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里的雨，犹带着凉意。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天。廖城的街道上，行人寥寥。便是偶尔有人路过，也是清一色的绿蓑衣，步履匆匆。
阖家店里，小二趴在桌上，见着有人路边，便道一声：“客人打尖还是住店？”语气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掌柜骂道：“你应该站在外面叫，万一错过了贵客说的那人可怎么办？”
小二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哆嗦了一哆嗦道：“都等这么多天了，谁晓得那客人说得是真是假？”
掌柜就要上手揍人，却听得小儿惊到：“来了来了！”
却是门外，来了几辆马车。当先的那辆，马一看便是良驹，看看那毛色，再看看那体格。只是那车却是乌漆嘛黑的，掉份儿得很。
车门打开，却是一俊朗男子怀抱着少女走进了雨幕里。那俊朗男子颜值极高，竟有些无法直视。但看通身的气派，便是只可远观。旁边不知哪里冒出一个俊俏的丫头，并一少年郎，护送着他们进来。
看来是正主了！小二心中一喜，跟着掌柜的拿了伞，上前两步将人迎了进来：“贵客终于来了。”
来者正是孟章。而他怀中的，则是刚刚救出来的林幺九。孟章微微顿了顿，道：“你们何以知道我要来？”
掌柜的谄媚道：“前几日便有一位女君住了进来，说有贵客将至。我等坐等右等，终于等到您来。不说别的，但瞅您……”
“那位女君在哪里？”孟章打断道。
掌柜的瞅了瞅小二，小二道：“今日突然起了大雨，许是在房里休息。”
孟章方不置可否，跟着他携着一众人走向客房。
吩咐人煮了汤药，又喂下了。待收拾妥当，点点望着躺在床上的林幺九，又开始哭个不停：“女君，都是我的错，没保护好你，呜呜呜呜……”
孟章有些头疼道：“你这样影响她休息。道生带她出去吧。”
道生本与孟章不大对付，自打见到林幺九，便一双眼再没离开过。闻言，他看了一圈，却是不再与孟章顶撞，而是拉了点点出去。
点点犹带着不解，道：“你不关心女君了吗？”
“你可知，天火轻易不燃，一燃起来，却轻易息不了。”
点点点头。
“今日那位神君为了小九大人，可是干涉了因果啊。”道生叹道。
点点道：“我不懂。”
“那位若是卜算，应是能算出小九大人这次劫难的。只是他不算，为什么？概因世间万物，都不逃过天命。他却是个例外，早已跳出三界面，与天命齐寿。这么强大的能力……那么 若是他动用自己的力量，干涉因果，天命将坍塌。所以他不算，也不曾干涉因果。保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道生解说道。
“那么一旦打破呢，那会怎么样？”点点好奇道。
道生目光深远，面色莫名悲伤了起来：“也就是……身死道消吧。”
点点惊叫起来：“那神君……”
孟章大碍却是没的。有林幺九在身旁，他的衰竭已然停了多时。只不过现下……似乎又开始飞速开始了，不过几个小时，发尾竟然有了大半发白。他瞅着林幺九许久，又将对方摆弄了好几个姿势，眼瞅着她开始皱眉，便躺在她身侧，将人拢到怀里，方才安静了下来。
林幺九本就伤了元气，内里灵气已然不足。是以遭遇大火，比别人耐受力要差些，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受了伤。一张小脸色惨白惨白的，眼睫毛上带着水珠，像是眼泪，十分可怜。
孟章捏了捏她的鼻子，见她下意识伸手去挠，又去蹭了蹭她的脸颊。皮肤光滑细腻，手感甚好。只是差一丢丢，差一丢丢丢丢，便再也见不到了吧。想到这里，孟章便不由得一阵后怕。嗯，当然不是爱上，而是清冷孤寂这么些年，终于闯进一个莽撞又鲜活的林幺九，连带着生活又有了色彩。
拥有后再失去，与一直不曾用于，prefer哪个，是个哲学题。孟章以前不曾想，以为以后也不会想。然而在天火中看到她时，却瞬间有了答案。若要从他手里夺走，哪有那么容易？
孟章微微眯了眼。他吻了吻林幺九的鼻尖，唤了点点来看守，便径直敲响了隔壁房间的门。
然而久久没人应声。
就在孟章忍不住要走时，门吱亚一声，打开了。
一袭红衣，眉目张扬的朱雀站在门内，唤了声：“神君，你来了。”
孟章从她的头发丝看到衣服再看到一双阵脚繁密的绣花鞋，方才点头，跟着她进了屋内。
“你方才去了何处？”
朱雀起身倒茶，长发掩盖住了眼睛，道：“见今日大雨来得有些奇，在雨中走了一遭，方才翻窗进来，刚好看到神君在此地。”
朱雀少时很是活跃，典型的熊孩子系列，破坏力一流。
孟章几乎看着她长大，见着她从精力过剩的小儿到冷艳的天族第一剩女，也曾惋惜过几句。天规忒有些苛刻，白白瞎了一颗好苗子。眼下见着她骨子里还是那样的少女，不由得有些欣慰。
“按着神君行程，昨日便可以抵达。昨晚听说临近不远的地方，有凤吟龙啸，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孟章喝了口茶，眯着眼看她：“林幺九被人劫了。她那丫鬟哭个不停，我便去看了一看。”
“这场雨……”朱雀猛然变了脸色。
“有人骗小丫鬟说是在南海。但是天火一起，又怎么能掩盖住？幸而事发地离这里不远，我便赶上了。”孟章不以为意道。
朱雀喘着气道：“神君如此，莫非不怕惹恼了天……”她朝上努了努嘴，十分不满。
孟章想到林幺九那张小脸，微微笑开来：“我此次布雨，也无甚异象。再说，便是如此，那又如何？”
说起来，竟有些十分光棍的意味。
然而怎么算得上无甚异象？有多少人说看到青龙在空中盘旋，其声呦呦，响彻天地。
自三界鼎足而立以来，已度过不知多少太平盛世。人间界的人寿命皆十分短暂，因此除了黄室口耳相传外，平凡家里竟是少有人对天族妖族了解的。昨天若非不过一会儿便消失不见，恐怕人间界早已慌乱了起来。
朱雀见得孟章如此轻描淡写，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她有些生硬道：“神君对林幺九倒是看重得很，十分不同。莫不是……爱上了？”
孟章浅浅抿了口茶，又浅浅淡淡地放下，啪地一声暗响：“不过是个暖床的罢了。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你道我如今，会耽溺于情爱？”【注】
“神君可曾卜算？”朱雀又急忙问道。
孟章摇头：“听那丫头说要去南海，便心中起疑。之后没多久天火就起来了……”当然不能说，是他再算不出林幺九的前程来。
朱雀好一颗砰砰跳的心收了回去，深吸口气道：“ 眼看转机就在眼前，望神君千万珍重。神君若是真的能如此做，便是最好的了。”
恕点点无法同意，好到了哪里。她本是好好守着林幺九的，见人醒来，想到此前孟章的焦急神色，便急急忙忙来告知。不想道生却拿出一截铜管，这样那样摆弄了一番，便与点点偷听。不曾想，却是听到了这样一番话。若是林幺九听到，不知该有多伤心。
可惜道生天生靠演吃饭，点点却半分也不不擅长撒谎。她前后反差太大，不过几下，便被林幺九猜到孟章去的隔壁，是朱雀。再旁敲侧击一番，点点便将孟章与朱雀的对话卸了个干净。末了看着林幺九神色惨淡，不由得安抚几句。
林幺九呵呵几声，道：“既然如此，看来只能假装我十分爱他，再让他爱上我……”
“这与女君此前所做有何不同？”点点道。
身残志坚的林幺九眨了眨眼睛，透露出几分邪恶来：“然后，我再甩了他！怎样，厉害不厉害，靠不靠谱？”
点点：……
道生难得没有趁机对孟章落井下石，只是静默得一比。然后自告奋勇地接着听墙角。
林幺九：……等等，我也很想听八卦啊！
只不过，再无甚有用信息。据道生不完全统计，孟章与朱雀你来我往，两人接下来的对话都可以列为废话。就在他寻思要不要撤离时，孟章突然道：“天火轻易不易得。昨晚那把火，是怎么燃起来的呢？”
朱雀顿了一顿，方才道：“神君莫不是怀疑我？只是我为何要这么做？再者说，虽说只有我与火麒麟能统御天火。但是神君莫要忘了天魔道，当年三界誓成，在那里曾留了火种，三界有强者可取。说不得这么些年，有了不世出的高人？”
孟章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很有些可能。只是若有这样的人，为何一而再地挑衅我孟章？先是破了结界，接着是火烧一城？又或者，都是针对林幺九？”
“她又有何出彩之处？”
“你来告诉我啊。”孟章浅笑道。
朱雀：……怎么觉得孟章又在诓骗自己。是真的无情还是不屑？她打量着孟章的手，一时间有些走神。
孟章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端着蓝色的青花瓷水杯时，优雅得像是不食人间烟火。也确实不食人间烟火。
见孟章要走，朱雀忙又道：“请神君过来，也是为了探讨四溢的魔气一事。前几天见着似乎都聚在了这里，却又很快失去了踪迹。不知神君有何指教？”
“等。”孟章缓缓道，“魔气最耐不住什么？”
朱雀：“一身正气？”
“错，是寂寞。”孟章说吧，起身就要走，却见着朱雀自怀中掏出一盒白玉棋来。
“前些日子，下了趟海，偶尔获得玉化的砗磲。见得颜色讨喜，便做了棋子。”
孟章凝视着她，道：“我从不知你何时耐得下性子耍棋了？”
朱雀微微一笑。
孟章遂不再追问，转身就走了出去。
朱雀见着他身影消失，脸色一下子暗了下来，有些难堪道：“因为您从来不看我啊。”
【注】：引自《妙色王求法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