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永远别为我,别为我将说出口的、颤抖的低语而哭泣。携带着它的凛冽冬风也将把我带到你的面前,让我在你身上印上的双唇,再也不与你分离。
——陈年回忆录
在糖山,一群被公认为最具智慧的人被集中在一起,祖父写道。自糖山伊始以来,他们就总是被集中在一起,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记录历史。于是接下来……
所有人都会走向各自预期的结局,一直都是这样,除了一个人。他身板笔挺,眼睛一眨不眨,始终保持沉默,直到奉命开口。他有着比外边的落雪还白的眉睫,但头发却是黑的。他是唯一一个还没被砍头的人,就像他是唯一一个发色不同于眉睫的人。
祖父写到这里,向古老的文学传统致敬,文不加点,一气呵成,而我则基于他写的东西来创作。这个眉睫雪白头发乌黑的人可能会被砍头,所以他开口了,为了在脑袋最终被砍掉之前尽量拖延一些时间。他从始至终都用一种不太引起他未来的行刑者注意的方式来讲述——东扯一点,西扯一点——这样也许能让他唯一的脑袋在脖子上待得稍微久一点——只是一点,就一点,这是他唯一能奢望的了。
这个当时还没被砍头的人,开始讲述他漫长的故事,这决定着他唯一的脑袋的去留。他声称,所有的人一开始都是没有开化的。他们花了很长时间学会直立行走,但仍未就此开化。所以,开化不是,也永远不会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从久远以前开始,人们就已经像竹子一样,即使弯曲也不会折断。于是接下来……
这片土地十分广袤。起初,因为害怕黑暗、饥饿、电闪雷鸣和无情的洪水,人们聚集在一起,数量不多,孤立无援,挤作一团。为了生存,他们分担恐惧。学会直立行走后,他们伸出双手,彼此拥抱,克服了曾经最害怕的孤独,并将这种亲密分享给其他聚集在一起的人。
那些没有加入进来的人,被遗留下来独自死去,或者被动物吞食。尽管还没有开化,群居的人还是会看到在那些被遗留下来的人身上发生了什么,因此他们害怕被抛弃后孑然一身、无所依倚。他们共享一切,寻觅彼此,这大大缓解了他们对孤寂、黑暗、饥饿、闪电和广袤大地的怒火的恐惧。在直立行走多年后,他们有了共同的独特肤色——只有在糖山人身上才能见到的白皙而微黄的肤色。这种肤色,让母亲看见初生的赤裸婴孩时欣然一笑;让男人在早上醒来时或者狩猎完毕后,在那驱除黑暗、寒冷和潮湿的火光的照射下再次看到女人的胸部和大腿时腿根一紧;反过来,女人看到她们的男人身上及腿根处更黝黑的色调时,也会挺起胸部。
虽然他们有着白皙而微黄的皮肤,但在头上、腋下和腿间,还是保留着和祖先一样的黑色毛发。他们看过女人不再被毛发掩盖的胸部和大腿,也注意到腿间、腋下同样白皙而微黄的皮肤,它们被毛发覆盖并与之形成鲜明对比。这对男人来说同样具有吸引力,令他们产生冲动。女人身上的毛发将男人的视线吸引到孕育生命之处;反之,男人身上的毛发同样将女人的注意力汇聚到播撒种子之地。接着,在能够直立行走,并褪去身上多余毛发后的漫长时光里,他们逐渐开化,有了羞耻心,这使得他们遮住自己的身体,从此与动物有了区别。
为了遮蔽,或者说保有自己和他人的身体,他们用动物的皮毛裹住身躯,这也使得他们在没有火的时候依旧能保持体温。于是接下来……
他们聚集成群,用皮毛覆盖自己和他人。在群体生活中,尽管他们聚集在一起,或者正因为如此,他们开始争斗,相互残杀。他们这样做,或出于饥饿,或出于分歧,男人则是出于对穿上衣服的女人的渴望,还有那些新近加入部落的女人也使他们产生冲动。
人们聚居起来,争斗着,渴望着各色女人,互相寻觅,互相残杀。此时,他们再也不能蒙昧无知地仅凭本能对待彼此。于是接下来……
在直立行走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人类的雄性祖先在狩猎中练就了比雌性祖先更强健的体魄。男人继承了这一强健的体魄,又由于他们能使女人怀孕,因此开始占有、征服、掌控部落里的女人,甚至在开化之后,或者说即使在开化之后也是如此。杀戮不再是为了缓解饥饿,而是为了争夺女人。当人像以前一样为了抵御孤寂、寒冷、饥饿、闪电、洪水及广袤大地的怒火而聚集时,女人因为能生养、哺育婴孩,反而拥有了占有、掌控她们并为她们争斗不已的男人。
那些身体更强壮的男人,凭着实力去战斗,从而拥有了更多的女人,即使她们穿着衣服,他也能使她们怀孕。而那些更加开化的男人——甚至是女人——无法在这种体力的争斗中常胜不败。强壮的体魄依然能轻易打败进化了的大脑。于是在长年的饥荒中,男人为了争夺别人的女人,继续杀戮。于是接下来……
由于土地十分广袤,人开始在不同的地方聚集成不同的部落。许多日益壮大的部落,开始由一些自始至终都更强壮、更有威慑力和统治力的男人来守护。这些男人同样能够拥有更多的女人,但当他们变得年老多病时,就会有别人来取代他们,保护部落不受饥荒和其他日益壮大的部落的威胁。部落民越强壮,部落的规模就越大,杀戮其他部落的人,掠夺他们的食物、兽皮、女人和其他财产也就做得越熟练。他们日渐开化,学会集体协作,用石头、木材、兽骨、兽齿制造武器,从而日益强大。他们保护着自己的土地、女人、食物和财产,同时始终对其他力量尚未壮大的部落保持警惕。因为随着部落的扩张,食物也变得紧张起来,而一旦吞并其他部落,杀尽他们的人,抢走他们的物资,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
弱小的部落被清除了,男人死于饥饿,他们的女人则被掳走。然而土地太广袤了,总是有一些偏远的小部落幸存下来,这主要是由于他们的人口较少,食物需求量不大,因此得以躲过饥荒,留存下来。那些强大的部落如果想征服它们,就必须远赴他方,将自己的部落暴露在危险中。于是接下来……
由于食物稀缺,部落民学会了种植粮食。在他们的传说里,植物的种子就像这片大地上的植物一样普遍,像这片大地上的人一样普通,它们偶然掉落在浅塘的泥土里,然后应季生长,为人类长出更多带着种子的植物。这些种子(就是稻米)被糖山人精心栽培,当作食物。事实上,那里数量庞大而稳定的人以稻米为主食。在其他食物告急的时候,人们就用煮熟的谷粒来填饱肚子。逐渐地,即使雨季洪水还是会泛滥,人们依然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在土地肥沃的地方,大量种植稻米。
随着人类越来越文明开化,他们开始驯化动物,使用工具灌溉、耕作和收割稻谷,像建造住所一样建造谷仓。于是接下来……
此时,人类还没有语言,他们用嘴巴发出简单的声音来表达喜悦、痛苦、悲伤、兴奋、失落、恐惧、温暖、惊讶、赞成、厌恶、愤怒、疼痛和追求——也表达欲望、占有和嫉妒。在他们逐渐开化的过程中,简单统一且可口头表达的前语言也开始发展。这种语言用于部落内部的简单交流,效果不错。那些重复最多的表达和词汇也被附近的部落使用——甚至是那些攻击他们的部落。一些部落被其他更加强大,拥有更多人口和更强武器的部落攻击和征服。攻击者占有他们的土地,在上面种植稻米、填满谷仓、缓解饥饿,并掠夺他们的女人。于是接下来……
有着独特的白皙而微黄的皮肤的糖山女人,自她们祖先的时代起,就渴望男人对她们的占有和保护。男人见到她们,就会展开追求,让她们做自己的妻子,满足自己的欲望,并孕育后代,这也是女人能为拥有她们的男人做的事。其中一些更强壮、拥有更多财产的男人能随心所欲地占有更多的女人,让她们满足自己的欲望,并养育更多的孩子。因为他们强壮,拥有更多财产,那些寻求更强大的保护并想拥有更多财产的女人便愿意委身于他们。因此,在他们的习俗和规则里,每个家庭都要有一个领头人——一个男人,就像母鸡群里的公鸡一样,他要有一个或多个妻子,数量取决于他体魄的强弱和财产的多寡,这已经成了这片土地上的惯例。遵守习俗迎娶很多妻子的男人没有给妻子的数量设限,因此他们可以想要多少就娶多少,以此来保证他们能顺利繁衍后代。成为妻子的女人,则要对那些能随心所欲和其他女人结婚的男人保持忠贞。
那些体魄强健、财产丰厚的男人,甚至会在孩子还年幼时就为他们安排婚事,以确保家族财产掌握在自家人手里。但当他们的儿子长大以后,即使已经与某个女人订下了婚约,仍然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迎娶更多的女人。这个惯例一直延续着,男人得到满足,女人则不断生养。这种习俗在糖山广为传播,长久延续,因为它能够保证有更多的人手去种植、收割稻米,填满谷仓,猎取食物。于是接下来……
自从人开始使用口头表达的前语言交流,这种语言就在人群中广为传播。他们不断向部落里的其他人和附近友好部落里的人表达他们劳作的苦辛、生活的艰难和他们的需求、快乐与欲望。他们用语言获取食物,耕种土地,融入集体。终于,他们将语言的运用扩展到了日常需求以外。他们用语言记录名字、日期、出生、庆典、丰收、事件、葬礼和节日,把它作为遗产传承下去。早在他们开始书写之前,就口口相传着一个个关于鬼魂、龙和魔法的故事、传说、想象以及预言。这些故事的存在时间要比他们和他们的部落还长久。它们是很多神话传奇的前身——也是口述出来的历史。这让他们与那些什么也没留下的先人很不一样。于是接下来……
糖山大地上那些流淌的大河就像传说中的巨龙一样,慈祥、叵测、无情,洪水带走无数生命的同时,也为稻谷的生长提供了肥沃的土地。人们利用河流将稻米运到天涯海角,并日渐繁衍壮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