙的歌声注入了一种节奏感。你会觉得这是大自然突然放出了一个精灵,村子里飞出一只百灵,一种自由的精神突然使这里的宗教气氛黯然失色,而大地顿然生辉,小草仿佛摆脱了什么,在风中摇曳、飘舞。一个孩子的心灵给大自然注入了无与伦比的清新,哲蚌寺在孩子的歌声中,在黄昏里,威严一扫而光。
那是一条很长的山路,我们的眼睛一直目送着姑娘的身影,聆听着她那自由自在的歌声,依依不舍呵!感触无穷呵!我觉得我一下解脱了,生命又回到我身上——不,不是,是灵魂,热情洋溢、幸福美好的灵魂又回来了,而这一切都是那小姑娘给予我的。刚才那种冥冥中沉重的迷惘消失了,一种清新洋溢的美感给了我渴望生活的力量。我和林都比较激动,站起来,我也情不自禁地大声唱起来。姑娘的歌声因我们中断了一下,那小小的像鸟一样轻快的身影也停住,就像栖在一根树枝上。然后,一切又活了,更嘹亮、更熟悉、更轻快、更自豪的歌声蹦蹦跳跳地跑了起来:“请到天涯海角来,这里四季春常在……”这首歌我太熟悉了,是流行歌曲,她也会唱!小姑娘的身影在山路拐弯的地方消失了,然而歌声依旧那么清晰,如丝如缕,萦绕在心,尽管越来越远……正当我们失望怅惘之际,歌声忽而又近了,小姑娘身影倏地出现,啊,就在我们下边的山脚下,我甚至看清了她的装束,她停下来,朝我们招了招手,一溜烟地进村了。我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只觉得一种惆怅,一种芳香,一种回味无穷的力量久久萦绕在我的心上……
1984年10月16日 星期二
又至哲蚌寺东侧山脚下。这次比上一回爬得更高一些,几乎到了圣山的山腰上。坐在一块巨石旁,周围是漫野的山冈,山冈裸着一块块峥嵘的石头。丕乌孜山的两条巨臂钳形地伸向河谷平原,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把拉萨搂进怀中。这时正是黄昏晚景,在山峦与云幔之间露出一方橘色的天,拉萨河此时无比绚丽多彩。她向西漂流,被群山挡住,然而隔过一道山脊她又出现,而且更开阔,像扇面打开,形成无数小小的湖泊,被晚霞一映,真是既辽远又辉煌,好像女娲刚刚补过的还在微微颤动的天。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黄昏,这样恢宏、起伏,被群山切割织就得这么迷人的黄昏。我见过许多黄昏,可这里的黄昏是独一无二的,这才是真正的黄昏,这是世界高原特有的最雄丽的黄昏。她不单给你一个单纯的美感,她令你还有一种蕴力极丰的沉思,是一种关于宇宙与宗教的沉思,是一种静穆的激情。我心中舒缓而明晰地起伏着一种伟大而神秘的旋律,我心中的旋律在指挥着群山变奏、浮动。我想起了音乐。我觉得巴赫的沉思与神秘在这儿可以找到共鸣,但这里宏伟的宇宙感,这里的壮烈和巨大的生命力、澎湃的激情却是巴赫难以料想的。这里应是巴赫与贝多芬的结合,贝多芬是用激情思索着命运,而这里是在用命运沉思着激情。贝多芬属于人类的范畴,而这里,高原、群山、河谷、流水所组成的黄昏,却是属于包括人类在内的宇宙——大地和天空!
夜幕已降临,而天边依然露着晚景微光,我和林恋恋不舍地走下山来,这时,整个山体都仿佛随着我们动了起来,一种突发的感觉,丕乌孜山的两条已模糊但仍硬朗的巨臂越发坚定不移地伸向河谷,伸向平原,一瞬间,我只觉得那巨臂成了我的双臂,我伸开双臂,在一股神力的冲动下,向着广阔的已是紫色满野的大平原拥抱而去……
1985年1月22日 星期三
昨夜大雪覆盖了拉萨四周的群山,今早一起床,阳光耀眼,群山披上银装,好壮观!屋顶的雪正在融化,滴滴答答,隔壁蒋老师家的电视正播放钢琴独奏曲,金属的敲击、奏鸣的音响像阳光的波浪,在我梦醒的一瞬间扩展,中间穿插着雪融的声音,真是美极了!仿佛一个明亮有声的梦代替了另一个梦,我那样静静地听着,一时只觉得世界变得那样单纯、明亮,除了钢琴、雪声,什么都不存在了。我一动不动,居然出现了幻觉:在白茫茫的雪原上,阳光普照而明媚,一架钢琴放在雪上。那是一架黑色透明的钢琴,一群鸽子在琴键上飞来飞去,美妙的音乐随着它们的起落从那里响起、扩展,阳光也是从那里流淌出来的……这时在我的脑海中立刻像屏幕似的显示出一首诗的题目:高原,钢琴和雪。
1985年3月11日 星期一
课后,与林从学校墙洞钻出,到了丹巴村,学校与村子一墙之隔。干荒的山,干荒的村,隔着一片刚刚发芽的果园的,是几户人家的小孤村,好像是被这个大村子耸肩一甩甩出去的。夏天山上有流水经过那里,颇有点流水孤村的味道。我的一个学生仓曲住在那儿。干荒呵,四野皆是干荒,那一小丛泛绿的柳树,一点也没给这里增添朝气,相反自身显得更加可怜,无法控制这干荒干荒的景观,显得那样畏缩。走近看,鸟儿也叫得怪可怜的,一点不水灵,透着干气。我情绪黯然,无精打采,感觉很疲倦——疲倦的山。那些杂乱无章的白粉石头房子,在强光下非常刺眼,刺得你浑身不舒服。一种无法言状的感受,让我们无语。
1985年3月18日 星期一
如约午后两点钟我到了巴桑老师在八角街的家。确实漂亮,室内布置得那样鲜艳,色彩斑斓。有一幅唐卡在墙上,显然是释迦牟尼的故事,巴桑说这是他家三代人完成的画,太爷,爷爷,爸爸。另外还有五幅唐卡也相当漂亮。室内有廊柱,天花板全部用印花丝绸包装,顶中央有一道像垂幕样的彩带垂下。四面墙壁皆涂上黄颜色,边上为三道杠,有地毯,茶几,总之是一个华丽之家。从巴桑家出来,巴桑陪我去八角街买衣服,之后去大昭寺,随他一同朝佛。
大昭寺的建筑极其辉煌而又扑朔迷离,中间一个大厅,四面布满小厅室,非常神秘。在一个最重要的厅室内——厅前是木板铺就的,几个小喇嘛正在拖地,我看到班禅大师叩拜的彩照。巴桑说那是1982年班禅来西藏时到这里拜佛的留影。在这个厅朝佛有着严格的仪式,自左向右,在释迦牟尼盘坐的大腿上俯首,然后退出。转过去,再在另一侧俯首。一旁的喇嘛给我一捧圣水,见我是汉族,如此虔诚,赞赏地朝我笑笑,竟笑得我很感动。巴桑边走边跟我讲大昭寺局部的故事,藏医神,白拉姆,宗喀巴,松赞干布,文成公主,各种护法神,都是壁画上的故事。然后到了寺顶,见到巴桑的舅舅。舅舅是这里的文管会主任,巴桑说舅舅过去是哲蚌寺的喇嘛,获得过格西学位。照了张相片,巴桑高兴地说舅舅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这么痛快地答应照相。接着又去了一些地方,之后回到学校。今天是非常重要的经历,这种感受值得久久回味。
1986年2月14日 星期五
久违了,丕乌孜圣山涧谷!这条蛮荒而又神奇的涧谷,我和林去过不下十数次,这次冬季造访还带上了我们的三个身着鲜艳藏装的高三女生琼达、德吉卓嘎、次珍——次仁卓玛,她们一红,一绿,一紫,在这深山峡谷,在这荒山秃岭、巨石生烟的地带,她们犹如三朵娇艳的迎春花,飘逸,令大自然生辉。脚下是如缕如带的溪水,水上浮动着她们五彩斑斓的婀娜身影,那银铃般的嬉笑声扬起了彩色的水花。阳光融融,流满山谷,巨石下,被阴影留住的冰瀑像瞬间凝冻的,真是天造地设,晶莹有如月宫。美丽的三少女站在冰瀑下,展袖伸指,采撷一柱柱冰凌,真如天女下凡到人间,好不兴高采烈。忽听哗啦一声,头顶上几挂冰柱落下,头上肩上落了一身,她们起先吓了一跳,随后笑弯了腰。琼达红袖又展,玉面微扬,仪态甜美高傲,在冰清玉砌的辉映下,几欲成仙……拍下这一连串的美妙绝伦的镜头,我与她们又合一张影。我的出现当然要破坏这仙境,但这仙境太诱人了,我如何能自已!当初下到这冰瀑地带可是费了不少劲,是我和林一上一下把她们接到这冰瀑地带的,我在上面拉着,林在下面接,她们像坐滑梯似的平躺在大鹅卵石上,笑着叫着朝下滑,这样滑了两个石头才到了冰瀑之下。她们说,平生第一次经历如此的危险。历点险往往叫人精神勃发,神采奕奕,她们高兴坏了,我们则舒了口长气。
下午两点我们开始野餐,在两巨石间的白沙滩上铺上一方德吉带来的宝石蓝绸巾,五人围坐在一起,头顶一小片蓝天,右边涧水潺潺,又一番佳境,可谓良辰美景,似水流年,空谷幽人,美不可言。世外哪知有如此绝境,此谷应得名仙人谷,此滩应得名美人滩。是的,在她们眼里,我们始终是老师,然而在我们眼里,她们不仅是学生,还是美的显现——自然界最美的那部分显现。有了她们,这条山谷就不再干荒,不再寂寞,不再燥裂,山谷盈满了少女的春光……
傍晚六点我们方才出了涧谷,回到六中。我想这在我一生中将是最难忘的一次野游,我记得琼达说了一句话,她说:“我总觉得走着走着我们就成仙了。”藏人时常有这种奇妙的直觉,我领教过不止一次了,而今天她这种直觉叫我震惊。以往他们的直觉大多有点离奇,可这一次引起我深刻而强烈的共鸣。是的,没有一个民族能与藏族的直觉相比,他们上有佛天,下有鬼神,中有神奇的自然地貌,这就促成这个民族的丰富奇异的直觉力。琼达、德吉、次珍今天所给予我的够我享受、体验、思索、挖掘一辈子,其中的层次就无穷无尽,你挖掘吧,多幸福!
1986年6月22日 星期日
甘丹寺。车在半山抛锚,步行至寺院。转经,拿了一瓶酥油为经堂的酥油灯盏一一添油。这瓶酥油是替次珍添的,学校组织朝圣,她本想也来,但身体不好,要我替她添油,教了我六字真言,并祈祷她考上大学。转了七八个经堂,添油灯不计其数。在大群的藏民中,只有我这么一个汉族添油,颇为引人注目,喇嘛待我极好。转经路上,藏族朋友一路给我讲路上的掌故、传说。至天葬台,学校门房老波拉一家祖孙三代,小孙子还在年轻母亲怀中,先后仰面躺在天葬台上,口中念念有词。我大为惊讶,不知何故,沉思良久。怀中婴儿也被放在了上面,四下里是刀斧器具,白骨遍地,煞是可怕。完毕,在台上敬献了哈达,表情极悦。后来我方知,他们此举意在死前已将灵魂献给了佛天。晚八点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