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也许是天才,也许是好运气,亚山博士仅用七个月时间就敲开了“老鹰”密码。这在破译史上可谓空前绝后,其荒唐程度类似于太阳从西边升起,又好像是漫天雨点往下掉的同时,一个雨点却在往上飞——
每每想起这些,陈华南总觉得有种盲目的疚愧感,一种不真实之感。他经常对着亚山的照片或著作这样自言自语:
人们都有自己的英雄,你就是我的英雄,我的一切智慧和力量都来自你的指示和鼓舞;你是我的太阳,我的光亮离不开你光辉的照耀。
他这样自贬,并不是对自己不满,而是出于对亚山博士过度的崇敬。事实上,除了亚山,陈华南心中从来只有他自己,他不相信“七〇一”没有他陈华南还会有第二个人能破译黑密。而他不信任同僚,或者说只信任自己的理由只有一个,而且很简单,就是:他们对亚山博士缺乏一种虔诚而圣洁的感情,一种崇拜的感激之情;他们看不到这位巨人身上的光华,而他看到了。欣赏一种极致的美往往是要勇气和才能的,没有这种勇气和才能,这种极致的美往往会令人感到恐怖。
所以,陈华南相信,天才只有在天才眼里才能显出珍贵,天才在一个庸人或者常人眼里则很可能是一个怪物,一个笨蛋。因为他们走出人群太遥远,遥遥领先,庸人们举目遥望也看不见,于是以为他们是掉在了队伍后面。这就是一个庸人惯常的思维,只要你沉默着,他们便以为你不行了,吓倒了:沉默是由于害怕,而不是出于轻蔑。
现在,陈华南想,自己和同僚之区别也许就在此:他能欣赏亚山博士(所以崇敬),能在他光亮的照耀下发光,一照就亮,像块玻璃;而他们不能,他们就像块石头,光芒无法穿透他们。
接着他又想,把天才和常人比作玻璃和石头无疑是准确的,天才确实具有玻璃的某些特征:透明、娇气、碰不得,一碰就碎,不像石头;石头即使碰破也不会像玻璃那么粉碎,也许会碰掉一只角或一个面,却仍然是块石头,仍然可以做石头使用。但玻璃就没这么妥协,玻璃的本性不但脆弱,而且暴烈,破起来总是粉碎性的,一碎就会变得毫无价值,变成垃圾。天才就是这样,只要你折断他伸出的一头,好比折断了杠杆,光剩下一个支点能有什么用?就像亚山博士,他又想到这位英雄,想到,如果世上没有密码,这位英雄又有什么用?
窗外,夜晚正在慢慢地变成深夜。
四
以后发生的事情是不真实的,因为太真实。
事情太真实往往会变得不真实而使人难以相信,就像人们通常不相信在广西的某些山区你可以拿一根缝衣针换到一头牛甚至一把纯银的腰刀一样。没有人能否认,十一年前陈华南在一个门捷耶夫的梦中(门捷耶夫在梦中发现了元素周期表)获得紫密深藏的秘密,是个出奇的故事,但却并不比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奇多少。
半夜里,陈华南被火车进站时的噪音弄醒。出于一种习惯,他醒来就伸手去摸床下的保险箱:箱子被一把链条锁锁在茶几腿上。
“在!”
他放心地又躺下去,懵里懵懂地听到月台上零散的脚步声和车站广播声。广播告诉他:火车已经到达D市。
这就是说下一站就到A市了。
“还有三个小时……一百八十分钟……就回家了……”
陈华南这样想着,迷迷糊糊地又睡过去了。
不一会,火车出站时的噪音再次将他弄醒,而接下来火车愈来愈紧的“哐当”声,犹如一种递进的令人亢奋的音乐,不断地拍打着他的睡意,终于使他彻底醒来,而且很久都睡不着。月光从车窗外打进来,刚好照在他床铺上,阴影儿颠簸着,忽上忽下,很勾引他惺忪的目光。这时候,他总觉得眼前少了样东西,是什么呢?他懒洋洋地巡视着,思忖着,终于发现是挂在板壁挂钩上的那只皮夹(一只讲义夹式的黑皮夹)不在了。他立马坐起身,先在床铺上找了找:没有。然后又察看地板上、茶几上、枕头下:还是没有!
当他叫醒瓦里西后来又吵醒教授时,教授告诉他们说,一个小时前他曾上过一次厕所(请记住是一小时前),在车厢的连接处看到一位“穿军便装的小伙子”,靠着门框在抽烟,后来他从厕所里出来时,刚好看见小伙子离去的背影,“手上拎着一只你说的那种皮夹”。
“当时我没想太多,以为皮夹是他自己的,因为他站在那里抽烟,手上有没有东西我没在意,再说我以为他一直站着没动呢,只是抽完了烟才走,现在……唉,当时我要多想一下就好了。”
教授的解释富有同情心。
陈华南知道,皮夹十有八九是这个穿军便装的小伙子偷走了,他站在那里,其实是站在那里狩猎,教授出来方便,恰好给他提供了线索,好像在雪地里拾到了一路梅花印足迹,沿着这路足迹深入,尽头必是虎穴。可以想象,教授在卫生间的短暂时间,便是小伙子的作案时间。
“这叫见缝插针。”
陈华南这样默念一句,露出一丝苦笑——
【陈华南笔记本】
其实,破译密码说到底就是一个“见缝插针”的活儿。大家知道,密码好像一张巨大的天网,天衣无缝,于是你看不见真切。但是,一本密码只要投入使用,就如一个人张口说话,难免漏嘴失言。正如闪电将天空撕开口子一样,这便是一线希望,削尖脑袋从裂开的缝隙中钻进去,通过各种秘密的迷宫一般的甬道,有时候可以步入天堂。这些年来,陈华南以巨大的耐心等待着他的“天空”裂开缝隙,已经等待了上千个延长了的白天和夜晚,却是蛛迹未获。
这不是正常的,究其缘故,陈华南想到了两点:
一、紫密的被破译逼使他们咬紧牙关,每张一次口都慎而又慎,深思熟虑,滴水不漏,使你无懈可击;
二、有破绽却未被我方发现,滴水在我们的指缝间流走了。
从某种意义说,对方越是谨慎,破绽越少,就越容易为我方忽视。反之同样,即我们一有忽视,对方的破绽就显得越发少。双方就这样犹如一个榫头的凹凸面,互相呼应,互相咬紧,紧到极致,衔接面消失了,于是便出现蛛迹不显的完美。这种完美陌生而可怕,陈华南日夜面对,常常感到发冷和害怕。没有人知道,但陈华南妻子知道,丈夫的梦呓不止一次地告诉她:在破译黑密的征途上,他已倦于守望,他的信念,他的宁静,已遭到绝望的威胁和厌烦的侵袭——
现在,小偷的守望,皮夹的失窃,使陈华南马上联想到自己的守望和绝望,他有点儿自嘲地想:我想从人家(黑密制造者和使用者)身上得到点东西是那么困难,可人家窃去我东西却是那么容易,仅仅是半支烟工夫。嘿嘿,他冰冷的脸上再次挂起一丝苦笑。
说真的,这时候,陈华南还没有意识到丢失皮夹是什么可怕的事。他初步回忆,知道皮夹里有往返车票、住宿票和价值两百多元的钱粮票以及证件什么的。亚山的《天书》也在其中,那是他昨晚睡前放进去的。这似乎首先刺痛了他的心。不过,总的来说,这些东西和床下保险箱比,他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甚至感到了一丝类似“大难不死”的快意。
无疑,要是偷走的是保险箱,那事情就大了,可怕了。现在看来,可怕是没有的,只是有些可惜而已。
十分钟后,车厢内复又平静下来。陈华南在接受了瓦西里和教授的大把安慰话后,一度动乱的心情也逐渐安静下来。但是,当他重新浸入黑暗时,这安静仿佛被夜色淹没,又如被车轮的“哐当”声碰坏一样,使他又陷入了对失物的惋惜和追忆之中。
惋惜是心情,追忆是动脑,是用力。皮夹里还有没有其他东西?陈华南思索着。
一只想象的皮夹,就需要借想象力去拉开拉链。开始,他思绪受惋惜之情侵扰,思索显得苍白无力,无法拉开皮夹拉链,眼前只有一片长方形的炫目的黑色。这是皮夹外壳,不是内里。渐渐地,惋惜之情有所淡化,思索便随之趋紧,丝丝力量如雪水一般衍生、聚拢、聚拢。最后,拉链一如雪崩似的弹开了,这时一片梦幻般的蓝色在陈华南眼前一晃而过。仿佛晃见的是一只正在杀人之手,陈华南陡然惊吓地坐起身,大声叫道:
“瓦西里,不好了!”
“什么事?”瓦西里倏地跳下床来。黑暗中,他看到陈华南正在索索发抖。
“笔记本!笔记本!……”陈华南失声叫道。
原来皮夹里还放着他的工作笔记本!
【陈华南笔记本】
作为一个孤独的人,一个像死一样陷入沉思的人,陈华南经常可以听到一些奇妙的声音。这些声音仿佛来自遥远天外,又仿佛来自灵魂深处。这些声音等不来,盼不及,却又常常不期而遇,不邀自到,有时候出现在梦中,梦中的梦中,有时候又从某本闲书的字里行间冲杀出来,诡谲无常,神秘莫测。这些声音是天地发出的,是灵魂的射精,好像光芒一样,闪烁而来又闪烁而去,需要他随时记下来。为此,陈华南养成了随身携带笔记本的习惯,不论走到哪里,笔记本犹如他的影子,总是默默地跟从着他。
这是一本六十四开本的蓝皮笔记本,扉页印有绝密字号和他的秘密代号,里面记录着这些年来他关于黑密的种种奇思异想。通常,陈华南总是把笔记本放在军衣左手边的下面口袋里,这次出来,隐蔽起见他没穿军装,便装的口袋又太小,笔记本便被转移到皮夹里。这皮夹小巧、轻便,拎手是一道宽松紧带,箍在腕上,皮夹便成了一只从衣服上延伸出来的口袋。笔记本置于其中,陈华南既没有感到使用的拗手,也没感到丢失的不安,感觉就像仍在衣袋里。
几天来,他曾两次使用过笔记本。第一次是四天前下午,当时他刚从会议上下来,因为有人在会上发表了“无知而粗暴的言论”,他又气又恼,回到房间便躺在床上,“微睁的眼正好对着窗户。”起初,他注意到,窗外伸展着天空和傍晚(傍晚的天空)。由于视角不正,那天空是倾斜的,有时候(他眨眼时)又是旋转的。后来,他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窗户,天空,城市,夕阳,一切都悄然退去,继之而显的是流动的空气(他真的看见了无形的空气和空气流动的姿态,它们像火焰一样流动,而且似乎马上会溢出天外),和夕阳燃烧天空的声音。这些东西如同黑暗一般,一点点扩张、深远,豁然间,他感到自己身体仿佛被一种熟悉的电流接通,通体发亮,浑身轻飘,感觉是他躯体也化作了一股气,像火焰一样流动起来,蒸蒸而升,直冲天外。与此同时,一线遥远的声音,翩翩如蝶一般飘来……这就是陈华南命运中的“天外之音”,需要他随时记录下来。事后陈华南想,这是愤怒燃烧了他,是愤怒给了他灵感。还有一次是在昨夜的凌晨时分,他在火车的摇晃中幸福地梦见了亚山博士,并跟他作了长时间的“深刻的交谈”。醒来,他在黑暗中记录了与亚山交谈的内容。
现在我们可以说,在破译密码的征途上,在通往天才的窄道上,陈华南没有大声呼号,也没有使劲祈求,而是始终拄着两根拐杖,那就是:勤劳与孤独。孤独使他变得深邃而坚硬,勤劳又使他有可能获得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运气是个神秘的东西,但陈华南的运气又是最现实不过的,它们都深藏在笔记本的字里行间——
然而,现在笔记本不翼而飞了!
案发后,瓦西里仿佛被火点燃,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他首先找到列车乘警长,要求全体乘警各就各位,严禁有人跳车;然后又通过列车无线电,将案情向“七〇一”作了如实报告(由A市火车站中转)。“七〇一”又将情况报告给总部,总部又上报,一级又一级,最后报到三军最高首长那里。最高首长当即作出指示:
笔记本系军事绝密资料,所有相关部门必须全力配合,尽快找到笔记本!
确实,笔记本怎么能丢失?
笔记本是陈华南的珍贵思想,又是“七〇一”的核心机密,丢得起吗?
丢不起!
非找到不可!!
现在,火车已加速行驶,它要尽快到达下一站。下一站大家知道是A市,这就是说,陈华南是在家门口闯祸的,事情的发生好像是蓄谋已久,又像是命中注定的。谁也想不到,那么多天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偏偏是到现在,到了家门口,事情才发生,而且竟然发生在黑皮夹上(不是保险箱)。而且,从现在情况看,案犯不可能是什么可怕的敌人,很可能只是个可恶的小偷。这一切都有种梦的感觉,陈华南感到虚弱迷乱,一种可怜的空虚的迷宫那样的命运纠缠着他,折磨着他,火车愈往前驶,这种感觉愈烈,仿佛火车正在驶往的不是A市,而是地狱。
火车一抵A市便被封锁起来。而前一站D市早在一个小时前,全城便被秘密管制。常识告诉大家:小偷极可能一作案就下车,那就是D市。
没有人不知道,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地方是森林,隐藏一个人最好的地方是人群,是城市。因此,侦破这样的案子是困难的,要说清楚其中之细微也是困难的。可以提供一组数据,也许能够从中看出整个侦破过程的一点眉目。
据当时“特别事故专案组”记载,直接和间接介入破案的部门有:
一、“七〇一”(首当其冲);
二、A市警察部门;
三、A市军队方面;
四、A市铁路局;
五、A市某部一连队;
六、D市警察部门;
七、D市军队方面;
八、D市铁路局;
九、D市环卫局;
十、D市城管局;
十一、D市城建局;
十二、D市交通局;
十三、D市日报社;
十四、D市邮政局;
十五、D市某部一个团队;
还有无数的小单位、小部门。
被检查之处有:
一、A市火车站;
二、D市火车站;
三、A市至D市二百二十公里铁道线;
四、D市七十二家旅馆招待所;
五、D市六百三十七只垃圾桶;
六、D市五十六个公共厕所;
七、D市四十三公里污水道;
八、D市九座废品收购站;
九、D市无数民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