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妒嫉丹尼斯博取了女性的全部注意,这样的冷遇并未让我在意。我躺在沙滩上回味着刚才的谈话,我们的背景大相径庭,我和这些欧洲人之间鲜有类似之处。
我不想讨论美国电影,因为这些内容空洞的好莱坞影片已泛滥全球。我钟情于那些非虚构的书籍,而这些书即便美国人也鲜少提及。电视也有近十年不碰了,而且他们看的全是像《达拉斯城》或《鹧鸪家庭合唱团》这样老掉牙的节目。他们对我们的工作环境、信用系统、娱乐习惯一无所知,还不如亚洲人对我们了解多。
此刻我感到了真正的孤独。我曾经天真的以为英语作为我的母语,能让我在谈话中如虎添翼,但实际上却让我更加孤立无援。船上每个人都懂英语,但却没人搞清楚我从哪里来,为什么而来,抑或是我担心什么。我们相处愉快,亲密无间,但有些隔阂只能靠时间和不懈的努力才能翻越。多年海上生涯给我上了一课,船上的朋友永远不是真正的朋友,只是给你一种错觉罢了。
如此沉重的现实让我气馁,我向他们道别,回到巴哈马的小街上继续闲逛。我突然觉得烦恼起来,当我和比安卡最终汇合后,会不会也遇到这样的文化屏障?当然我对此持怀疑态度,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一见如故。但在未知的前方,是否还有一堵藏得更深的墙等着我们去面对?
在一座废弃酒店的旁有一片空着的堆土场,我走过时发现一个卖海螺的摊位半掩在缠满水草和垃圾的锁链状围栏后面。几张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木板和几块被水泡变形了的胶合板支成类似酒吧的形状,锈迹斑斑的波纹金属板就是屋顶,路边立着一块鬼画符的牌子:油炸海螺卷和啤酒。
我知道海螺可算是巴哈马当地唯一的特色食物。岛上的居民把海螺肉挖出来之后,壳用来做号角。如果我想要一尝最地道的本土食物,再没有什么比一个空的渣土场上的海螺摊子更为正宗了。
我在摊位的一张凳子上坐下环顾了一番,厨房操作台就是几个摞起来的板条箱,而水槽则是一个大水罐和一个大脸盆。
两个男子在摊位前忙碌着,除了同是非洲人的后代,他们俩毫无共通之处。年轻一些的男人高个子宽肩膀,可以说非常健壮。他英俊异常,容貌整洁,头发绑成很多小短辫子,穿着一件不知道什么球队的浅蓝色运动衫,微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璀璨的白牙。
年纪大些的男人则是一名拉斯塔法里教徒[11],又瘦又矮像块威化饼干。他脸上分不清哪里是头发哪里是胡子,一片引人注目的毛发中几乎看不见牙齿。他的辫子盘在一顶红色、黄色和绿色条纹相间的帽子下面,但也有许多漏网之鱼垂下来。不过他的胡子绝对是我微不足道一生中所见的最恐怖的事物之一。我认为的胡子,应当是那些长在鬓角和下巴上的成片毛发。而不是像他这样从下巴上一路生根发芽,再拖泥带水长到脖子上的,到处盘根错节藏污纳垢的,东一坨西一簇的玩意儿。
此时摊子前只有我一人,但这两人都对我视而不见。作为唯一的顾客,我在他们的无视中默默观察了好几分钟。那个拉斯塔法里教徒坐在板条箱上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另外一个年轻人也没有任何动静,并且在几分钟后离开了。
我自嘲地笑起来。我虽不指望能得到殷勤的招待,但也绝没意料到如此的忽略。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岛上时间”,日子在这里迟缓的流逝,人也随之百无聊赖。这俩人绝对不会主动来招呼我,吸取了这样的教训之后,我主动招呼那个年长男人要了一瓶啤酒。
他没有回答我。
我不想靠近这位肮脏的男人,但已经白白坐在这里浪费了五分钟,而我又极想一饱纯正当地食物的口福。大概一刻钟后,那位运动员回来了。
“你好!”我向他打招呼,“你们有当地啤酒吗?”
“有,哥们儿。我们这里喝卡利克。”
“那,能给我来一瓶吗,再来一份油炸海螺卷?”
“好的,老兄。我们就是做这个的。我们不说蠢话,只说实话。”
“呃,了不起。”
他从冰柜里拿出一瓶叫做卡利克的啤酒砸在我面前的吧台上,然后再次离开,提着一个小篮子朝那个废弃酒店走去。我看着他走远,才发现这啤酒盖是拧不开的。通常我都是用钥匙当起子,但自从在船上工作我也就没再用过钥匙。
“我说,你们有酒瓶起子吗?”我问那个老头。他的下巴好像看起来没以前那样凌乱了,但也改变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东西。“瓶盖起子?”
他始终不回答。我探到吧台后面检视着这临时摊子里的一堆杂物,却找不到一点有用的东西:没有任何形式的餐具,也没有工具,什么都没有。我也不认为可以在吧台边上磕开啤酒盖,那样这几块朽木能碎成渣儿。面对如此荒谬的事件我只能既来之则安之,权当作一次灵魂的小小冒险,坚决和啤酒与那位神智恍惚的拉斯塔法里教徒斗争到底。
男年轻人终于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个小塑料碗,用一把肯德基塑料叉子搅着一些面糊。他全神贯注地工作着,听到我说话时几乎吃了一惊。
“你有瓶盖起子吗,老大?”
他拿起瓶子在同伴身边坐下,近乎自残般的用牙齿把瓶盖撬了起来,看得我牙根一阵酸楚。我简直不能相信他就如此糟蹋自己那漂亮洁白的大牙齿!难道他想变得和那老头一样?当他把啤酒还给我继续埋头工作时,我还心有余悸。
点完菜又过了1小时15分钟,我终于迎来了我的炸海螺卷。当他递来一个垫着麦当劳纸巾,装着热腾腾炸卷儿的纸碗时,我简直欣喜若狂。瞬间浸透容器的热油烧灼着我的手掌,而这玩意吃起来就像炸糊了的玉米面。不管这里面放了什么,我都相当确定没有海螺肉。
我怡然沉浸在这小小冒险带来的快乐中,但最让我高兴的是那拉斯塔法里教徒没有碰我的食物。
【毕业】
培训临近尾声,布塔为表彰我们的努力工作安排了特别的活动:参观位于卡那维拉尔角的肯尼迪航天中心。他相当清楚这对于大部分学员来说是终生难得的机会,我还记得我们上船那天拉维提起航天飞机发射时的兴奋模样。那时候我才知道只要再等两小时我们就能看见它的发射,但不幸的是我们后来还得知这对于哥伦比亚号而言是最后也是最悲剧的一次发射。
“布赖恩,”拉维期盼的问我,“你一定得陪我去肯尼迪中心,我想在航天飞机边和你合影,好给我未来的孩子看。”
“当然没问题”我回答道,“等等……未来的孩子?你的儿子呢?”
他咧嘴笑了,四下张望了一圈确保丽泽尔不在这里。
“那都是我的侄子。”
“你这撒谎精!”
“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布塔在2月13号向新员工宣布:“你们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坐在这间屋子里的感受吗?你们都很紧张,迷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你们身边的人都来自世界各地,而我告诉过你们在培训结束后,陌生人终将变成一个大家庭。那么告诉我,明天起你们就要离开这里走上真正的工作岗位了,有人觉得高兴吗?”
我向后靠去并微笑着,他说的太对了。
“这一个月的工作,其辛劳程度也许是前所未有的,也学到了很多东西。你们洗盘子,做饭,服务。你们学会了如何向客人推荐上等葡萄酒,学会了餐厅礼仪,只有你自己才能知道你学会了多少东西。从明天起,你们将成为真正独当一面的人,祝贺你们!”
“但首先,谁想知道这次培训中谁是第一名?”
我坐在后排大个子印度人和性感斯洛伐克美女中间。拉维和我不约而同对视微笑,这一个月我们你追我赶,比分胶着。头两次测试我都排在他的前面,但最终考核结果现在还没出炉。最后这几天里他疯狂学习,决心拔得头筹,但又一直害怕自己发挥不佳。
丽泽尔和我则在最后几周的学习里略有分心。她经常课后和同乡出去聚会,而拉维作为新学员班里唯一的印度人,船上大部分南亚次大陆来的人都不是他的老乡。最近他邀请我课后去高级职员食堂参加过印度独立日的庆典,作为唯一的白人嘉宾列席二十几个印度高级船员的合照真是让我受宠若惊。由于大部分主厨是印度人,庆典的食物非同凡响!
“冠军以两分优势——仅有两分——拉维!印度人赢了!”
是啊,我考的不好。而且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我根本没花时间学习过。
全班都向拉维致以热烈的掌声,夹杂了少数善意的嘲讽。大家都喜欢他,他是如此的善良温和。我非常自豪在过去的一个月里能叫他“我的朋友”,我相当确信你能从一个人朋友的品行判断其自身为人,因为这样也能让我沾光得分。
“而我们第二名的位置,”布塔露出狡黠的笑容继续道,“则属于那个让我们爱恨交加的男人……美国先生!”
出风头的机会我绝不会错过,话音刚落我就站起来大秀肌肉,并对大家异口同声“这典型的美国佬!”的评价报以微笑。
“接下来是大家都关心的环节,分派船只。”
全班瞬间恢复了安静,大家全神贯注的听着,“我将从冠军开始。拉维将派到……假日号!”
嘘声,戏谑声还有笑声四起。假日号是嘉年华近二十艘船中最老、最小、最脏的一艘,且众所周知不出一年将会被嘉年华卖掉。拉维被派到这样一艘可怕的船上让我失望极了,这对于第一名而言根本就是耻辱。或许这是他自己要求的,也许那上面有他的朋友或家人。我希望如此。
“既然我们大家走知道布赖恩到这里只是为了追求一个女人,就不难猜出那是哪艘船了……征服号!”
“大腕儿!”有人大叫着。征服号,理所当然,是嘉年华世界级邮轮中最新最大最漂亮的一艘。我松了一口气,因为面试官曾经向我许诺过,但在嘉年华工作了一个月后我已经知道这些许诺是多么的反复无常。
我做到了,我向整艘船的人证明了一个美国人不但能在船上生存,还能胜出。我比船上大多数人都更努力、更敏捷,也更高效。船员都认为美国人是懒虫,因为大批美国乘客宁愿等十分钟电梯也不愿走楼梯。
“现在,我还能告诉你们一些别的。”布塔补充道,“你们当中有些人肯定已经在揣测了,和你们比,布赖恩不是作为一个服务生进行培训的。他将成为一名助理领班,所以我希望大家都对他客气一些,因为他将成为你们的老板。”
全班都开始对我起哄嘲讽,但布塔的话再次把他们打断了。
“分配到征服号的还有丽泽尔。”
“哈哈!”我搂住她的肩膀,“我就知道你爱我,你不能自已,将陪我到天涯海角。我真是没白求你室友帮我递情书啊。”
“她一直瞒着我们呢。”布塔继续说,“丽泽尔的男朋友在那里。去征服号的就只有这俩人。下一个是去凯旋号的迪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