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承宪在离开大兴前,曾经叮嘱过自家兄长。举凡宫中郑梦境来信,皆由他决定处置。
不过信上这个要求,倒是有些把郑承恩给难住了。
武清伯府向来眼高于顶,认自家是当今圣上的嫡亲舅家,竟不把陈太后的母家固安伯放在眼里。身后又有李太后撑腰,不说在百官面前横着走,外戚中确是从来都坐上首的。
郑家根本就入不了李家的法眼。
而郑梦境却要求郑承恩去让武清伯上疏,提出放走尼堪外兰并暗中支援的建议。
不说郑承恩心里愿不愿意,只怕提着礼物上门,就会被门房给轰出来。
史宾见郑承恩面有难色,便道:“郑公毋须担忧。只管带着银钱上门便是。”
郑承恩心思一转,觉得侄女不会派个不知事的人前来送信。这封信若是传出去,郑梦境的名声可就毁了。后妃与朝臣外戚勾结,参与政事。这么个罪名压下来,不知多少唾沫会把郑梦境往死路上逼。他收回先前的些许轻视之意,郑重向史宾请教起来。
“史公公,朝中的事,我不大懂。还望公公指点一二。”
史宾轻轻放下茶碗,面容温和地替郑承恩解惑,“武清伯府先前因奢靡被言官弹劾,正缺一个可以从困境中出来的机会。朝中支持将尼堪外兰交予努尔哈赤的并非少数,只是此举有些欠妥,所以陛下才一直犹豫不决。”
史宾的话说得很婉转,所谓的“欠妥”,不过是因为大明无法从这个举动中获得最大利益。把人交给努尔哈赤,于大明能有什么好处?努尔哈赤并不会因此朝贡称臣,最怕的就是他会因此觉得大明朝对臣服的部落并不重视,借此机会游说诸部离开大明朝,转投于他。
更甚者,努尔哈赤会看出大明朝此时的外强中干,等待一个可以一举攻打的机会。
郑承恩没有参与过政事,听不出史宾的言外之意。但他在乡间多年,见惯了家长里短的阴私之事,通过方才一番话,他敏锐地听出点东西来。
“武清伯府受弹劾,为何慈圣太后娘娘不曾出手相助?”李太后不是向来护短的吗?先前闹得再大,多少次都被她压下来了。怎么这次偏就不出手了?
史宾有所掩饰地道:“太后娘娘不满武清伯府不知悔改,所以置之不理。”
先前武清伯夫人在慈宁宫大闹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宫闱,只是这事并不能叫外人知晓。
郑承恩脸带着笑,朝史宾凑近了几分,压低了声音,“依公公之见,我该如何向武清伯提出呢?”
“照直说便是,若是遮遮掩掩,反倒会叫武清伯心有疑窦。”史宾顿了顿,“带上五千两银票过去,不仅说动武清伯之用,也是拿来封口的。”
郑承恩贸然上门,一见面就提出让自己上疏。武清伯也并非无脑之人,略加猜测就能想到背后推动的人是郑梦境。看在钱的份上,从来大嘴巴的武清伯断不会供出郑梦境来。
“五千两……会不会太少了?”郑承恩有些摸不准,万一钱没给足,武清伯心下不满,最后事儿没成不算,还牵连上宫里的侄女,自己岂不是成了郑家的罪人。既然要给倒不如一次性给足了。郑承宪父子在外行商,赚了很大一笔钱,足够贿赂武清伯了。
史宾摇摇头,“太过露富,反会让武清伯贪心不足。”
几番话下来,郑承恩心里已有底了七八分,知道行事的分寸。除了武清伯外,郑梦境还提到了几位朝臣,不过比起武清伯而言都不算什么。
郑承恩朝史宾连连拱手,“有劳公公提点。”又唤来望风的下人,“领公公去厢房歇息。一定要小心服侍!”
史宾躬身称谢,“明日一早咱家就得回宫去了,叨扰一晚。”
郑承恩亲自将人送到厢房安歇,回房后将信小心放在枕头底下,确定不会被人拿去,才安心睡下。
史宾翌日天还未亮就起来,匆匆赶回宫里。他是临时调了休沐出宫的,要去销假。
郑梦境将朱翊钧送去上朝后,并未如以往那样,先去领着孩子请安,而是坐在书桌前陷入沉思。
有一就有二,朱翊钧这次没达到目的,再有下次,自己不知道挡不挡得住。
眼下大明的经济缺口太大,没有足够的钱就没法稳定住整个局势。越往后,各地流民打着起义的名号纷纷搅起内乱,大明纵有再多的兵力也是疲于奔命。再有几十年后努尔哈赤立国,内外夹击,内损过多的大明王朝根本撑不了太久。
大明越安宁,朱常洵的命也就越安稳。
郑梦境咬着指甲,不断思索着法子。
又要不犯祖训,又得解决眼前以及日后数十年的危机。太难了。
钱钱钱,怎么才能有钱呢。
郑梦境这时候佩服起文忠公来,在他执政期间,为整个大明朝打下了一个无比夯实的基础。转念又想起自己,从未涉及过任何政事她,真的能办得到吗?即便真有法子,外朝没有人,怕也是举步维艰吧?
朱常溆今日在屋内等了许久,都不见母妃过来带他去给两宫太后请安,疑惑之下就到了主殿来。他见郑梦境正坐在书桌前,皱眉不展。走过去,两只小手攀上她的膝头,目光灼灼地望着母妃。
“抱。”
郑梦境莞尔一笑,将孩子抱上来,在腿上坐着,“且等等,母妃还犯着愁呢。歇会儿就带你去请安。”
朱常溆小手抚过郑梦境紧皱的眉间,抿了抿嘴,轻声问:“母妃在担心什么?”
郑梦境亲亲他,“钱啊,没钱。”
朱常溆微微诧异,看翊坤宫的摆设,不像是没钱的样子啊。父皇还整日流水似的往这里搬各种物品,借着各式名头赏赐银钱。
怎么就缺钱了呢。
郑梦境看着长子狐疑的眼神,微微一笑,叹了口气,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不是母妃没钱,是大明没钱。”
朱常溆的双手环住她的脖子,在母妃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握成了拳头。
“如果,母妃是说如果,大明一旦开战,处处都是要钱的地方。”郑梦境的声音越来越低,“若有朝一日,蒙古人再打过来了,你父皇不仅手无强兵,更无粮草。万里江山……”
即将不保!
郑梦境咽下后面半句话,眼露哀戚,仿佛又看到了死后所见的那些清兵在京城大肆屠戮。
“母妃不哭。”朱常溆感受到自己颈间的湿意,喃喃道,“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郑梦境擦干眼泪,有了长子的安慰心里觉得分外开心,“嗯,母妃一定会有办法的。”她把孩子放在地上,“母妃的妆都花了,得重新再上。溆儿等一等,母妃上完妆就带你走。”
朱常溆趁着郑梦境离开,在纸上想写些什么,但歪七扭八的字实在不堪入目。他将纸揉成一团,扔进火盆里烧了。
随着纸团烧为灰烬,朱常溆也冷静下来。自己方才的举动非常不妥,眼下他尚且不能轻举妄动,不能露出马脚。
正当他想着如何做的时候,郑梦境已经上完妆出来了。她牵起长子的手,“去将姝儿叫过来,要去向仁圣太后娘娘和慈圣太后娘娘请安了。”
朱轩姝昨晚瞧着风筝新鲜了一晚上,好不容易被都人叫醒,虽然穿戴整齐,但不停打着哈欠。“母妃……皇弟……”
“瞧你,昨晚儿一定没睡好吧。”郑梦境过去整了整她的衣襟,“待会儿同母妃一起在肩舆上再睡一会儿。到了太后娘娘跟前可不能这个样儿啊。”
朱轩姝懵懵懂懂地点点头,牵着郑梦境的手还不忘回头把另一只手伸向朱常溆,“皇弟,牵手。走路要小心哦。”
朱常溆乖乖把手给她,跟在她们母女俩的身后。
为了迁就朱常溆行走不便,他们走得很慢。朱常溆面上不显,但暗地里却狠狠打了两下自己的腿。
不争气!不争气!
郑梦境领着他们两个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身边,“走吧。”
朱轩姝一上肩舆就靠着郑梦境的手上睡着了。朱常溆倒是精神十足,还把郑梦境给他的那本薄薄的蒙学课本翻出来看。郑梦境从他手里把书给抽了,“用功也不急在这一时,小心看坏了眼睛。”
朱常溆点点头,正襟危坐地坐在一旁。
郑梦境见他的小大人模样心里好笑,揉了两把儿子的脑袋,将忧虑用笑容盖住。
夜里,朱翊钧来翊坤宫。他与郑梦境正洗漱好要歇下,却见朱常溆抱着个枕头,穿着里衣站在门口,身后的乳母和都人一脸尴尬。
“殿下执意要过来,奴婢劝不住。”
朱常溆走过来,拉着朱翊钧的手,仰起小脸,“我要跟父皇母妃一起睡。”
“好,一起睡。”朱翊钧把孩子抱起来,放在床上,“睡最里面,免得到时候跌下床。”
朱常溆往里面滚了滚,把枕头并排放好。他拉好被子,眼睛亮亮地望着朱翊钧。
郑梦境擦干了头发,穿着纱衣走过来,“今儿真是稀奇。”
朱常溆从未这么粘着他们。
一家三口在床上闹腾了会儿,朱常溆趴在朱翊钧的身上,瞪着小腿问:“父皇,我素日里吃穿用度都是怎么来的呀?”
朱翊钧点了点他的小鼻子,很高兴自己的儿子会提出这样涉及到民生的问题。“皇室用度,皆由万民贡纳税务得来的财物支撑。”
朱常溆歪着头,接着问:“税务是什么?”
朱翊钧见儿子有心问,也来了兴致,从床上坐起来,把他放在怀里,准备给他细细解答。
郑梦境倚在朱翊钧的身上,竖起耳朵也准备仔细听。