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沁儿对照相越发痴迷,她掌握照相及冲洗技术的熟练程度令小江吃惊,她还让他帮着买了本照相技术书,没事就躲在自己房里看。从小江第一次见到伍沁儿,就发觉她眉头横着一片愁雾,最近愁雾好像更浓了。
伍沁儿身上到底有什么吸引着自己,小江也说不清楚。他觉得伍沁儿是个很特别的女子,同时他也有种感觉,伍沁儿既不会属于他,也不属于这个县城。这两年无论藏香阁里的人怎么议论,两人一直以朋友相处。他很迷恋这种状态,也更想拂去她眉头的愁雾,为她实实在在做些什么。
8月份最近的一期《申报》上,一篇文章吸引了伍沁儿的注意。她看完后递给了小江,这篇你也看看。小江一边看一边皱眉。
这篇文章里说的是真的吗?
这类的文章我不是第一次读了。是真的。上次在上海照相馆见到两个从东北三省逃出来的人,说东北早已沦陷在日本人手中。他们把带出来的胶卷求照相馆冲洗出来,你无法想象有那么多的中国人像狗一样被日本人奴役。
文章里说日本人的野心很大,绝不满足于控制东北。战争会打到我们这里吗?
这不好说,也许会吧。听说前些日子你家里有人来过?
不是我家,我早就没家了,父母弟弟流亡多年毫无音信,也不知是生是死。是我姑妈病重,她丈夫来要钱。
对不起,触痛你心事了。需要我帮忙吗?
这是事实。江,你说人活着究竟有没有意义?
当然有,最大的意义是做自己命运的主人。
伍沁儿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小江,好一会没说话。当她转过身时,小江看见她眼里散射出异乎寻常的光亮。江,我需要你帮我做件事,但这件事非同小可,我担心会牵连你。
你相信我才对我说,不是这样吗?
9月末的一天,微凉的秋风在夜晚乍起。一个矮个子青年好像踩着秋风来到藏香阁,把一封信交到顾春英手中,说是戴家叫送来的。
顾春英识不了几个字,又因为是戴家来信,就把伍沁儿叫下楼。伍沁儿颤巍巍地拆开信,看了一会儿,眼泪如珠子般滴落到信纸上。她几不成句,我姑妈,快不行了,想在临死前,见我一面,她有话要对我说。我就她一个亲人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顾春英慌忙给她递块毛巾擦眼,别急,现在天黑出门不安全。明天一早你就雇辆车去姑妈家,我给你准备点补品带上。
伍沁儿身子一软,跪在顾春英面前,我替姑妈谢谢顾妈妈,明日我早去早回。
第二日天刚亮,伍沁儿挽着一个小小的布包出了藏香阁。路左边停着一辆黄包车,一个一身黑衣的拉车人看见伍沁儿,便拉着车跑了过来。她上了车,对车夫说,去西关永德照相馆。伍沁儿不知,她刚走出藏香阁,顾春英就溜进了她房间,见屋内无任何异常,匣子里的首饰和碎银票都在,从幼时就跟着她的皮箱里装着满满的衣服立在墙角,才放心地离开。
永德照相馆门虚掩着,伍沁儿进去后把门关上直接进了里间暗室。小江手里拿着一把剪子,空气静得只有剪刀的咔嚓声,一缕缕长发从他手中坠落下来,几分钟就剪出一副齐刘海短发的女学生形象。快速换上一身格子套裙,再戴上一顶时兴的帽子,连伍沁儿都怀疑镜子里的女子是谁。
小江把一张火车票和一封信放到伍沁儿手上,说,这些放好,进站要检票,记住按照信上的地址去找耀华照相馆。一会出门还是刚才的车夫,他就在门口候着,从这到火车站只需要五分钟。有个一身灰长衫灰礼帽的中年男人在站门口等着你,他会把你送进站,一直看着火车驶出站台。不要害怕,你马上就自由了。
伍沁儿这时对小江生出强烈的歉疚,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她都摆脱不掉这种感觉。她知道在自己离开后,顾春英肯定要把账算到小江头上,他很可能会损失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财,在家族里背上难以洗脱的恶名。这份人情太重,她一辈子都无力偿还。当然,她感到歉疚的更大原因,却是昨天夜里紧张地难以入睡时,她脑子里还反复出现阮秋的名字,而现实中真正渡她的人却是小江。
小江说,像你这么聪明这么好的女孩子应该得到最好的前程。
她对小江说,多保重。
保重。
伍沁儿料到了多种可能,唯一没想到的是,她逃离后仅一年半时间,这个县城也被日本人用洋枪大炮炸开城门。中国守军支撑了几天几夜后,大部血战致死,余部仅有极少突围出城。县城死尸满地,血流成河。藏香阁小楼一大半被炸毁,阁里的女人不是被炮弹炸死,就是惨遭日本人强奸。顾春英在被三个日本兵强奸后从残楼上一头栽了下来。
小江在日本人攻城的前一天去乡下给一乡绅送寿辰照片,返回时双方已交上火,他被困城外,因此躲过一劫。等他心惊肉跳地潜回照相馆,发现妻子和小儿子躺在废墟上的身体已经又干又硬。大儿子失踪,小江在废墟里挖了多天,也没找到。那架他最钟爱的德国莱卡由于带在身上,也成了战争中的幸运儿。后来,他就是用这架相机拍下了日本兵的大量罪证,它们中的部分被传到了国外,部分出现在战后的县档案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