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沁儿悄悄迎来她的20岁生日,是在两天后。
这是她在藏香阁度过的第5个生日,每次都是一个人过,所以也总是悄悄的。几年中,除了生日这天更令她伤感些,她觉不出这里的日子每天有什么不同。作为一个歌女,她从来没红过,而这也正是她想要的结果。当然,这些别人都不会明白,只有小江掌柜懂得她的几分心思。身边的姐妹们每日忙着争宠抢头牌,她表情平淡,都看在眼里,却也从未鄙夷过她们,毕竟都是被烂命贱命逼到了这地方。虽然她以前也是爹娘面前读着风雅颂长大的娇小姐,现在不和她们一样没有人身自由?
但在这个生日,伍沁儿却并未生起身世悲凉之感。自从那个梦出现,她就一门心思陷入了对梦的回味之中,平庸乏味的生活顿时有了意义。她觉得自己再也忘不掉那双眼睛、那个名字,事实也是如此,在后来十几年的时间流沙中,它们从未在她心中消失过。除此之外,她每天都在温习中揣摩这个梦对于自己的意味。——河岸,渡船,摆渡人,十天后,当她大脑里固执地浮现出这几个词时,伍沁儿终于明白,那个梦是专门来渡她的。得到这个发现,她犹如重生般激动不安,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脸上热泪肆意流淌。刚刚推门进来一脸笑意的小江掌柜,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
藏香阁无人不晓,开照相馆的小江掌柜来这里只为伍沁儿,伍沁儿清楚,她和小江是朋友。
伍沁儿和小江的关系始于两年前。说起来永德照相馆距离藏香阁并不算远,其实整个县城也就方圆几里这么点地儿。小江来藏香阁只听伍沁儿唱歌、唱小曲,连顾妈妈都觉着奇怪:以前从没见过这人,莫不是专门寻伍沁儿来的?因为经营着县城里唯一一家照相馆,小江常常去上海、南京等地进照相器材、胶卷、冲洗相片的药液,见多识广、开朗爽利。听会歌,喝喝茶,他有时和伍沁儿聊一会,聊的却都是无关男女的话题,这令伍沁儿心里踏实喜悦。
很多年中,伍沁儿第一次有了“朋友”的概念,她把这感觉说给小江,小江毫不奇怪地说,我们本来就是朋友。
小江并不小,比伍沁儿大10岁。他从没跟伍沁儿提过他的家室婚姻,伍沁儿还是听芍药说,小江有两个儿子,和妻子是从小定的娃娃亲,其他不详。
伍沁儿对小江说,咱俩既然是朋友,你不妨直说,当初你是怎么跑到藏香阁来的,又为何来到只听曲子。小江说,其实非常简单,那天在家里生了闷气,就跑了出来,路过藏香阁,心想这么香艳的地方我还从没来过,何不进去找找乐子宣泄解气。正好看到你下楼,不施粉黛姿容天成,再听到你唱歌,婉转清越,毫无风尘气,我的心突然就静下来了。我觉得甚是奇怪,这种地方竟还有这样的女子。出于好奇,从那我就经常过来听你唱歌。结果越听越迷。
那年快到春节的一天,顾妈妈笑眯眯地对伍沁儿说,这会正好咱俩都没事,说说话吧。我看这个江掌柜对你真不错,家境殷实,人也正道。如果你有意却不好意思说,哪天我给小江明说,让他把你赎回去。
伍沁儿一听,赶紧摇头。不行,千万不能说,你说了我就恼你。
顾妈妈疑惑地问,为什么?你不喜欢他?
伍沁儿把头一低,说,总之,你不能说便是了。再说,我走了,谁给你唱歌?
顾妈妈放下手中的一盘糕点,那好,你休息吧。
顾妈妈叫顾春英,46岁的女人赚钱的心思比男人更细密。男人都不可靠,还是自己赚的钱更贴心贴肺,这是她的口头禅,藏香阁的姐妹哪个不会背。关于她的故事,伍沁儿知道比较真实的一个版本是从芍药嘴里听说的。顾春英很小时就跟着父亲哥哥跑江湖。后来认识了莲城的万公子,一见倾心,人整个就陷进了万湘的温柔怀抱。她不知姓万的就是个专门勾引欺骗单纯少女的浮浪公子哥,直到赔了身体赔了钱,一转眼万湘逃之夭夭再无音信后,她才明白过来。
顾春英决定报复万湘,她报复的方式很奇特。利用长年跑江湖的人脉,她很快就打听清楚万家在县城的底细。万湘早已娶妻,还有一房姨娘,两房整天闹得不可开交。万家原先家境不错,耐不住败家子太多,到万湘手上也没多少了。几个月后,藏香阁在莲城县繁华地带声势浩大地开张了。浮浪之人皆闻风而至,这其中就有万湘。顾春英安排了最艳的小仙桃专门接待万湘,没出半年,他就撑不住了,身上瘦得皮包骨头,还欠下了巨额嫖资。当顾春英一身雍容华贵地出现在万湘面前时,这个男人吓得瘫倒在地。顾春英对跟班说,去,把万公子的太太和姨娘请来,让她们亲自来领万公子回家,最重要的别忘了把嫖资还上。他现在这样太晦气,我这儿就不留了。
经历了万湘事件后,顾春英对赚钱的兴致越来越高,盖因为她心里的安全度越来越低。不过,她对藏香阁的姐妹算是好的了。
伍沁儿曾问过小江,顾春英赚那么多钱能保自己一生平安、远离水火吗?
小江说,不能,因为太平盛世还没到来。一旦大的战争爆发,人的命都难保还能保住财富?
那什么能救自己?
小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头脑。
应伍沁儿请求,小江每次去上海都带回一摞报纸刊物,《申报》《新闻报》《民报》《玲珑》……他不知道,伍沁儿看报刊是一个一个字看的,一篇不漏,有特别些的文章能看数遍。更不知道她连报纸边角上的寻人启事,都能研究很长时间。看过的报纸被她整齐地码在墙角,用布盖上。
那天晚饭时间,小江起身离去,当他半个身子探到门外时,伍沁儿突然对小江说,我想跟你学照相,你不会拒绝吧。
他扭过头来一愣,随即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好,我教你。
伍沁儿一次次抚触着手中这架漂亮利落的德国莱卡,见识了它的成像后,相信它令人痴迷的魅力绝非小江夸大之言。小江尽心教她,两人都有点心照不宣的感觉。一次在暗房里洗照片,伍沁儿问小江为什么不问问她为啥学照相。
小江语气淡然地说,你若想告诉我自然会说。
顿了一会他又说,你是个聪明清灵的女子,我觉得你不属于这里。你若愿把我当成亲近的朋友、兄长,我乐意随时倾听。
伍沁儿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能感觉到自小江身上散发出来的缕缕暖意。她在黑暗中举起了莱卡相机,好像真已看到了一个通往外面的小小窗口,窗口外面的世界,她是那么急切地想去了解想去投入。
但她不会对小江说起自己做的那个梦。那个梦永远是她的秘密,只能属于她一个人。
辗转反侧睡不着的夜里,她的目光直直地穿向夜色,仿佛那里有条苍茫大河在等她靠岸。阮秋,你真的存在吗?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