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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仙茅

辛 温 有毒 补暖腰脚 清安五脏 久服轻身 益颜色

——《本草纲目》

遵照游击队的安排,平乐镇的群众迅速向安全的地方转移了。落日的余晖里,灿烂的星光下,一队队的平乐百姓水滴似的,渗进了一个个平凡的乡村院落。郭家去的是北邙刘沟。北邙处洛阳之北,峁峁岭岭的黄土冈坡连绵起伏,俨然是洛阳城的风水拱卫。生在苏杭,葬在北邙。从此俗语就可见北邙在古人眼中的位置了。其实,北邙并不只是个宜于葬人之地,它尤其是个宜于活人之地。南边的洛水,北边的黄河,两河夹带着的这片高地,永享着水利却从不受水害。晴朗的日子里,选一个高冈的古树荫儿坐上,鳞次栉比的大都邑就历历如在眼前了。

刘沟在北邙的深处,两崖对峙,夹出一条东南、西北走向的深沟,在折向正东的拐角上,靠崖一排窑洞,这就是刘沟了。郭家没住在这排靠崖窑里,他们住的是崖上的地坑窑院。一棵榆树从院子里长出,直直地插入满天的彩霞。云鹤鸣早晨起来,端着盆到院里去泼洗脸水,一抬头看见飘忽的鸽群,禁不住欣喜地喊了一声:“先生,快出来看!”郭一山走出来,抬头追看天上的鸽子,禁不住大发感慨:“真美呀!多少年没看见这么好的景致了!”

花娘也出来了,后边跟着凤鸣和草。“妈,妈,我咋跑到这儿了?”四岁的草看着周围,一脸的惊奇。“草,是我给你背过来的!”哥在上边的拦马墙边喊。“不是。草,是神仙给你背过来的!”馨站在哥身边喊。昨天来到的时候已是夜晚,坐在车子上的草睡着了。哥和姐故意逗她。草仰起脸来,在天上搜寻着,她忽然看见哥和姐都在窑上的拦马墙上坐着,高喊起来:“我要上去!妈,我也要上去!”边喊,边沿着曲折的甬道往外跑去。

“一川几口住哪儿了?你去看了吗?”一山收回视线,回头问鹤鸣。“他们住的靠崖窑,在那边呢!”云鹤鸣往外一指。拦马墙边,七岁的郭济慧跑过来,尖厉的嗓音十分响亮:“宝哥,我爹骨折了!”“啥?”一山听见一愣,仰脸搜寻着上边的慧,“你爹在哪儿呀,慧?”“在那儿呢!”慧转身指了指,哧哧地笑。郭一山和云鹤鸣连忙跑到窑上。“你们看!”慧又指,“我爹说他骨折了,他说他想骨折呢!”不远处,一川和妻子郭戚氏及儿子聪正往这儿走。“大哥!”一川喊着忽然撒腿跑起来。后边的郭戚氏及儿子郭济聪也加快了脚步。“哪儿骨折了?”看着一川跑,一山有点儿纳闷儿。

到了跟前,郭戚氏问过好,禁不住笑了,说:“一川说他骨折了!一川,快让大哥看看吧!”“大哥!”一川兴奋地喊。“一川,哪儿骨折了?”一山关切地问。“肚皮!”一川比画着。大家全笑起来。“好吧,大哥给你看!”一山笑过,带着大家走下院子。一川很得意,边走边摸着肚子。

“躺哪儿?”一川一进屋,就大声嚷嚷。“这儿!”一山指着一张床。一川庄严地躺在床上,伸直腿,绷着脸。一山走上前,拉衣襟盖住他露出的肚皮。“大哥,按腿!”一川提醒。郭一山笑了,说:“聪,按住你爹的腿!”聪走上前,装模作样地按住腿。众人强忍住笑。一山抚了两下,说:“起来吧,好了!”一川不起,再次提醒:“夹板!”一山扑哧笑出声来:“肚皮骨折不用拴夹板!”众人忍不住,一个个笑得捧腹。鹤鸣拉一川坐到身边,说:“一川,是不是想大哥了?”“啊!”一川得意地昂着头。“一想大哥就骨折呀?”妻子郭戚氏笑着。“啊!”一川更得意。“膏药?”一川又想起来一项内容,站起来拍着肚子喊,“大哥,膏药!”众人忽然笑倒在地。

鬼子在平乐吃了亏,扬言要抓住郭一山。平乐回不去,郭家在刘沟村住了下来。秋天是成熟的季节,也是药材收采的季节。天高地远,一山夫妇就拿着药铲去采药,冈峦崖峁,有药的地方他们都走得到。济远和馨带来了课本,天天在跑马墙边的石几边看书写字。草没事干,时不时地给哥哥姐姐制造点儿工作:“姐姐,你看我的名字是不是这样写的?”她又有了新的想法,画了一幅画,举着让姐看。馨看一眼就笑了,说:“叫咱哥看看去!”“叫哥看看?”草有些得意,举着本子到哥跟前,“哥哥,哥哥,你看这是不是我的名字?”哥一看,哈哈地笑了,说:“你的名字叫啥呀?”“郭济草啊!”草唱歌似的答。“郭济草为啥要画上花呀?”草说:“花是草开的呀!”哥点头:“草真有创意!花真是草上开的呢!”“不是草上开的,是草开的!”草纠正哥。宝和馨都哈哈地笑了。草看哥、姐笑,也跟着哈哈地笑。

郭一山住在刘沟,刘沟就成了医院。渐渐地,乡民们都知道郭先生的住处了。“有大榆树的那个窑院!”“大榆树窑院”就成了郭一山的标志。刚入冬下了一场小雪,一个特务奉命来打郭先生的黑枪。刚好那天乡绅王静斋来郭家聊天,傍晚时走出地坑窑院,特务看到一个穿长衫、戴礼帽的儒雅先生,料定必是郭一山无疑,叭叭就是两枪。王静斋一个腚蹾坐在了地上。村里一片大喊:“抓特务!”特务不敢恋战,转身跑出村子。白挺松刚好带警卫员来看岳父,一听是六轮枪响,就知道有了情况,又听见村民们喊声一片,忙把马拴了,和警卫员埋伏在村外崖口边。提着枪的特务跑到跟前,白挺松一个扫裆腿把特务绊倒,两个人扑上前就去擒拿。没想到这小子练过武功,就地十八滚躲开二人,叭、叭就是两枪。幸亏天晚了,他又在慌乱之中,不然定要吃他的大亏。白挺松不敢怠慢,拔出手枪就是一梭子。等二人静伏了一会儿上前去看时,特务的身体都已经硬了。王静斋怕冷穿得厚,六轮枪的劲头又小了些,老头儿只伤点儿皮,钻了半截的子弹没费劲就被拔了出来。这以后,游击队就加强了警戒,另派了两个游击队员守在村内。

又一个秋天来临的时候就到了公元一九四五年。是年的八月十五日正是农历的七月初八,日本政府被迫宣布无条件投降。偏远的乡村还不知道这重大喜讯的降临,一样地过着小心谨慎的日子。三天后的早晨,是骑马来到刘沟的白挺松和郭巧巧把这个石破天惊的大好消息报告了父亲、母亲!

这是个好晴天!一早,云鹤鸣就陪着先生去野外采药。虽然冬天里有特务来捣乱,但刘沟是游击队的堡垒村,鬼子知道占不了便宜,从此也就没有再来。更何况抗日形势越来越好,鬼子龟缩在洛阳城内,很少敢下乡抢人抢粮了。二人站在冈上,四下里正瞅药材,猛看见两匹快马向村里驰来。“鹤鸣,你看,是不是找咱的?”郭一山眯眼看着。一个女人的头发飞起来,在风中显得很为夸张。“像个女的。”一山又说。“是个年轻女人。”云鹤鸣两眼紧追着马匹。两匹马进了刘沟,把瘦窄的村道跑得起起伏伏。“走,回去!”云鹤鸣说着走了几步,“哎哎,往咱家去了!”两人急忙往回赶。

彩凤鸣这天正磨高粱面,勤劳的毛驴围着石碾转,一点儿也不偷懒。凤鸣追着毛驴的屁股去撮磨盘上的面料。两匹快马飞驶而过。毛驴显然受了惊吓,站在磨道里又屙又尿。

跑马墙边,两个人从马上跳下来。白挺松指着下行的窑洞甬道对巧巧说:“请吧!”巧巧看了看周围,对着丈夫一个娇笑,这才整了整衣服,大步走了进去。院子里,三个孩子正看书,听见院外的马蹄声,齐伸了头往上看。一个青年女子走进院子,后边跟着的是白挺松。“挺松哥!”三个孩子争着喊,没有人理会这个女子。“挺松哥!”“馨,端茶!”郭济远看着妹妹,学着爹的口气。“哎。”馨应着,和草跑着去端茶了。

郭济远搬了两个凳子,一个给白挺松,一个给女客人。“坐,坐吧!”郭济远搬来凳子,然后抬起头问白挺松,“挺松哥,给我的礼物带来了吗?”“礼物?啥礼物?”白挺松故作不知。“枪嘛!”郭济远不高兴了,“你自己说的,等消灭了鬼子五犬一郎,就送我一支手枪。”白挺松摘下腰里的手枪递给郭济远,说:“这支给你吧。”郭济远伸手正要接,忽然又停下了,说:“不行。你是政委,我咋能摘你的枪呢!算了,下次吧!”郭济远面现遗憾,“哎,我的事你总是不往心上放!”“哈哈哈哈,我保证今天就让你高兴!”白挺松笑了,他指着女人说,“你看看,这个是谁?”三个孩子齐看着面前的年轻女人。草竟躲到哥哥的背后不敢看她。

郭一山和云鹤鸣走进院子。年轻的女人猛地扭过脸来,仔细地看着面前的两人。郭一山的手里拄着一根拐杖,云鹤鸣的脸上也有了皱纹。“爹,娘,我是巧巧!”郭巧巧说着,一头扑进爹怀里。“巧巧?巧巧!哎哟,哎哟我的巧巧……”郭一山喊着,泪水忽然流了下来。“快进屋吧!快进屋!”云鹤鸣催着,自己也掉下泪来。

郭一山放开女儿,巧巧扭脸看着面前的弟弟妹妹。“宝!”巧巧上前,给宝掏出一支钢笔,“俺兄弟都不认识我了!”巧巧说着哭了,“我走时的那封信就是你送的,忘没有?”宝腼腆地笑着,接过笔:“哪能忘了!我还以为是新来的卫生员呢!嗨!”他使劲拍一下头,“我怎么没认出姐来呢!”“馨!”巧巧走上前,“我走的时候馨才四岁,现在成大闺女了!”巧巧说着,给馨一条手织的毛线围巾。“谢谢大姐!”馨懂事地说。“这个你不认识?”云鹤鸣指着草,看着巧巧笑。草躲在哥身后,坚决不露脸。“这应该也是妹妹。”巧巧调皮地说着,走上前,从兜里掏出一把核桃。草把头深埋在哥的身后。“草,这是大姐!别没出息。”哥说。草把头埋得更深。

彩凤鸣端着一小笸箩面走进院子。巧巧和凤鸣四目相对,全愣了。“巧巧小姐!”凤鸣喊着,泪水忽然流了出来。“大凤!”巧巧喊着,上前欲接笸箩。“不行,不行!”凤鸣不好意思地边擦泪边躲闪。草从哥的背后露出头来,“妈!”她喊着,跑到凤鸣的身边。“她叫草,”凤鸣笑着说,“这是你大姐!天天说大姐大姐,大姐回来了反而不叫了。快叫大姐!”巧巧弯下腰抱起草来,把手里的核桃塞进草兜里。“大姐。”草轻轻地喊了一声。巧巧在草的脸上亲了一下,大声喊:“奶奶呢?”

花娘在里屋端坐念佛,听见外边说得热闹,一伸头,从窗户里看出是巧巧,连忙下床穿鞋。

“进屋吧,大家都进屋!”云鹤鸣劝着。大家齐往窑里进。“巧巧!”花娘迎出来。“奶奶!”巧巧一声唤,花娘便哭了:“巧巧啊,你爷一辈子都疼你呀!说背,就背;说吃糖,立马就买糖。还老是拿着草秸儿往爷爷脖子里夹。哎哎,要是你爷今天还活着,看见你回来不知道该会有多高兴啊!”说着,又拭泪。“奶奶,你身体还好吧?”“好啥呀!都叫这鬼子闹坏了!你爹叫鬼子抓走那一段,我想,咱郭家完了,我也不活了,你看看,你看看,绳子我都捻好了。”花娘说着,露出长长的束腰带头儿。“进屋吧,都进屋吧!”云鹤鸣又让。

一家人坐下来,郭一山拉着巧巧的手,高兴得一个劲地淌泪。“爹,您的腿?”巧巧看着爹关切地问。“巧巧,”爹的泪流得更欢了,“爹想着,这一辈子是再也见不着你了!先是说你过铁路时牺牲了,那时候你才十五岁呀!孩子,爹那个悔呀,一夜间就白了头发。”他指着自己的头,“再也过不来了!再就是鬼子抓我,我都没想着能活过来,那是阎王殿,进去就别打算出来……”他指着自己的腿,“你看,肋骨断了两根,腿骨折了三截……孩子,现在爹拉着你的手,我都怀疑是不是做梦!你们不知道,自打说巧巧牺牲,我夜夜做梦都是和巧巧在一起,她那个疯啊闹啊不听话啊……”“这么多年了,你爹不知道哭醒过多少回!有一回哭醒了,还拉住我的手喊巧巧!”云鹤鸣接上。“是啊是啊。俗话说,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其实,也是爹的心头肉啊!”一山拭着泪。“哎,先生,巧巧今天回来了,就不说这个了吧?”云鹤鸣提醒着。“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鹤鸣,该你了,说点儿高兴的!”一山笑着搌了搌眼角。“哎,巧巧回来了,就是个天大的喜事,还不高兴!”云鹤鸣笑着说。

“爹,我这儿有特别高兴的事情要报告你们呢!”巧巧说。“特别高兴,那就快说吧!”郭一山催促着。巧巧站起来,看看全家,大声说:“爹、娘、奶奶、弟弟、妹妹,姐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日本鬼子,投降了!”

“真的?不是诳我?”郭一山站起来。“真的?真的?”大家都站了起来。“真的!”巧巧也站起来,她激动地对大家说:“前天,也就是阳历的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放下武器!你们在山沟里,听不到外边的消息。日本鬼子,投降了!我和挺松来,就是接你们回家的!”

“日本鬼子投降了!”郭一山孩子似的喊着。“鬼子投降了!日本鬼子投降了!”孩子们拼命喊着,跑出窑洞。“日本鬼子投降了,我们要回家了!”郭一山喊着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郭一山全家终于回到了平乐。

“凤鸣,凤鸣,看看我的酒还在不在?”郭一山孩子似的喊着。“哎。”彩凤鸣应着,轻盈地跑去为先生找酒。郭一山又喊:“鹤鸣,把新衣裳全拿出来,我的,孩子们的,都拿出来!你们都跟着我上街,我们要庆祝我们中华民族的伟大胜利!”“好,好!”云鹤鸣应着。“从鸦片战争到现在,中华民族受尽了屈辱,帝国主义列强都来欺负我们呀!今天,我们胜利了,我们终于胜利了,我们中华民族终于胜利了!”郭一山忘形地喊叫着。

彩凤鸣抱着一坛子好酒跑过来。郭一山接过来,高高地举起,对着自己的嘴,“咕咚”就是一口。倾泻而下的酒汁浇了先生一身。

“看爹!看爹!”孩子们笑着喊。

“来呀孩子们,都来喝酒啊!这是胜利的酒,谁不喝爹不喜欢谁!来,来来喝!”郭一山捧着酒坛,一个一个往孩子们嘴里灌。“好甜!”巧巧喊!“好酒!”郭济远大叫。“好辣!”馨咧着嘴。“苦,苦!”草叫着,眼睛里噙着泪水。“哈哈哈哈,好酒!胜利的酒!开心的酒!中华民族扬眉吐气的酒啊!”郭一山喊着,不住地往自己嘴里灌。

彩凤鸣拿来了大碗。郭一山倒了一碗,递给白挺松。白挺松接了,仰脸喝干。郭一山又倒一碗给儿子,郭济远接过一饮而尽。郭一山笑着,又给自己斟了一碗,一仰脸喝个干净。

云鹤鸣拿来了新衣裳。孩子们一个个欢天喜地喊着叫着,换上了鲜艳的服装。

“我在前边,你们都跟在后头……”一山疯笑着。“好好,我们跟着爹!”宝应着。“花娘,你也去!”一山喊。“中中!”花娘不知道啥时候也换了衣裳,她应着,连忙拉住宝的后衣襟。郭一山在前,后边是巧巧、白挺松、宝、馨、草,再后边是云鹤鸣、彩凤鸣、花娘……

大家正要走,郭一山忽然扭脸又喊:“凤鸣,再拿一坛好酒!宝,你也抱一坛!”

平乐镇大街上,人们自觉地排成了队伍,人人都拿着旗帜,人人都高兴得满脸是泪。踩高跷的拼命地舞着,三尺多高的跷拐起起落落。敲鼓的人们疯狂地擂着,火一样的红绸上下翻飞。跑旱船的……推小车的……扭秧歌的……

郭一山领着全家走进满街上迷狂的队伍里,立即就被欢乐的海潮淹没了。郭一山给扭秧歌的孙大头敬酒;郭一山给跑旱船的老彩敬酒;郭一山给推小车的砖头敬酒;郭一山见了每一个熟人都举起酒碗。人们喊着,唱着,喝着。郭一山喊着,唱着,喝着……

一轮新月升起。地上的篝火燃起来,一堆一堆,一直伸向远处。跳舞的人们还没有要歇的意思。郭一山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拿着个大碗,仍是见人就劝喝酒。他已经有了醉意,头重脚轻,走路像跳舞蹈。儿子宝在后边紧跟着他。

家宴已经摆好,丰盛的饭菜摆了一桌。桌上破例地点了四支红蜡烛。娘说:“馨,上街去喊你爹,他一天没有好好吃饭了!”馨应一声就到了街上,在迷狂的人群里找到了哥:“咱娘叫爹回去哩!”馨喊过,又跑上前喊爹:“爹,爹!俺娘叫你回去吃饭哩!”“我不吃饭!日本鬼子投降了,爹不用吃饭了!哈哈哈哈……”郭一山说着,脚步走得像跳舞蹈。

巧巧和白挺松也找了过来,她拉住爹的手喊:“爹,一天了,该歇歇了!”郭一山仍然东倒西歪地跳:“我不累,爹不累……”巧巧大声说:“爹,该歇歇了,回家吧!”“回家?”郭一山站住脚,定定地看着女儿,手中的坛子砰然坠地,“孩子,我、真的想回家了!”郭一山说过,猛然往后一仰。巧巧上前抱住父亲:“爹!爹!爹你醉啦!”白挺松也上前扶住岳父。

郭一山软软地倒在地上。

“爹!爹!”巧巧、宝和馨使劲地喊起来。

郭一山先生走了!郭先生经受住了鬼子的折磨,经受住了两根断肋、三截折腿的伤痛,却没能享受了抗日战争的巨大胜利。郭先生这年五十岁,正是事业大成的年龄。高大的灵堂搭起来,悲怆的唢呐整整吹了五天!盛年早逝!英年早逝!那些领受过先生恩泽的患者一拨拨走来,焚纸,流泪,长跪不起。国民党的政要、游击队的领导和一拨拨曾获救治的国军士兵、游击战士也都来了,吊唁,致哀。好像因为郭先生的去世,一下子弥合和消解了他们政见的不同和多年的摩擦。亲朋故旧,街坊邻里,多少年没有见过面的人在这里又遇上了。沉浸在巨大欢乐和幸福之中的平乐镇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地咀嚼、品味抗战胜利的欢乐和幸福,立即就掉进了这一场丧葬的悲伤之中。

十七岁的郭济远还没有成人,就在他一身重孝于灵前痛哭的时候,何参谋长带着卫兵来给他说媒了。何参谋长来过两回,他说的是程司令最小的女儿菁菁姑娘,可两回都让郭家以年龄太小挡了驾。这是第三次。“参谋长,这回感觉怎么样?”卫兵讨好地问他。参谋长笑着说:“这回应该能成。日本鬼子投降了,大家心情都好。再说,去年不成,郭先生说孩子才十六,年龄尚小,今年又长了一岁,十七了嘛,哈哈哈哈……”“程司令为什么不找个将军结亲,偏看上了先生之家呢?”卫兵怎么也想不通。参谋长说:“将军有什么好找,整天打仗打仗打仗,哪有医生可靠啊!你小子没有闺女,不知道当爹的苦心呢!”可当他们走进平乐镇的时候,忽然就感觉哪儿不对劲,拐过弯一进济生坊,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两人一脸惊诧滚鞍下马,白挺松迎出来,按中原丧礼跪下磕了个头,慌得何参谋长连忙搀住:“白政委,先生什么时候去世的?”“昨天晚上。太高兴了,乐极生悲啊!”白挺松流出眼泪。“哎呀,我受程司令之命,前来为司令的令爱和郭先生的令郎牵红线,真没想到……”何参谋长掏出几块大洋,对卫兵说,“买纸买炮,我代表程司令吊唁郭先生!”高大的灵棚下,面对灵楼正中的郭一山画像,何参谋长连磕了四个头,爬起身已是泪流满面。

呆呆的花娘坐在上房的里间床上,昨晚上一山一死,她的眼前突然就出现了老先生去世时的那些情景,郭老先生拉着一山的手说:“老少三个女人,交给你了,一山……”“老头子啊——”花娘一声长恸,就放声大哭起来。

彩凤鸣为丈夫守灵。她一身重孝,坐在地上的麦草里,靠着放了郭一山画像的灵楼。不懂事的草已经睡着,她躺在妈的怀里睡得那么安详,那么沉静。忽然,草惊叫起来:“庆,庆不哭,姐姐给你糖,姐姐给你糖……”彩凤鸣紧紧地抱着草,泪水汹涌而出,禁不住啜泣着。

一连三天,云鹤鸣水米没打牙。更深人静的时候,她跪对着先生的遗像,坐在自己的脚跟上,“先生一句话不说,就这样走了能放心吗?”她祈祷着:“先生,我是你的妻子,也是你的学生。多苦多难的日子咱都熬过去了!先生,你咋能在这个时候走呢?你咋能在最不该松手的时候就松开了手呢?孩子都没有成人,以后的日子咋过呀!先生,你、你不能给鹤鸣嘱咐上几句吗……”她相信先生会跟她说话的!果然,先生跟她说话了。先生流着泪说:“鹤鸣,对不起了,孩子,事业,全交给你了!好好过……”云鹤鸣晕倒了!

“起棺——”孙大头一声高喊,打开了吊唁者的泪泉,刘黑子用悲天抢地的唢呐声送郭先生上了不归之路!

云鹤鸣醒来了,但云鹤鸣仍然不吃饭。孩子们急得直哭,但谁也没有让娘吃饭的办法。爹来了。满头白发的云老先生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和两房媳妇来劝闺女了!端着饭菜的巧巧走在前面,在她身后,一溜儿跟着宝、馨、草。“娘,您吃点儿饭吧!三天了,你不能水米不沾啊!”巧巧说着,哭了。“娘,您吃饭吧——”宝喊着,扑通一声跪在娘脚下。“娘,您吃饭吧——”馨、草喊着,也跟着相继跪下。爹走上前,一下子抱住闺女:“大妮,我的乖孩子,一山走了,可你们还得过呀!你还得领着几个孩子好好地往下过呀!门楼下边,还有人等着你看病的呀,孩子!”云鹤鸣瞪大眼睛,喊一声“爹——”猛扑在爹怀里大放悲声!“娘——”孩子们也放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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