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斯蒂夫走进物理教室时，笑着对我点了点头。他刚转过身，希瑟就瞪大眼睛看着我，好像在说“我的天哪”，我只是回了个微笑。
我最先做完物理测验，便坐在座位上读小说，等着斯蒂夫交卷。我很好奇他多久能做完。他看起来游刃有余，不像我后面的瘾君子阿尔奇正在吃力的修改着答案，把桌上搞得全是橡皮屑。我瞥了他一眼，正好看到他抓了抓自己那一头乱蓬蓬的金发，脸痛苦地皱了起来，我在书后憋住了笑声。我一直不明白斯蒂夫当时是怎么选上物理课的。我是学完了生物一和生物二还有化学的课程才能选修物理课，化学课又那么难！他上课的时候总是坐在教室后排昏昏欲睡，也从不记笔记。我真是不明白他这种状态怎么能通过这些前置必修课。
斯蒂夫在下课前十分钟交了卷，下课铃响起的时候班里还有几个学生没写完，看来我们的补习颇有成效。我很想第一时间跑去问他考得怎么样，但是人群把我们隔开了，我还没追上，他就已经走过半个走廊，准备去上他的下节课了。我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心不在焉地去上历史课。
放学时，我把课本塞回储物柜，正看到他和两个朋友在他的柜旁聊天。他们不知道在笑什么，互相拍了拍背，然后他的朋友留下他，路过我向体育馆走去，准备去进行橄榄球训练。我考虑着要不要走过去和他打个招呼，顺便问问他考的如何，但还没找到机会，他就关上储物柜向我走来。我对他笑了笑，正要打招呼，他却径直走过我，对走廊对面的一个男生说：“嘿，哥们儿。”
我盯着他的背影，不知所措。他表现的好像我不存在一样。我想他可能没注意到我。他在物理课上确实朝我笑了啊。他确实对我笑了，是吧？我想着。他肯定是笑了，但他也有可能是越过我看向后面。我摇了摇头把这些思绪赶出脑海，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毕竟现在有别的事情要考虑，比如终于还是要开口和妈妈商量关于参加青年天文学家协会的事。
我放学后接到迈克，一起走到查理的餐馆等妈妈下班。吃晚饭时，我在脑海中反复思索该怎么和妈妈说，一直琢磨到找到了满意的说法为止。到家后，我等了几分钟让她先换好衣服，她每次把工作服换掉后，心情都会好许多。但我不想错过和她单独说话的机会，就敲了敲她的卧室门。
“进来吧。”
她正坐在床尾穿拖鞋。她穿着爸爸的深蓝水洗裤子和一件旧演唱会T恤。我回手关好门，暗自希望迈克在我们谈完之前不会来打扰我们。
“开着门没关系，我穿好了。”妈妈说道，一边套上她最后一只鞋，一边从她拳曲的赤褐色刘海下看着我。
“其实，我想跟你谈谈。”我站在门边，双臂交叉背在背后。
“好吧，你想跟我说什么？”她拍了拍床示意我坐到她身边。
“妈妈，你知道我最喜欢天文学了对吧？”我谨慎地说。
“这我可不知道。”她笑着说，“不过你八岁的时候跟爸爸去了次天文馆，之后可是喋喋不休地说了整整六个月。”她轻抚着我的背，被回忆逗笑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目光恍惚，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快乐的时光。
所以我小心翼翼地接着说下去：“还有……嗯……我觉得我最近家务做得挺好的，迈克也照看得不错。”
说实话，我做的得可不只是“不错”：一周五天都要看住迈克不惹麻烦，让他不要光吃薯条可乐。我还要打扫房间、刷碗、洗衣服。我那么说只是不想让她觉得我太张狂。妈妈看出了我的心思，用探询的眼神仔细的看着我的脸。
“社区大学有个青年天文学家协会的课外小组，我很想加入。”
“安娜，我不确定你能不能去，”她的手落在她大腿上，摇着头对我说，“我从早到晚都有工作……”
“我知道，但一周只有两次活动——一次是在晚上，在你下班回家后，还有一次是在周三。迈克可以搭公交车回家，只单独在家呆一个小时你就回家了。他的朋友们都可以自己待在家，也给他个机会证明自己嘛。”
她的手指不停交叉又松开，想了一下问：“这要多少钱？”
“免费的。”我的声调带着希望上扬。
妈妈听到了，用眼角扫了我一眼，交叉双臂看向别处，但我知道她仍在考虑。她皱着双唇，证明她正在苦苦思索。过了一会儿，她回答说：“好吧。”
我跳上床激动的拍手，本来有点害怕她会拒绝，所以她肯定的回答让我感到更加激动。“我要告诉希瑟！”
“等等。”妈妈举起了手，她的掌心看起来干燥却柔软。她戴旧了的金婚戒反射出床头灯的光芒。“我们先试试看，如果它和我的工作冲突太厉害，那你就要退出。”
“我知道了。谢谢妈妈！”我抱了她一下。“今天晚饭我来做！”
我一跃而起，冲去厨房装了一盒方便晚餐，然后我就在沙发上看电视消遣，等着晚饭出炉，想象着我的第一次YAP活动将怎样度过。
周二风平浪静。我一天没看到斯蒂夫，因为校橄榄球队今天请假去我们运动区内最远的学校打对抗赛。斯蒂夫不在，我的一天过得乏善可陈，不过我倒也能趁机稍微放松下，不必感觉那么不自在。
放学后，妈妈在校外接我，我打开车门的时候感觉到了车里紧张的气氛。她的嘴撇下来，而迈克安静得反常。
“出什么事了？”我问道，坐上副驾驶的位子，关好车门。
“你弟弟今天打架了。”她边把车从路边开走边说。
“迈克！”我转过身细细查看他的脸。他左脸上有一大片紫色的瘀伤，身上脏兮兮的。“怎么回事？你和谁打的架？”这肯定不是迈克的错，他不是那种惹事的孩子。
“罗杰·吉本斯，”迈克回答，他避开我的目光看向窗外。
“我还以为你俩是好朋友呢。”他和罗杰刚上小学就已经很要好，而且据我所知，他们从未争执过。但罗杰很活泼好动，经常不听话，所以他有时很容易玩笑开过了火。
“曾经是——今年不是了。”他咕哝着，撅起了嘴。
“那他为什么要打你？”
“因为我先打他了。”
我盯着迈克，眉毛皱成一团，等着他作出解释：他肯定不是说自己先打人的，肯定是罗杰打了他，他要还手。迈克才不会主动挑衅。
妈妈像是读出了我心中所想。“确实是迈克先动手的。我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我们好好谈了谈。”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浓浓的嘲讽。她眼睛看着路，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失望和悲伤挂在眼角。
我心中顿生怒火。他到底怎么想的？妈妈没精力再担忧更多事情了。她已经为了维持我们的生活被工作折磨的筋疲力尽了。他太自私了！
“不是我先找事的。是他，体育课他不肯把我的篮球还给我。”
“那你就打他？”这个问题其实根本不需要回答。迈克从二年级后就没打过架了。这根本不合情理。
“他活该。”尽管是小声嘟囔的，妈妈还是听到了。
“迈克·托马斯，你不能打人！”她从后视镜里盯着他，眼中燃起了愤怒的火焰。我很紧张，因为她没在看路，我伸出手臂，以备出事的时候能抓住方向盘。“你要是有什么问题，告诉老师。无论他是不是活该，你打人就是不对。”
迈克转了转眼珠，从他那乱糟糟的棕发下瞪着窗外。我转过身对着仪表盘，使劲抓着我的座椅边缘。我的手指肚已经开始发麻，但只有这样我才能控制自己不去揍迈克一顿。
“他被停学了嘛？”我问道。如果迈克被停学了，那他就不能去学校了，这就糟糕了。没人在家照顾她，我妈妈必须找保姆，但是她根本付不起钱。
“那倒没有。他现在是校内停学，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做出这种恶劣行为。如果下次再犯就要停学了。”她又在后视镜里投给他一个警告的目光。
回到家，我们跟着妈妈进了屋。我跟着迈克上楼梯去卧室。一走出客厅，我就用力打了一下他的腿，他低头看向我。
“别再打架了！”我咬着牙说道。
他晃了晃脑袋。“随便你啊，你又不是妈妈。”
“我不是妈妈，但如果你再打架，你就会希望我是的。”我对他做了一个我能做出来最刻薄的表情。
他瞪了我一眼，拖着重重的脚步走过走廊，在身后摔上了卧室的门。
我又做梦了。这次我知道那是梦，因为我正在和斯蒂夫牵着手走过学校走廊，无论我多希望这是真的，我都清楚这没半点可能。所以我清醒的那一半沉浸在做斯蒂夫女友的喜悦中，而另一半的我则不可思议的注视着我们班每个人的面孔，每个人都在对我们微笑打招呼，就像我们都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人物。
斯蒂夫的蓝眼睛久久地凝望着我，我能感觉到他多希望我能开心。他专注地看着我的每个面部表情和动作，生怕他有哪里做得让我不高兴。但是事实上他这种体贴已经让我开心到无以复加了。
我们停在一幅手绘的海报前，它挂在两个教室之间的墙上。紫色的卡纸上许多又大又黑亮闪闪的音符闪烁在舞会这个词的周围。我记不得海报是宣传哪一场舞会的，但我清楚它十分重要。斯蒂夫在和我说话，虽然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是他的意思直接传达到了我心里。他想邀请我做他的舞伴。
就在那时，有人抓住我的胳膊把我转过来。是杰西卡。她金色的头发紧紧的向后梳成一股高高的马尾，这样一来那张充满愤怒的面孔更加扭曲。她的目光简直要把我烧出一个洞来，丑陋的青筋在额上一跳一跳的。我看着她，她不停地在人类和恶魔之间变换着形态，一会儿是拥有着光滑皮肤和翠绿眼睛的美女，一会儿是一个红眼恶魔，浑身的皮肤像是被地狱深渊中的烈火灼烧过一般，她紧抓着我的胳膊，我疼得大叫起来，但她仍然不放手，我觉得我的肱骨都要断了。我跪下来，疼得失去意识的倒在地上。她恶狠狠地笑着看向我，牙齿白得耀眼，那是我醒来前最后看见的一个画面。
我真想大哭一场。不是因为我在梦中感到的身体上受到的折磨，也不是因为胳膊又无休无止地痒了起来，而是因为我感觉像是刚刚和斯蒂夫分手了。我从来不懂得分手是什么感觉，但是它似乎和我爸爸去世时我感到的失落感遥相呼应。这种让我心碎的悲伤带来的冲击让我陷入了沉思。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等到这种幻觉一样的感觉慢慢过去，才起来拿我的炉甘石乳液。
这可笑的过敏反应又把我从噩梦中惊醒，过去的五个晚上中这已经是第三次。我得找出原因，才能安稳睡个好觉。我下定了决心，坐在马桶圈上开始仔细回想我的日常活动，也等着手臂上炉甘石乳液慢慢生效。
我只在晚上睡觉后才开始痒。我所有的衣服都是一起洗的，所以不该是衣服的问题。对了，床单！
我冲进我的房间，把床上的被褥全都掀起来，抱着它们下楼到洗衣房，全塞进洗衣机里。我实在没有力气重新铺床了，就从楼上走廊衣橱中拽出几条新的毛毯盖着睡了。早晨起来的时候我已经感觉不到痒了。我准备好去学校，很开心我已经把它搞定了。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爬上学校的台阶，走进主走廊，而在奖杯陈列柜前，斯蒂夫和杰西卡就站在那里。她冲他眨着眼睛，马尾辫甩来甩去。然后伴随着一个忸怩作态的微笑，似乎透露了她脑中各种不规矩的想法，她的手指沿着他polo衫上的纽扣一路在他胸膛上滑下。斯蒂夫傻笑着看着他。他们聊得太忘乎所以，根本没注意到我走过。
我走过的时候，杰西卡突然笑的花枝乱颤。我眼中的阴霾被怒火所取代，我曾想过从此我对于斯蒂夫来说，能不再仅仅是物理班上的一个聪明女生，可这个希望已经破碎。失望感重重地压在我的肩膀上，一整天来我都再没有力气挺直腰板走路。别人肯定看出来了吧，因为没有任何人，包括我的老师，试图和我说一句话。
我不停地告诉自己第一次YAP活动就在今天放学后。看到斯蒂夫和杰西卡又复合了确实很打击我，但我起码还有一件开心事儿。
社区大学离高中并不远。我沿着公路走了十五分钟左右就到了校园，找到了温莱特科学楼。社区大学由旧的军事基地改造而成，校园里是相称的红砖楼。科学楼是最近建成的，在这里脱颖而出。它由白色的水泥砖块筑成，其上有着数不清的大玻璃窗，后侧建了一个相连的温室。
我走过玻璃正门，走进了一群正要上课的大学生中——男生满脸胡茬，带着绒线帽，女生们则裹着鲜艳的围巾。没有老师和校内监控，他们走动自如，但他们比我们学校一半以上的学生都更加自觉。这真让人耳目一新，而我有幸走在他们中间让我感到更加自信。我熟悉了环境，站的更直了。
根据学校开会时发放的宣传单，第一次见面在125教室。我沿着明亮的白色走廊走过大厅和一排贴满了出租房屋，征合租室友，还有家具售卖广告的布告栏。从100室往后都是教室了。我继续往前走，走过两排门，沿着走廊在角落左转，发现右手边就是125教室，就推门进去。
这个教室布置的像一个传统的报告厅。阶梯式的桌椅固定在每一层台阶上。教师的讲桌在最底层。总的来说教室比走廊还要明亮。正对着学生的是三个黑板，两个小黑板在大黑板两侧。从靠墙的天花板垂下来一个投影屏幕挡住了中间的大黑板，投影机挂在学生桌椅上方的天花板中央。
“你好，”凯莉笑着说。她的头发草草挽成一个发髻，穿着一件粉红色的东岸社区大学运动衫和牛仔裤。“请坐吧，写字板传过来的时候记得签到。”
教室里已经坐下了七名学生。我爬上台阶坐到第二排一个女孩身边，她有着到肩的黄褐色头发，蓝眼睛，眉毛几乎连成一条线。我感觉肩上被拍了一下。我身后一个带着巴迪霍利式大黑框眼镜，穿着韦瑟乐队T恤的男孩递给我书写板。我写上我的名字，学校和年级，继续传下去。
另两个学生——我们学校高二的学生——走进来坐下。我扫视了一周，想看看还有没有熟悉的面孔，但我没找到。有个男生穿了一件米尔福德校队红黑相间的夹克坐在我身后几排，还有一个女生穿着我们学区内唯一一家基督教学院圣阿奎那的蓝色毛衣背心坐在我前面一排。
“大家好。”千叶教授说，“现在是三点四十五。我们要开始上课了。也许你记不清我的名字了，我是千叶教授，接下来就由我来带着大家了解精彩的天文学世界。”
就是这样。我想着。这里的人我都不认识，这正是我所需要的。如果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应该不认识我，也就没有压力。再说了，我来这里是因为YAP能使我离成为天文学家更进一步。我如果能多学点又足够优秀，也许千叶教授总会帮我在我家附近找到一个合适的天文物理学计划让我加入的。
“看到你们能来参加第一次活动我很高兴。我希望你们还记得凯莉和乔西。”
乔西就是那天学校开会时的喜剧演员，今天他的T恤上印着“特斯拉是我老乡。”提到他名字时，他站起来笑着对大家挥手。我忍住笑意。
“我们是这样安排的。每周三在这里见，用两个小时过一下讲义，讨论一些天文学课题。周四晚上七点在梅克莱公园实地观测一下星星。为了安全起见，请大家带上手电筒。近期会发生一些好玩的天文事件，我们可以试着观测一下，不过那些我们明晚再说。”
“今天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对基本知识有个了解，这样明天我们观测星空时使用的天文学术语你们都能听得懂。”他拿起一叠装订好的讲义，分成两份递给他的助手。“乔西和凯莉将分发这些我们今天要看的讲义。每人拿一份把剩下的传下去。”
凯莉微笑着递给我这一排要分发的讲义。
“谢谢。”我轻轻地说道。我拿了一份，把剩下的给我旁边的女孩。我匆匆翻阅着这些影印的书页，想要看看我们今天将学习哪些知识。这些讲义涵盖了光年，恒星周期，行星，星座，星团，星系，宇宙，黑洞，流星和彗星。我感到我内心深处的极客蠢蠢欲动。
“现在，也许有些人已经学过这些了，但也许有些人还没跟上进度，请大家都稍微有点耐心。我们先从宏观大局入手，再讲到本质，那些基础的构件。如果你哪里不懂，请随时举手。”
我们今天要学的内容我大多都已经在看书或者上科学课时学过了，但他用一种全新有趣的方式重新阐述了一遍。他把电脑接在投影上，给我们看卫星拍下的照片，还有一段动画视频描述了恒星如何从诞生演化到太阳那样的黄矮星再演化到红巨星和中子星。他甚至给我们讲了好多我从来没听说过的美国本土和日本民间传说中的星座。我简直等不及周四的观星课了。我真想跳上一架望远镜自己亲眼看看这些星星。我所有的烦恼——斯蒂夫，妈妈，弟弟，大学——都从脑海里消失了。
YAP活动后我妈妈在附近停车场接我时，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嗯，你笑了。”我系好安全带的时候她说，“看到你笑了真好。活动一定很棒吧？”
“对啊，好有趣。”我回答。
“那就好。”她开始开车，但又停下来再次看着我。她直视着我的眼睛，补充道：“我真的很开心。”
我点了点头，她发动面包车开到车道上，这种母女时刻微微有点尴尬。
第二天去学校，一切回归了正轨，生活与斯蒂夫发现我的存在之前无异。他不同我说话，在走廊上擦肩而过时也不在意，更别说什么点头微笑了。我们又成了陌生人。这比我们补课之约之前更惨，那时我根本不知道我们有多么相似。我是说，哪个更惨呢——喜欢一个根本不知道你存在的人，还是喜欢一个有机会了解你却不愿这么做的人。这已经足以让一切都笼上一层阴云。
无论我怎样做，他都不会再对我露出笑脸了。
不，我在骗人。因为我什么都不会做，我只会暗自神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