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乱世苦厄】
贴着嫩沙滩般细润绵软的身子,龙波的两个大脚趾像篙尖一样牢牢撑嵌在舱梁上,待轻晃的船身渐渐平稳,他又使出比平时撑篙摇橹还大的劲……
就在这时,小妹朦胧中的懵懂声,却从舱板的缝隙中漏下来:“阿爸,没风没浪船乍会晃啊?”
“嗯哼,嗯哼。”阿爸明显警示底下“稍安勿躁”意味的干咳声也漏下来:“睡吧,没你的事;这是你阿哥和阿嫂在造阿孙。”
龙波差点要忍俊不禁地扑哧出声,身底下的妹月赶紧腾出手来捂住他的嘴;一对正在“造阿孙”的新婚夫妇,干脆就那样“稍安勿躁”地死死地紧抱着,一动也不敢动,就像两条被粘冻在一起的鱿鱼一样。
龙波差点要忍俊不禁的缘故,是敬服于阿爸的话语极生动:从来只听人说“造船”、“造屋”、“造桥”、“造路”、“造墓”,没有说“造阿孙”的,但是说“造阿孙”贴切极了;说得人更想不顾一切地去“造”!
舱面上,小妹却还迷迷糊糊地问:“做啥要造阿孙啊?”
阿爸拖起被头遮了小妹的耳朵,一边斥责:“女孩子人家,不要多嘴多舌,快去睡!”一边却又解答:“造了阿孙,一代才能传一代呢!”
不知过了多久,听头顶的舱面上没有动静了,这一对正在“造阿孙”的新婚夫妇实在无法“稍安勿躁”地控制不住了。尤其是这叫“眠垛”的后舱气味——杉木板船底和樟木枋舱壁的空间,散发出的鱼腥潞味和竹囊槌凝船缝的油灰味,交织在他们身上正蒸发的汗味里,更强烈地刺激和折腾着他们。但这回他们已经不敢像先前那样放荡地上下左右折腾了,两只手本来揉着妹月那一对葫芦恣情摇晃的龙波,这回干脆用嘴巴把大半个葫芦都吮吸在口腔里;而妹月也把原先紧抓在龙波腰臀间的,像平时荡桨般地不断进退用力地两手松开,调整了一下姿势,随后两个人都默契配合张开手脚,四手四脚都像篙头一样撑牢舱梁及舱壁,四平八稳地开始重新互相给力……他们这会儿才不管什么传宗接代的大事,眼下的男欢女爱才重要呢!
这一只在江海上常见的舢板驮,它长约三丈许,头小尾大。说大,指后舱面,最大也不过五六尺,而舱底下的眠垛也就三四尺宽而已。所谓“连家船”船人的生活场所,也就在这后舱上下高不过三尺,长不过六尺的空间,被竹篷遮盖着,连同灶匣床被等吃睡拉撒的用具,也都跟全家人挤在一起。所以“阿哥和阿嫂在造阿孙”时,往往会惊扰一家人的。
其时,正值“秋烘”的酷热天。因为太烘热,潮水虽然还在静悄悄地涨,但涨潮却不涨风,浪自然没起。不远处的船上,有人因为没风行船和乘凉,都快半夜了,还在对着空中吁风地呼唱:
风啊喂——北风吹去南风吹来,风啊喂!
有风驶船,下船郎子快活仙;
没风驶船,摇橹荡船汗淋淋。
有风吹来,哥挺身来妹扭腰;
没风吹来,哥心闷来妹心焦。
……
可就在这“哥挺身来妹扭腰”,虽然没有风,一对新婚夫妇都快要互相给力地咬死对方似地掀大浪时,水面上的另一种狂风恶浪骤然掀起了:“蛙寇来啦!蛙寇来啦!”整个船帮顿时就这样惊叫着乱开了营阵……
蛙寇就是倭寇,什么叫“倭”?莲花港的人弄不懂,由于发音相似,而且倭寇丑得正好就像那些躲在阴岸角落里的青蛙蜍,所以就以意定音地叫惯了。几年前,龙波第一次看见蛙寇时就大吃一惊:啊!这蛙寇那像人啊?!这蛙寇一个个都像野人一样,又仿佛是来自海底里的虾兵蟹将,更像传说中地狱的魔鬼!
他们大都又矮又胖又丑;需要遮羞的下身,仅仅用一块白布条掩着;不需要遮羞的上头,却又画蛇添足地用头箍撮起一把刷子似的粗发。他们那上唇统统蓄一撮短胡髻的嘴巴,一边像哑巴一样叽里呱啦地叫着喊着,一边挥舞着弯弯的蛙刀和火枪,见人就杀人,见物就抢物,杀不了和抢不来的东西,他们就放火烧,或在水里沉。
需要点明的是,他们看见年轻特别是貌美的女人并不杀,而也把她们当作贵重物品抢掠的——龙波阿爸经常要龙波记住:他阿妈生下小妹不久后的一个夜晚,就是被他们抢走的,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个晚上,幸亏阿爸抱着小妹趁这夜色跳入水里游走,那晚龙波正好也被他舅舅接到溪上头的船帮上玩,父子三人才逃过这一劫。
蛙寇从几百年前的明洪武年间就不断扰害莲花港一带,到嘉靖朝更甚。《杭城县志》的白纸黑字明确无误地记载着一段惨烈的历史:嘉靖三十八年的四月初五,倭陷县城,倭首丰臣彩吉率倭数千众,分三路入城,焚烧、杀戮、抢掠达四天之久。全城被杀男女达3000多,被掳700多,跳城坠崖者不计其数,酿成“已末血案“,县城几至荒芜。因而闽东这福宁府备倭抗倭问题,好几百年来一直都是官府及民众最头疼的。所幸发明光饼当干粮的名将戚继光带着义乌老家招募来的“戚家军”,于嘉靖四十一年七月,在莲花港外一个叫横屿的小岛上打了一个彪炳史册的大胜仗,差不多把这一带的倭寇一网打尽,一些漏网之鱼也仓皇逃窜。因此如今来打船劫舍时,已经不敢像上一个朝代那样旗帜鲜明,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耀武扬威了。如今这些人面兽心的蛙寇,其实大都是那些漏网之鱼的种,一代接一代躲在海口外的一些荒岛上‘拾流圾’——后世的说法即“流窜作案”。
好多年下来,蛙寇基本上都在夜间搞偷袭。他们在那些根本不长毛的荒岛上待下来,快没吃没用时,就开始让你防不胜防地窜进来港湾来撸一下,抢点粮食和衣物,以及女人,弄得你鸡犬不宁才肯走。如果被及时发现,遭到抵抗,没抢到财物被迫逃退,他们就会不甘心地烧船毁网地发泄一气。
不过这种睡一觉都没几时安宁的日子,即使没有蛙寇在扰害,龙波也早就不想过了。远的不说,就说一年前的事。一年前为了多赚几片钱做聘礼,龙波摇着小舢板到附近的灶屿上去摸海参。海参这宝贝疙瘩在别的海底里都常见,在莲花港一带却不多见,也就物以稀为贵地值钱了。但那个像锅灶一样趴在海面上的礁岩,看上去四平八稳地没有什么暗礁险滩,可清楚那底下的礁形海况的老人们,就因为那底下暗藏的凶险,经常用一句口头禅告诫岁数小的人:“宁愿少一顿,不到灶屿碰。”
血气方刚的龙波为了娶媳妇的聘礼,正可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瞒着家人到这灶屿上去摸海参,没有下凫多久,突然觉得右脚根一阵剧痛。回头一看,顿时吓得浑身发热起来,一股沸血直冲脑顶;尽管时值三四月的天,水底下还很凉:一头跟他的身个差不多大的花鲨,竟然张开血盆大口迎面扑来!摆在眼前的局势很明显,不是人死,就是鱼死!龙波心惊胆战地意识到,今天这个坎要是过不去,那就别想做什么新郎官了!于是,他豁出去了!虽然他赤手空拳,但腰上挂的蟹篓使他急中生智。在这头花鲨又一次扑过来,张开那大口时,他眼疾手快,双手横抓蟹篓准准地塞进那凶鲨的血口中,正好卡在那口腔的利齿中,因为用力过猛,自己的左手都锉破皮刺痛起来。
再也合不拢嘴巴的花鲨,显然由于呼吸渐渐不畅,痛苦得剧烈挣扎起来,搅起一阵子冲天大浪,但很快就奄奄一息地沉浮不醒了。本来心惊胆跳的龙波开始欣喜若狂,可是自己浑身也瘫软得没有劲了,还差点呛了水死在水底里,一时间也有那《水浒传》评书里头说的,武松在那景阳冈打死猛虎后的后怕和疲劳。费了好大一阵工夫,他才把这头跟他自己的身材一样大的,少说也有两百斤的花鲨弄到小舢板边,用绳子拴过它的腮道,就“凯旋而归”了。
身上一圈褐一圈灰的花鲨,不仅骨软肉嫩,可煎可煮,鲜美可口,而且那沙皮更是人们办酒席做酸辣汤不可或缺的上等料,何况是两百来斤的鲨鱼皮。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用命去换来的花鲨,却差点给他带来大祸:鱼还没有抬上岸卖,先是岸上那些瘌崽要强买强卖;好不容易央求一个已经很低的价,把鱼弄上岸时,却来了一伙头戴酱缸盖帽,顶插八哥鸟尾的兵勇,二话不说,抬鱼就走。他仅仅拦一句:“这鱼是我拿命换来的!你们不能就这样抬走啊!”那一枪托就打在他头上,差点没有当场昏死过去!还多亏阿爸和阿妹死死拖住他,不让他再白白挨打,甚至白白送死!。
从那时候开始,龙波就经常在想一个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问题:为什么同样做人,那些山人——活在岸上的人,还可以在岸上为死人盖祠堂修祖坟;而我们船人活着,不但连一块立锥之地都没有,而且还处处受欺负?
但眼下容不得他想这么多。潮水还在静悄悄地涨,风浪还是没起,挥舞着弯弯的蛙刀和火枪的蛙寇,却从海口外顺流而上地杀进来了!看来蛙寇他们是疯了,要先躲一躲他们这伙使人既恨又怕的畜生,而后在想办法防抗。
龙波和妹月这一对小夫妻还没有穿好衣服爬出舱,他们的阿爸已经赶到船头拔碇,准备开船逃难了。
这碇,也就是锚,从前是长方形或椭圆形的石块做的,用一条麻绳在中间打一个越拉越紧的“母猪结”;一头把它抛在水底,一头用一拉就掉的“门栓套”牢牢绑在船头上,船就被坚定不移地停拽在水面上了。
这碇,后来也有用如生铁般硬实的木头做成的,成了有左右两页犁刀似的锚,但这只能用于经常在江海的泥滩上停泊的船。再后来许多船,特别是走大海和撑山溪的船,大都改成铁碇来对付大风大浪和乱石斜滩。
像龙波家的舢板驮,一没有承受大海大风浪的能力,二上不了溪滩,基本上还是用硬木碇;只不过为了碇头耐磨,仅仅包了一层铁皮而已。在头部包上铁皮的碇百来斤重,再加上碇窝里粘上些泥土,上年纪的人一个人拔往往显得吃力。
龙波帮他阿爸把碇拔上来,架好橹桨把船驶离好远后,才仔细往那怪叫和哭喊交杂的喧嚣处看去。
远处的水面,那吁风的呼唱已经沉寂,取而代之的是随火光冒起来的黑烟。烟火中,约莫十多只像大鲨鱼一样的尖头船,载着那帮装束怪异半人半鬼的魔鬼,借着火光朝岸上扑去。沿途被碰上的一些船只,就先遭了殃。蛙寇顺手牵羊地浇油烧船后,水里头的网罾也不放过地撕割。尽管他们也知道船人穷的没裤子穿,穷的上顿不接下顿。
蛙寇要抢要夺的主要目标在岸上,但是船人还是要及时躲和防他们的顺手牵羊。
龙波他们这一个主要以捕鱼罾虾为生的“虾荡帮”,大小几百十来只舢板驮,男女老少两三千口,有自己的惯例——白天打鱼时虽然满天下散起来,但是一到晚上夜泊时,都是怕孤单似地聚在一起;成了一个偌大的水上部落。眼下看蛙寇距离不远,尽管奔岸上去了,但他们还是篙橹相碰地乱成一团,慌手慌脚地往七星屿里的浅澳里退。
七星屿是他们这些水上人家常住人口的居民点。因为这里的水流与风浪,被大大小小的七个小岛屿阻隔着,流缓浪弱,是个避风避浪的好所在。莲花港内几乎所有的船帮,遇着大风浪也都“栖居”在这里,只不过因为姓氏血缘关系的不同,各自选个岛屿做靠山似地傍靠停泊着各自的船阵。
在这七星屿栖居的船帮,除开江、连、翁等小姓外,主要有莲花港的林,郑,刘三大姓的三大帮船人。他们分别是走海的刘姓“走船帮”和撑山溪的郑姓“溪犁帮”,以及捕鱼捞虾的林姓“虾罾帮”。林氏祖先系《封神演义》中家喻户晓的,所谓的“三代孤忠”的天下第一忠烈比干公,后人如已成神成圣的林默娘,林则徐;郑氏先祖如郑和、郑成功,以及那“江南第一家”的郑义门等郑氏英杰;刘氏那就更不用说了,自汉高祖刘邦以降,或衰或荣,时不时地都成为帝王将相搅动中国历史的主角。
可是他们之间谁也弄不清楚他们的祖宗曾经那么显赫,而他们却这么苦贱地在此打鱼运货?他们也不知道在这里已经过了几代人;他们只知道他们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注定只能在这几堆牛粪一样大的岛石,以及周围方圆几十里的水面上打鱼运货地做人,不!做“曲蹄”。蛙寇撤走后,龙波才发现这一回蛙寇对他们船人的侵扰不是很大。别个叔伯人的小船帮,被烧了两只船,自己家的小船帮也被蛙寇毁掉了几张罾网;还好这些网是被蛙寇胡乱拉起来收鱼时撕坏的,收回来补了还可以应付一段时日。
可这一次蛙寇们对山人造的孽可大了,这些半人半鬼的魔鬼上了岸后,那大埠头望海楼酒家老板的一家,就首当其冲地遭了殃。财物被抢还不算完,一家三代女人,从七十多岁那整天吃菜念经念得还很白嫩的娘,到老婆及十三岁的女儿,全都被先轮奸后刺杀。而且还当着全家大小男人的面!尽管这胖老板一家全都很信佛,一看灾难来临就不停地念经求佛求神保佑。可不知何故,此时此刻全世界的神佛都不知哪儿去了?据说这些蛙寇老家里的人,包括他们爹娘父母全都信佛,就是不知道大慈大悲的佛性都到哪去了,只剩下个畜生的兽性?
等到大部分山人和船人定下神后,才发现这帮畜生性质的魔鬼其实人手并不多,只不过他们人在暗处,而岸上的山人和水上的船人都在明处,且没防备。而且那有刀有枪的巡检司的官兵们,在海关口没有派哨船认真巡查,才吃了这亏——他们这些魔鬼加畜生的蛙寇,自然有如后世的国际恐怖分子。
莲花港惨遭蛙寇杀戮蹂躏后的一些日子里,岸上的山人们难以平静。在寺庙超度那些亡灵的“菜姐”们更忙得不可开交。街头巷尾也时不时地聚着些山人,还惶惶不可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