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投入破案人员:三千七百多人(包括陈华南、瓦西里)。
直接被查询人员有:二千一百四十一位乘客,四十三名列车工作人员,D市六百多名着军便装的小伙子。
火车因此延误时间:五个半小时。
D市秘密管制时间:四百八十四小时,即十天零四小时。
人们说,这是G省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个巨大而神秘的案子,几万人为之惊动,几个城市为之颤抖,其规模和深度实为前所未有!
五
话说回来当然是陈华南的需要,这个故事是他的故事,还没完,似乎才开始。
当陈华南走下火车,出现在A市月台上的时候,他一眼看见一行向他逼来的人,为首的是“七〇一”头号人物:一个有一张放大的马脸的恐怖的局长大人,起码陈华南现在看是如此。他走到陈华南面前,气愤使他失去了往日对陈华南的尊敬,阴冷的目光咄咄逼人。陈华南害怕地避开了这目光,却避不开这声音:
“为什么不把密件放在保险箱里!”
这时候,在场的人都注意到,陈华南眼睛倏地亮闪了一下,旋即熄灭,就像烧掉的钨丝。同时,整个人硬成一块,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当黎明的曙光照亮窗户方框的时候,陈华南苏醒过来,目光触到了妻子朦胧的面容。有那么一会儿,他幸福地忘记了一切,以为自己是躺在家里的床上,妻子被他梦中的呼号惊醒,正不安地望着他(他妻子也许经常这样守望着梦中的丈夫)。但是,白色的房间和房间里的药气,使陈华南很快知晓自己是在哪里,休克的记忆立马鲜活起来。于是,他又听到局长威严的声音:
“为什么不把密件放在保险箱里!”
“为什么?!”
“为什么……”
【陈华南笔记本】
仔细阅读了本文的人都会知道,陈华南对这次外出并不缺乏敌意,和因敌意而来的警惕。所以,如果说事情的发生是由于他麻痹大意,是他掉以轻心或者玩忽职守的结果,那是不公平的。但是,没有把笔记本放入保险箱中,又似乎可以说陈华南是不谨慎的,警惕性很不高。
现在,陈华南正在为此深深悔恨,他想起,在他们出来时,瓦西里曾再三叮嘱他,应将所有密件,包括所有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都放入保险箱。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包括总部首长在会议中送给他的那本格言诗集(首长自己创作的),完全是一本书店里的书,毫无秘密可言。但陈华南想到扉页有他们首长的签名,惟恐因此泄露出他身份的一丝蛛迹,特意将它归入密件,置于保险箱内。就这样,他几乎把什么都放进去了,却独独将笔记本遗落在外。现在想来,当初他怎么就将它遗落掉的,这简直是一个古老的谜。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因为要经常用而特意留下它,不是的。他不会这样冒险,他也没有勇气和胆量这样冒险。他留下它是完全没理由的,即使现在,他企图想出一个理由也难以想象。奇怪的是,事发前,他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这本笔记本的存在(事发后也没有马上想到),好像它是一枚别在妇女袖口上的针,除了需要它或者不经意被它刺痛时,平时似乎总是想不到它。
但笔记本对陈华南来说,绝不是一枚妇女袖口上的针,因为不值钱可以无须记住它,他本意无疑是想记住它,而且非常想,要记在心上的心上。因为这是他最珍贵的东西,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他“灵魂的容器”。这样一件他最珍重的东西,他的宝贝,他怎么就将它忽视了呢?
这确是个巨大的坚硬的谜。
陈华南现在极力想走入迷宫,找到谜底。开始,他为里面无穷无尽的黑暗所晕眩,但渐渐地,他适应了黑暗,黑暗又成了发现光亮的依靠。就这样,他接近了一个宝贵的思想,他想:也许正是因为我太珍视它了,把它藏得太深了,藏在了我心里的心里,以致使我自己都看不见了……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笔记本早已不是一件什么孤立存在的、具体的物体,就像我的眼镜……这些东西,由于我太需要(简直离不开!),早已嵌镶在我生命里,成为我生命的一滴血,身体的一个器官,我感觉不到它们,就像人们通常感觉不到自己有心脏和血液一样……人只有在生病时才会感觉自己有个身体,眼镜只有不戴时才会想起它,笔记本只有丢掉——
想到笔记本已经丢掉,陈华南触电似的从床上坐起来,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冲出了病房,火急火燎的样子,像是在逃跑。他的妻子,一个比他高大、年轻的女人,也许从未见过丈夫的这种样子,吃惊了,但没惊呆,跟着就往外追。
由于陈华南视力没有适应楼道里的黑暗,也许是跑得太匆忙,下楼时,他跌倒在楼梯上,眼镜摔掉了,虽然没摔破,但浪费的时间使妻子追上了他。妻子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她才从“七〇一”赶来,只知道丈夫突然病发需要她护理。她叫丈夫回去休息,却被粗暴地拒绝了。
到楼下,陈华南惊喜地发现他的吉普车正停在院子里,他过去一看,司机正趴在方向盘上睡觉呢。车子是送他妻子来的,现在陈华南似乎正用得上。上车前,他跟妻子撒了一个真诚的谎,说他把皮夹丢在了车站,“去去就回。”
然而他没去车站,而是直接去了D市。
陈华南知道,小偷现在只有两个去处:一个是仍在列车上,另一个已在D市下车。如果在车上,那他是跑不了的,因为列车已被封锁。所以,陈华南急着要去D市,因为A市不需要他,而D市——D市也许需要全城人!
两个小时后,小车驶入D市警备区大院。在这里,陈华南打听到了他应该去的地方:特别事故专案组。
专案组副组长便是“七〇一”的警务处长,陈华南赶到那里后,处长告诉他一个坏消息,说A市封锁列车检查,结果并没有发现小偷。
这就是说小偷已在D市下车!
于是,各个方向的破案人员,源源不断地涌入D市。当天下午,瓦西里也来到D市,他来D市的目的原本是奉局长之令,把陈华南带回医院去治病。但局长可能料到他的这道命令会遭到陈华南拒绝,所以下达命令的同时,又给命令补充了一条“注解”:如果他执意不肯,你瓦西里必须寸步不离地保护他的安全。
结果,瓦西里执行的果然不是命令本身,而是“注解”。
没有人想得到,瓦西里这次小小的妥协可给“七〇一”闯下大祸了。
六
在后来的几天里,陈华南白天像游魂一样,飘荡于D市的街街巷巷,角角落落,又把一个个黑夜,漫长得使人发疯的黑夜,消耗在对遥远事物的想念之中。由于过度的希望,他自然感到极度失望,黑夜于是成了他受刑的时光。每天晚上,他为自己可怜的命运所纠缠,所折磨,失眠的难以忍受的清醒压迫着他,炙烤着他。他挖空心思回顾着当前的每一个白天和夜晚,企图审判自己,搞清楚自己的过错。但现实的一切似乎都错了,又似乎都没错,一切如梦,一切似幻。在这种无休无止的迷惘中,悲愤的热泪灼伤了他双眼;在这种深刻的折磨中,陈华南就像一朵凋谢的花,花瓣以一种递进的速率不时剥落,又如一只迷途的羔羊,哀叫声一声比一声软弱又显得孤苦。
现在到了事发后的第六天晚上。这个珍贵而伤感的夜晚是从一场倾盆大雨开始的,雨水将陈华南、瓦西里两人淋得精湿,以至陈华南咳嗽不止,因此他们要比往常回来得早些。两人躺在床上,疲劳并没使他们不能忍受,因为要忍受窗外无穷的雨声已是够困难的了。
滔滔不尽的雨水使陈华南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
【陈华南笔记本】
在陈华南的观念里,他认为小偷极可能取钱弃物,将他的宝贝笔记本弃之如废纸。这个观点不乏有其准确性,所以陈华南提出的起初就引起专案组高度重视,为此D市的垃圾箱、垃圾堆天天受到成群的人青睐。陈华南当然是其中一员,而且还是一名十足的主将,干得最卖力又一丝不苟的,常常别人搜寻过一遍后,他还不放心,还要亲自捣鼓一遍。
但是现在窗外雨水不绝,这使他痛苦地想到,即使有一天找回笔记本,那其中的种种珍贵思想,也将被这无情的雨水模糊成一团墨迹。再说,雨水汇聚成流,就可能冲走笔记本,使它变得更加飘忽难觅。所以,这场雨将陈华南淋得很痛苦,很绝望,它一方面像是一场普通的雨,毫无恶意,和小偷的行为并不连贯,另一方面又和它遥相呼应,默默勾结,是一种恶意的继续、发展,使灾难变得更加结实坚硬。
这场雨将陈华南仅存的一丝希望也淋湿了!
从这场雨中,陈华南再次看见了(更加清晰又强烈地)灾难在他身上的降临过程: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外力操纵着,使所有他害怕又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而且是那么阴差阳错。
从这场雨中,陈华南也看到了十一年前的某种相似的神秘:十一年前,他在一个门捷耶夫的梦中闯入紫密天堂,从而使他在一夜间变得辉煌灿烂。他曾经想,这种神奇,这种天意,他再也不会拥有了,因为它太神奇,神奇得使人不敢再求。可现在他觉得,这种神奇,这种天意,如今又在他身上重现了,只是形式不一而已,好像光明与黑暗,又如彩虹与乌云,是一个东西的正反面。仿佛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环绕着这个东西在行走,既然面临了正面,就必然面临其反面。
那么这东西是什么呢——
陈华南想,这东西大概就是神,因为只有神才有这种复杂性(也是完整性),既有美好的一面,又有罪恶的一面;既是善良的,又是可怕的。也只有神,才有这种力量,使你永远围绕着她转,并且向你显示一切:欢乐,苦难,光明,黑暗,希望,辉煌,毁灭……
神的概念的提出,使陈华南对一切都感到很透彻,他想:既是如此,既然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我还有什么好抗拒的?抗拒也是徒劳。神的法律是公正的;神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意愿改变她的法律;神是决计要向每个人昭示她一切的;神通过紫密和黑密向我显示了一切。
从这个思想里,陈华南获得了些许坦然和平静,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好像雨下不下已与他无关,雨声也不再令他无法忍受。当他躺上床时,这雨声甚至令他感到亲切,因为它是那么纯净,那么温和,那么有节有奏,陈华南听着听着就被它吸住并融化了。这时候,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这样跟他说:
“你不要迷信什么神,神的法律并不公正!”
这句话反复重复着,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大得如雷贯耳,陈华南醒来还听到那个声嘶力竭的声音仍然回响在耳际:
“不公正!不公正!不公正!……”
他想不出这是谁的声音,更不知道这个神秘的声音为什么要跟他说“神的法律不公正”,不公正又不公正在哪里?他开始漫无边际地思索起来。不知是由于头痛,还是由于怀疑或是害怕,起初他思路总是理不出头绪,各种念头游浮于一起,群龙无首,吵吵闹闹,脑袋里像煮着锅开水,扑扑直滚,揭开一看,却是没有一点质的东西,思考成了个形式的过场。后来,一下子,滚的感觉消失了(好像往锅里下了食物),随之脑海里依次滚翻出列车、小偷、皮夹、雨水等一系列画面,使陈华南再次看见了自己当前的灾难。但此时的他尚不明了这意味着什么(食物还没有煮熟无法吃),后来这些东西也你挤我攘起来(水又渐渐发热),并慢慢地沸腾了。但不是当初那种空荡荡的沸腾,而是一种远航水手望见大陆之初的沸腾(好像食物散发出隐隐香气),加足马力向着目标靠近、靠近,终于陈华南又听到那个神秘的声音在这样对他说:
“就让这些意外的灾难把你打倒,难道你觉得公正吗?”
“不——!”陈华南霍地起身,破门冲出屋子,冲入了倾盆大雨中,对着黑暗的天空大声疾呼起来:
“天哪,你对我不公正!我要让黑密把我打败!只有让黑密把我打败才是不公正的!天哪,这不公正!只有邪恶的人才该遭受如此的不公正!天哪,我不是邪恶的人,只有邪恶的人才该遭受如此非难!只有邪恶的神才会让我遭受如此非难!邪恶的神,你不能这样!邪恶的神,我要跟你拼了——!”
一阵咆哮之后,他突然感到冰冷的雨水像火一样燃烧着他,使他浑身的血哗哗流动起来,血液的流动又使他想到雨水也是流动的。这个思想一闪现,他就觉得整个躯体也随之流动起来,和天和地丝丝相连,滴滴相融,如气如雾,如梦如幻。就这样,他又一次听到了缥缈的天外之音,这声音仿佛是苦难的笔记本发出的,它在污浊的黑水中颠沛流离,时隐时现,所以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
“陈华南,你听着……雨水是流动的,它让大地也流动起来……既然雨水有可能把笔记本冲走,也可能将它冲回来……冲回来……既然什么事情都发生了,为什么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既然雨水有可能把笔记本冲走,也可能将它冲回来……冲回来……冲回来……冲回来……”
这是陈华南最后一个奇思异想。
这是一个神奇而又恶毒的夜晚。
窗外,雨声不屈不挠,无穷无尽。
七
故事的最后一节既有令人鼓舞的一面,又有令人悲伤的一面。令人鼓舞的是笔记本终于找到了,令人悲伤的是陈华南突然失踪了。这一切,正如陈华南说的:神给我们欢乐,也给我们苦难,神在向我们显示一切。
陈华南是在那个漫长的雨夜中走出失踪的第一步的。谁也不知道陈华南是什么时候离开房间,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是在雨中,还是雨后?但是,谁都知道,陈华南就是从此再也不回来了,好像一只鸟永远飞出了巢穴,又如一颗陨落的星永远脱离了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