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岸上仔细观察了一遍,发现眼下最苦的活儿,是岛坡上正在盖圣堂所需的石块搬运。这个叫“拔犁”的重活,不但苦累,而且有生命危险——头一天上工,就差点被两三百斤重的条石砸个稀巴烂!
在这东南沿海一带,有石头坛口的地方一般都很陡。所谓“拔犁”,就是在山上的坛口处开一条三尺宽的,至少四十五度的陡坡道;然后在两条硬木枋上横钉一个宽两尺,长三尺的犁架,往架上放五六根条石,再在架上绑跟粗砺的篾缆绳,套在肩上,人就像牛犁田那样用力地把千把斤的重负,凭着底下那两根木枋做成的“木轨”拉动就是了。
为圣堂的工地包揽这运石头的工头,是一个学洋人穿戴的秃头。他说洋人都叫他“密斯刘”,但是底下卖苦力的私下里都按图话叫他“鼻丝流”。正要用人工用苦力的“鼻丝流”,似乎没像一些恶山人那样欺负人。他跟龙波约好,每根条石从山上“拔”下来,就给一片铜钱;拔多少,算多少。
刚满二十的龙波,虽然从来没在岸上干过重活,但是凭一副惯于撑篙摇橹的身骨,总算对付得过来。只不过头一天差点就出事了。
天一亮在船上吃早饭时,父亲和妻子都说“上岸拔石头累”,要他多吃一口,但他不愿意他们省口饭给他,若要放开肚子吃,四五碗是不成问题的,他就像往常那样吃了三碗就上岸了。没想“拔犁”这活儿,比不得撑篙摇橹,摇荡一下,船可以随惯性游动,人可自由用力。而这木犁那两根承载着上千斤重量的“木轨”,在坡陡时用尽力气才拖得动。坡稍缓时怎么用力,却一动也不动,要拼尽死力才挪一点点。因此,陆续上下两三趟,早上那两碗饭不知道哪去了,龙波就开始觉得肚子饿了。
第四趟到一个缓坡时,木犁又一动也不动了。已经没有前三趟的生力的龙波只好转过身来,面对一架真正千斤重的顽石,肩、手、脚并用地发大力。眼看就要拖过这一段缓坡,木犁前面都已经靠近下一段陡坡,想再加把劲时,肩上的篾缆绳竟然断了,人就做体操那样在陡坡上空“后空翻”地接连翻了两翻;而架上的那五六根条石也就那样跟在后脚滚了两滚砸下来……
还好龙波命大,“后空翻”翻了两翻后,摔在旁边的草丛里,又滚了两滚,终于止步地趴住了,幸好也没伤着什么筋骨,只磕破了些皮。
那些条石因为有棱有角,滚了两滚后就没有再滚下,只砸到犁路上,总算让他逃过一劫。
时值盛夏的当午,娇阳高照,没风没雨,山上石灰土尘飞扬,而他却饥肠辘辘。惊魂未甫片刻后,想着在船上过日子的千般苦,龙波还是咬咬牙,大口喘息着石灰土尘重新爬上山去……
日头落山回到船上时,龙波觉得几乎连抬脚跨船舷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为了不让父亲和妻子看出他的过度劳累,他还是暗暗咬牙地挺过来。包括晚饭后去收罾,也都暗暗咬咬牙。但是忙完一切后,回到眠垛里安歇时就不一样了。
妻子妹月搭轿船过来的三四个月里,他俩几乎天天晚上都要做那“没风没浪船会摇”的事;有时一个晚上甚至还做两三次。但是今晚他不行了,头一枕在枕匣上,全身的骨头就松开了,眼皮马上就抬不起来;就连想绕过妻子肩脖去捏着那葫芦奶睡觉的意愿,也让过度的困倦给消磨了。
看他这样子,妹月就没敢像平时那样把手脚都架在他身上了。蓦地,她的手指不经意地触碰他被粗砺的篾缆绳勒肿的肩头,才心疼的挨过去问:“那拔犁的活儿有多累啊?实在吃不消就不要去了啊!”
疲劳过度的龙波顿感暖流从心田流过,便温情地揽过妻子,轻轻地说:“没什么,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岸呢!”
“造阿孙”这一件过去小夫妻俩每天晚上都爱做的事情,因为龙波他要上岸做这卖命的活,而越来越少做了,甚至都有一些日子没做了,龙波明显消瘦了许多。尤其那本来显廋的长方脸,更显得廋俏许多了。不知底细的叔婆伯姆们有时还开妹月的玩笑,说她把龙波弄瘦了。
有一日,妹月和十几个姐妹正在滩上补大黄鱼网,准备来年到螺壳洋讨那风水鱼大黄鱼。不远处,龙波正上岸离去。
体若桅墩,声若洪钟的二叔婆看着龙波匆匆离去的背影,关心道:“龙波这些天明显消瘦了许多,听说他这些天都到半山上去拔石头,那拔石头的活儿可累啊!晚上回来还要做船上的活,要弄点好东西给他补补身子啊!”
二叔婆虽然说得很正儿八经,可是那些不知底细的姐妹们却七嘴八舌地开起玩笑:
“妹月啊!二叔婆的话你听见没有啊?龙波晚上回来还要干活,你要好好补补他的身子啊!”
“二叔婆啊,我看龙波的身子还是给妹月弄廋了吧!人家还没有结婚一年,正是初三十八发大潮的时候啊!”
“妹月啊,我看你要龙波的身子好,夜里的‘鳗鱼’就不要捉太多啊!”
……
不善言语的妹月只好苦笑和傻笑。
约莫一个月后发工钱了。说好不论大小有条有算、每根条石一个铜钱的工钱,没想到三份被那“鼻丝流”赖了一份。
龙波起初以为对方算错了:“师傅头,您是不是把我的账结错了?”
鼻丝流说:“我怎么会结错账?”
“那我拔得五千多根条石,怎么会少那么多呢?”
“你专门挑小的拉,三根只能当两根结账。”
龙波顿时就觉得赌气了:拔犁的人马中,唯独他是被人侮辱为“爬上山,打死不见官”的“曲蹄子”,本来就很自卑地不敢与人争好处;每趟上山拉石头,都是等别人挑过后,自己才挑的,其实经常拉大的,而再大块的也只能算一根。
鼻丝流却反而还理直气壮地催逼:“你到底要不要钱?”
龙波强忍着心头的怒火:“您能不能扣少一点?”
鼻丝流这回却完全不把人当人了:“曲蹄子!你到底要不要?不要就给别人了!”
龙波几乎要给对方一拳头,但是耳边响起父亲和妻子的再三叮咛:凡事都让山人几分,千万不要惹事情啊!
他只好再忍:“师傅头,你有话好好说,不要骂人啊!”
没想对方却恼羞成怒地一把揪住他的领口:“臭臭的曲蹄子,我就骂你!你打算怎么样?”
“臭臭的曲蹄子”这句话,就像揭海蜊的“揭蜊刀”那样尖利地刺痛着龙波,他多想不顾一切地扼断对方那鸡爪般小的手腕,但是想到辛苦一个月下来的血汗钱还没到手,还是像个小偷被抓住似地央求:“师傅头,您有话好好说吧!”
吵闹间,圣堂的“摇橹神父”就闻声而来了。
摇橹神父虽然也是个蓝眼睛红头发的洋人,可是一点都不像那些开洋行做生意的洋人,他无论对谁都很亲切随和,而且又很有器量。他不知来莲花港多久了,本地话说得很清楚,说起来就像土生土长的莲花港人。若不是那人高马大,蓝眼睛红头发,且蓬头乱发又卷胡须的长相,单凭声音就是个地地道道的莲花港人。
摇橹神父的传教之路很艰难,在他来莲花港的几十年中,单就这一个圣堂都盖了好几次,都没有一次能顺顺当当地盖起来。非但如此,而且好几次他的人身安全,都像濒危动物濒危过十死一生的险境,可谓财产和生命都没有得到保障。原因很简单:好多年下来,莲花港的官府和民众都认为他那个整天画十字的教,是一个充满灾祸的邪教。但他似乎很有无怨无悔之九死一生的精神,几十年下来都在他所经营的狭缝中顽强地活动着,而今正好在这中国人无奈的被迫开放海关之际,他这个几起几落的圣堂才得以安安在在地盖起来。
不过几十年来,莲花港人也渐渐看出来摇橹神父来莲花港的目的,不但和那些只想来挣钱的洋人不同,也和那些只想来寻宝取宝挖宝乃至骗宝盗宝抢宝的洋人不同。那些洋人来莲花港的目的,没有一个不想方设法往自己兜里捞东西,而他却恰恰相反,不但没有往自己的兜里捞一点东西,倒反而把自己兜里的东西往外拿。摇橹神父甚至和其他只想以“上帝的福音”来主宰支配“上帝的羔羊”的传教士不同。可以说他是一个正宗的天主教徒,他的全部心思几乎都是原罪的赎念,只想努力做一名合格的奴仆,虔诚地为苦难的人类传播上帝的福音,努力劝诫人们弃恶从善。
摇橹神父得空时,很喜欢到滩上,其实更想到船帮上来传播上帝的福音。但是看他那蓝眼睛红头发,且蓬头乱发又卷胡须的长相——传说中的魔鬼形状,船人对他都怀着深深的戒意而保持一定的距离。只有龙波在上岸“拔犁”的这些天,看见他待人接物皆一视同仁地热心和真诚,时不时总是感觉自己做错了事情地在胸前画十字,才渐渐感觉这一个形状像魔鬼的洋人,心宅却相当的仁厚。
在此,关于摇橹神父的称呼也值得一谈,这是他后来被船人接纳后,经常到船上同时也经常学撑篙摇橹时的亲和自嘲——有一次在学摇橹时,他自己忽然哈哈大笑地说,你们以后不要叫我“约鲁夫神父”,就叫我“摇橹夫神父好了!”啊,这是一个多好听的名字啊!但莲花港的船人感到“夫”这个字虽然雅却很拗口,还是直接叫“摇橹神父”便捷亲切。
摇橹神父一出现,龙波就感觉仿佛是佛祖如来,或观音菩萨,或林公大王,或妈祖娘娘派人来替他做主似的;同时也就有受委屈的孩子看见父母亲来到面前那样,几乎想掉泪地急着把事情的原委说了。
那鼻丝流一看见摇橹神父,真的也就像狗在主人面前那样,立刻就换了一副百依百顺的嘴脸,都不想跟龙波争辩什么了。
摇橹神父显然是个明白人,安慰了龙波一番后,只对鼻丝流轻轻地说了一句:“密斯刘啊,大家都是迷途的羔羊,你既然想做一个上帝的仆人,就应该传播上帝的福音,不能再制造苦难啊!”
谢过摇橹神父,把钱一分一厘都拿回来后,龙波就再也不想上岸做这“拔犁”的苦工了。但是上岸做人的梦仍然经常做着,逼他还是想寻找挣大钱的机会。
这一日,龙波卖完鱼,拎着空鱼桶经过大埠头边的理发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蓬乱的长发。
这时,街上一阵喧哗与骚乱:一队盐丁押解着一个背插绑牌的死囚迎面而来。
龙波不禁一愣。
正好到门口水沟倒水的理发师傅也不由一叹:“这年头真的是‘杀头生意有人做,亏本生意没人做’啊!”
龙波不解:“师傅,这人犯什么罪啊?”
“挑私盐的罪呗!”
龙波惊讶:“挑私盐也有罪?”
理发师傅看了他一眼:“你们这些船人真是什么事情都不懂!自古以来,叫‘盐课’的盐税就是朝廷及官府的大财源,从来都不让私人偷偷贩卖的!一旦被抓住,不管你是谁,十个人九个都要被砍头,没命做人的!”
龙波想了想,身不由己地跟随看热闹的人流而去——被杀者和杀人者,以及看热闹者全都集结在离镇子不远的荒滩上。不一会儿,监斩者一声令下:“斩!”手执鬼头刀的刽子手在跪在地上的死囚背后,抽出绑牌,手起刀落,人头落地,一腔鲜血如泉喷射,一颗人头如咸菜墰子滚动,转眼之间就粘了许多泥沙。围观者皆面呈惧色。
围观者中的龙波惊骇之际,却若有所思。
当夜,龙波虽然与妻子亲昵地依偎在一起时,神情却很凝重。
妻子妹月感觉不安:“人啊,你又在想什么啊?”
龙波定定地说:“我想去挑私盐。”
妹月险些要惊叫:“啊!去挑私盐?那是‘要钱不要命’的活啊!哦,今天岸上不是有一个挑私盐的被砍头了吗?不!我不让你去做这事情!”说着,生怕他即刻也被人抓去地搂紧他。
龙波却冷冷地说:“那你喜欢咱们的子子孙孙都像咱们这样牛马不如地过下去吗?”
妹月无言以对,但想了想,还是忧心忡忡:“除了挑私盐,难道都没有别的路走了吗?”
“我已经想了许多了,没有别的路好走了。再说,挑私盐虽然风险大,可听说能顺利地走一趟,半年都不要干呢!我已经想定要去做了。你如果担心,那就天天烧香拜佛地保佑我平安无事吧!”
自古以来,叫“盐课”的盐税就是朝廷及官府的重大经济来源,而贩私盐也就是“要钱不要命”的苦险活。
先说苦。这宇宙间的万物很奇怪,同样重量,不同形状的物体挑在肩上,却有不同的重量感。如铁石之类的物体,属于“死重”的沉甸甸的物体,似乎地球引力特别强;如茅草桔桿之类的物体,属于“活重”的轻飘飘的物体,地球引力不那么强似的。盐属于前者,一挑在肩上就没有一点漂浮感的“死重”。
再说险。挑私盐做的是砍头的生意,白天不敢走,大路不敢走,即使没有官府的盐丁拦查你,连人带担子摔死摔伤的事情也经常发生。倘若倒了霉,被盐丁抓了去,十条命恐怕剩不了一条回来!
但是“人拮计生,虎逼伤人”,为了上岸做人的梦,龙波还是瞒着家里去做换命的事了。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莲花港外那沙滩一样漫散的盐场,像往常一样,两个盐丁执着刀枪懒洋洋地走动着。盐场的另一个暗处,却有人内外接应地挑出几担盐,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条小路上,挑私盐的人马离开盐场正借着星光急忙赶路。忽然,龙波从前面的草丛里跳出来,把他们吓了一跳。
龙波急忙作揖:“各位大哥,不要慌;我也想跟你们挑盐卖啊!”
众人这才渐渐放下心来,随即布好哨歇下来。
当头哥的盐贩子上前打量了龙波一眼,才面试般地发问:“兄弟,我们这些人差不多都是逼上梁山才走这道的,你要是没有被逼上梁山,最好不要走这道。”
龙波生怕被拒绝:“大哥,我都嘴渴喝盐卤了啊!”
头哥顿了顿:“你真的不怕死?”
龙波突然激动起来:“我那天正是看见一个挑私盐的被砍了头,才想来的啊!”
众人都被这句话震住了,一个个都敬佩和赞赏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