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二十六名客人同时点了咖啡,而作为服务员的你手头只有十个杯子外加八个茶托,自然而然就会重视破损问题。更别提连不可抗力造成的餐具损失都不一定会进行增补。这一系统虽然残酷,但出奇有效,这也是船上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法则。但我觉得这对餐厅服务团队而言是无比的折磨。
我们与另一组罗马尼亚夫妇共用一个配餐室:杜米特鲁和洛温娜,他们也是我女朋友比安卡的同乡和朋友。作为夫妻档,他们配合的很默契,但同时也被自己的文化教条所束缚。
杜米特鲁认为洛温娜作为一个女性不能搬运那怕一丁点重物,但作为一个助理服务员,搬运重物是她的职责。当然他又不愿意自贬身份与她互换岗位,因为他宁死也不会听从于一个女人的差遣。于是他想要独自处理所有重物的欲望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反而扰乱了两人的工作。一开始我认为这是相当绅士的行为,后来才发现他是醉翁之意不在洛温娜,而在洛温娜肚子里的孩子。
那次航程中杜米特鲁和洛温娜的工作相当繁重,正好马赫代手头活儿相对轻松,于是我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帮助杜米特鲁了。
上过主菜之后,往往有五到十分钟祥和安宁的休息时间。服务员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准备咖啡、理一理杯子、到隔壁台偷个茶托、把堆积如山的脏盘子搬到洗碗槽、清空令人作呕的泔水缸之外真的一点儿也不忙,这已经是如天堂一般的待遇了。
一天晚上杜米特鲁把我叫到他面前。他是一个戴圆框眼镜的圆脸中年男人,一头黑色直发,岁数比洛温娜大不少。按他自己的说法,洛温娜是个娇小的可人儿,天生是个插足他人婚姻的小妖精。他第一次看到洛温娜就神魂颠倒,丢妻弃子去追求她了。
“嘿,布赖恩,想看点有趣的不?”
“恭候多时了。”
“看好了啊,但别在自己家试。”
杜米特鲁在茶托上放了一个空咖啡杯和一把勺子,他把勺子穿过杯子把手,就像平时那样。他看着我,想知道我到底有没有看清楚他的手段。我耸了耸肩。
杜米特鲁随意朝他服务的一张桌子跨了过去,突然惊叫起来。他假装被绊倒,手里的杯子直冲客人的脸挥了过去!其实勺子将杯子牢牢锁在他手里,但可怜的客人已经一个托马斯回旋朝后跳了出去,差点弄的满身汤汁,简直要心脏病发作。杜米特鲁的特技表演让我目瞪口呆了好几分钟,等回过神来之后差点笑到满地打滚。让我惊讶的是客人对整件事却相当平静,大概是他的家人也被逗的乐不可支,他只好忍气吞声不便发作。
“杜米特鲁,”在第二餐段结束的时候我郑重的说,“我必须承认你的种比我的大多了,简直是金不换。”
他不解的皱起眉头,“种是什么?”
“就是你的蛋。”洛温娜翻着白眼用罗马尼亚俚语回答道。
为了庆祝第一次餐厅实习,我的培训小组打算一醉方休。各种身形、体格、种族和肤色人充斥着船员酒吧,其中99.9%都不是美国人,所以抽烟的人很多。毫不夸张的说,浓密的烟雾让我完全看不见天花板。我隔壁的桌子被八个印度尼西亚人围住,一边喝王冠干红一边不停气地抽烟。另一边的桌子上坐着一群低俗粗鲁的意大利高级船员,丝毫不掩饰对我们桌上女士们的垂涎。
我们六人缩在一张角落里的桌子边,迪美雅,安佳娜和菲丽帕设法挤在卡座里,而我则和丽泽尔、希拉共用一条板凳。我们圣洁的屁股互相依偎,虽然温馨美好,但也承受了相当大的挤压。船体随着巨浪的起伏而疯狂晃动,而这拒不配合的板凳又有条瘸腿儿。经过一个星期的高强度工作,又豪饮了一个小时之后,我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在一条风浪之巅的跛子板凳上的三个屁股之间找到平衡。
“女士们,我相当怀疑你们。”我说,“你们肯定知道我卡其短裤的去向。”
“那么布赖恩,”菲丽帕赶紧转移话题:“你开车吗?”
“当然,我搬出公寓来到船上之前开的是吉普。我很爱吉普车,爱得如此疯狂,简直都能和我的车做爱。呃,好吧,听起来挺变态的。”
“你都有公寓和车了?”丽泽尔吃惊地问。她终于大发慈悲放下了手里热气腾腾的绿茶,我们的屁股每次在板凳上换班时我都得盯着点儿那马克杯,免得被烫伤。
“当然。”
“原来你这么有钱。”
“你开玩笑吧?当我的软件公司关门之后,我可是和破产同床共枕了好几个月。”
“但你有车和公寓!”
“每个人都有。”
“我到嘉年华的目标就是买一辆车。”
“我也是。”菲丽帕附和。安佳娜也用咸腻腻的手指抚摸着她玛格丽塔酒杯的边缘表示同意。
“其实,公寓不属于我,那是租来的。每个美国人差不多都有一部车,一个住的地方。但不是说这些东西是他的财产,我们也有账单和信用卡欠款要付,压力很大。”
“但你有车和公寓!人生别无他求好吗?你有电视机吗?”
“我在五年前的战役中成功摆脱了电视机对我的控制,但我肯定几乎每个人都有电视机,VCR或者DVD之类的东西。”
“我家有电视机,但我爸爸只看足球节目。”丽泽尔一边叹息一边往绿茶里倒了一杯杰克丹尼。板凳上的屁股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交接,希拉一直抱着可乐。
“哎,反正就是那些先刷卡后还贷的东西呗。美国有相当庞大的信用系统,我们要什么有什么,但并不是说那东西就属于我。如果我买了一栋房子,只要我能付得起每个月的贷款,我就能住在里面。我知道你们大部分人都不是这样,必须得一次性付清才行。美国也不是人人有大房子,但人人有几台电视和至少一台车不成问题。”
“当我在万豪酒店等候上船时,”迪美雅突然插话,“真把我气死了。我向一个男人询问最近的商场在哪里,他说也就十分钟的路程。结果我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我觉得这里的人都认为你该有车。”
“噢,你以为走着去要十分钟?不是啦,他是指车程。我敢肯定他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
“等一下,”菲丽帕插进来,“你刚才说至少一辆车?你们有很多车吗?”
“噢,许多人拥有不止一辆车。”
“但你一次不还是只能开一辆车吗!而且你说这还不叫有钱?”
“这个嘛,有的人一辆车作为消遣,一辆车作为日用,但这不说明他很富有。我的意思是,我是在一个不错的市郊中产阶级小区长大的,那里每个人混的都不错。比如说我的两个兄弟就各有两辆车。我没有,他们都比我聪明。”
“我听说过这些市郊社区,”希拉说,“看起来简直不像真的,所有的房子都很类似,就像那种小模型一样,而且附近什么商店都没有。”
“太对了,这就是为什么你需要一辆车,最近的商店也在好几公里外。说起来,你们谁会开车吗?”
大家纷纷回答不会,于是这次轮到我感到好奇了。
“一个也不会?真的吗?美国法律允许十六岁及以上的孩子开车,无论男孩女孩。”
桌上发出数声惊呼。
“斯洛伐克要到十八岁,而且通常只有男人。”
安佳娜一边舔着杯子上的盐一边点头表示同意,“我叔叔在我十八岁的时候给了我一辆车,不过战时被偷了。”
“嗯,其实我们十四岁就可以开车了,但必须要有成年人的陪伴。我告诉你们吧,在美国要是没有车,你将活的非常,非常的艰难。”
“我的丈夫,”菲丽帕说:“二十三岁才拿到驾照。”
“你结婚了?”迪美雅吃惊的问,“你从没提起过。你都没戴结婚戒指。”
“我结婚三年了。工作时我不戴戒指,不想弄丢了。而且我……我其实挺担心的。我最好的朋友曾经在嘉年华工作过,等她回去之后就和丈夫离婚了。”
迪美雅露出震惊的表情,“为什么?”
菲丽帕耸了耸肩,瘦削的身体随之抖了抖,“她说她不想再烧饭了。而他的丈夫说为了等她回来为他做饭已经等了两年,不愿再等了。她说那就雇个厨子,他说他请不起。但是她说她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小口嘬着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觉得这些年轻女子终将面临巨大的文化冲突,当她们回家时,手里的钱远比男朋友或丈夫一年都挣得多,从而可以男人平起平坐,决定自己的命运。但我不认为她们都准备好面对这样的改变,或者说,愿意接受这样的改变。
安佳娜终于打破沉默说,“我想美国的生活一定很美好。”
“噢,确实是个生活的好地方,我爱美国,但压力也不小。我们也得拼命工作,美国人是世界上人均工作小时数最多的国家,可能也就日本人比我们强点。知道为什么美国人对世界其他地方知之甚少吗?因为我们没时间旅游,如果你一年只能休假一到两周你怎么去了解世界,想要到国外旅行得好些天呢。只有几天根本无法了解一个地方的文化,更别提费用了。所以我们就只能乖乖待家里,把手头事情做好。即使在美国国内旅行也不容易,因为地盘太大了。比如我,就只去过十几个州,而美国有五十个州呢!”
“五十三个。”丽泽尔纠正我。
“不管怎么说,拥有房子车子并不一定意味着个人的精神满足。”
“个人的精神满足?”
“当然了。我告诉你们,女士们,这里有很多客人都很羡慕我,你们都想象不到。”
“羡慕我们?我们三周里没有哪天睡足过六小时!”
“我说的是实话。世界处处充满惊喜,召唤着人们,谁不想和异国他乡的人群一起旅行和工作?很多美国人感到空虚,因为身外之物没有任何意义,而我想这个意义应该指的是幸福和目的感。东西不能让你真的感觉快乐,当然,这只是我的观点,而且众所周知我是个怪人。”
“相当怪。”丽泽尔再次纠正我。
浪头从侧面拍打过来,船一阵摇曳。越靠近船头和高处位置,摇晃感越是强烈,比如船员酒吧这种地方。希拉、丽泽尔和我惊慌失措地稳住自己在板凳上的地盘,结果饮料全都洒了出去。丽泽尔的酒全泼到我腿上,烫的我直哆嗦。我想不通一个在杰克丹尼里加绿茶的女人怎么有资格说我是怪人。
“我想大家都觉得月亮总是外国的圆。”
【诡异的油炸海螺卷】
三周不屈不挠的摸爬滚打之后,许多新员工都得到了一个下午的休息时间。幻想号再次停泊在拿骚港。船在海上航行的时候,所有船员都得不到片刻休息,因为客人无处可去,只好整天一起大吃大喝。但在靠岸期间,你有时能得到短暂的自由,这是也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单独在港口闲逛。
拿骚城聚集了巴哈马绝大部分人口,此地闻名遐迩的海盗博物馆展示着其因独特地理条件而成为海盗藏匿点数百年地悠久历史。然而这里并不大,作为英国的前殖民地,从警察制服的样式到车辆靠左行驶的惯例,处处可见当年遗风,且大部分地方的名字都和英国皇家相关。
我在市场里东瞧西看,走过了无数卖T恤的小摊。市场里支着密密麻麻的塑料布棚子,什么都卖,皮革制品、珠子、项链或者木雕。小贩们全都穿着轻便宽大色彩鲜亮的衣服。
加勒比的天空清朗耀目,阵阵海风抵消了些许酷热。正如我所料,美国游客对潮湿气候的抱怨不绝于耳。
这是个适宜海滩活动的好天气,所以我颇愿在这喧闹拥挤的集市度过难得的假期。无数小贩向我推销假的古巴雪茄,我一一回绝了。既然现在我不在美国,一定得找到货真价实的雪茄。在一个奢侈购物区徘徊了一阵之后,我发现了一间高档英国雪茄店,看起来信誉不错。我非常明白高价格并不保证其货品的真实性,但我对买到的玻利瓦尔小喇叭雪茄非常满意。强劲的烟草味熏的我头晕脑胀了一天!
我发现一群船上的新员工正向海滩走去,便与他们汇合。他们当中有六个来自捷克和斯洛伐克的女士,包括和我一个培训小组的菲丽帕与丽泽尔。队伍里还有一个叫做丹尼斯的捷克男人,我怎么可能将这个一王六后的荣耀时刻拱手让与他人独享!
公共沙滩在不列颠殖民地酒店远处。这座收费贵到离谱的酒店是港口的地标建筑,且沙滩以其不是太脏和没有太多碎玻璃而闻名。我们走到那儿花了近二十分钟,幻想号就停泊在正对面的海湾里,伟岸的身躯挡住了远处的海景。我们把浴巾一字型排开,躺在上面晒太阳。阳光深深刺入我的肌肤,让我立即明白为何防晒霜的重要性被一再提及:加勒比的日头实在是过于强烈了。
我选了个下风位置,好抽完我那高贵的雪茄。
“嘿,布赖恩,”菲丽帕问我,“你说你是从俄亥俄州来的吗?”
“爱荷华。”
“是那个种土豆的地方吗?”
“不是。”我笑着说,“那是爱达荷州。”
“这些州都是印第安名字吗?我听着都差不多。”
“是的。但不管怎样,是的,我是从爱荷华州来的。要知道,捷克共和国的总统曾造访我的家乡,在捷克镇上还有一个大博物馆,靠近市中心。”
“等一下,”菲丽帕打断我,“你知道羊膻激流市?”
我笑的把烟吸了进去,差点呛死,“羊膻激流?又不是在威斯康星州[10]!不对,是洋杉激流市,洋杉,是一种树。”
高个子黑发女人耸起了肩膀,“我们的语言里羊膻和洋杉差不多。是的,我们知道那地方,比尔克林顿和我们总统在那儿会晤过。”
于是他们兴奋地用自己的语言展开讨论。慢慢地我有了种异样的感受,第一次明白被排挤在谈话之外的滋味。他们当然不是故意冷落我,只是沉浸在母语的海洋中自由表达。自我认识他们以来,从未见过他们如此发自内心的轻松过。就连一开始和我接触最多的丽泽尔此时也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这就是同胞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