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圣堂一改往日宁静,突然多出来的难民和伤病者让伍月的心迅速下沉。舒缓沉稳的风琴声压不住难民的吵嚷和呻吟。近来,她在不少场所,看到来租界内寻求庇护的难民越来越多。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诸圣堂的情景。那次她是跟着陆老师来的。陆老师叫陆乔,是耀华照相馆的老板,同时也是一个资深摄影师。几年前一个法国人开了这家照相馆,陆乔跟着做专职摄影师,后来法国人回国就把店转给了陆乔。虽然当上了老板,但陆乔依然每天坚持摄影工作,因为一些老顾客对相片要求很高点名要他亲自操作。陆乔是个基督徒,当他看到孤身一人来上海找他寻一份工作的伍月,就希望她也成为基督徒。他只知道伍月来自北方的一个小县城,是他的老主顾小江的表妹,少年时受过很好的家教,通照相技术,其他的不清楚。
伍月很快就熟悉了照相馆里的工作,她被陆乔安排住在照相馆三楼上的一个亭子间里。平时她少言少语,但每说一句话都简洁干脆,落在实处,这让陆乔觉得放心。
那天天气很好,教堂橙红色的建筑体映衬着深邃的蓝天,直到走进教堂内部,伍月才发觉这里的天地比她想象中更宏大庄严。熟悉的风琴声响起,她的眼睛瞬间泪湿,10岁那年父亲送给她的一架小巧风琴,从遥远岁月中流出音符,而如今它流落何处?还存不存在?她把目光投向高处,圣母和天使在高大的柱子上向她露出微笑,她的心渐渐静了下来。又想起以前在藏香阁和小江关于教堂的对话,她扭头对陆乔说,我喜欢这里。陆乔满意地点点头。
报纸上什么新闻都有,上海三个月前就沦为了孤岛。就因为还有几个租界相对安全,它们像一根救命稻草似吸引着大批难民疯狂涌进,他们中有从家园被炸毁的上海南市过来的,也有从浙江江苏逃来的。伍月觉得此时的上海,看上去就像从一副华美的袍子里向外渗出脓血。
那个黄昏,伍月在亭子间里站了很久。夕阳从楼群中闪出通红的脸,但是很快,它就被楼群淹没了,天色暗淡下来。从窗户里刮进来的风带了明显的寒意,她嗅到了一股血腥气。她想到当初和小江一起密谋,小江问她要去哪里,她想也没想地脱出说出:上海。为什么是上海?应该还是小江带给她的那些报纸刊物起了决定作用。另外,她模模糊糊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必定要和那座东方巴黎产生某种联系。但在她还未来得及去揭开这城市的神秘面纱时,战争就打响了。而偌大的中国此时还有多少安全地?伍月突然想到,如果父母兄弟还在的话,他们会不会也逃到上海来了呢?
第二天,伍月给《申报》《大公报》《大美晚报》等几家报社打去电话,分别刊登了寻人启事。过一段时间,她再换几家报纸登,然而半年多过去,登出的启事石沉大海毫无音信,她几乎丧失了信心。陆老师告诉她,即使绝望也要坚持祷告,祷告是为了有一日不再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